“把他抬进来吧!”
老太太擦擦眼泪说:“多嘴!”
于是那车夫就在大门外边,让太阳晒着,让上百的人围着。
车夫果然没有死。
今天被老太太喝呼着,他就跪在大门洞子里了。
但是他不晓得为大少爷祈祷什么,同时街上过往来回的人,还一个劲地看他,他只得抬起手来把脸蒙住。可是他的手正在擦车灯,满手是擦灯油的气味。
他看一看老太太也上楼了,他也就站起来了。
这一天祷告的声音很大,不同平常的晚祷。声音是嗡嗡的,还好像有人哭着。车夫想:
“哭是在礼拜堂里边,怎么在家也哭?”
车夫一听不好了,大半是发生了不幸。他赶快跑到屋里去,把门关上,向着圣像很虔诚地把头低下去,于是也大声地叨叨起来:
“主,耶稣,你千灵万灵的主,可不要降灾于我们的大少爷……可不要降灾于我们的大少爷……从前我以为他是个狠心的人,从昨天起我才知道他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上帝,昨天他还给我两块钱来的……昨天。”
马伯乐因为要离开家,所以赏给两块钱,因此车夫为他大嚷大叫着。
送信的信差来了,敲打着门房的窗子,没有人应,就把信丢进窗子里去。他往窗子里一望,地上跪着一个人,他招呼一声:
“信!”
里边也没有回答,他觉得奇怪,又听这院子里楼上楼下都嗡嗡的。
在这个城里,耶稣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许多信教的,他知道他们在做祷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祷的时候还未到。
若不在晚祷的时候,全体的祷告是不多见的,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生了初生的婴儿是如此,因为婴儿是从耶稣那里得到生命的。有人离开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够回到主那里所以大家也为他祈祷。
那信差从大门口往里望一下,没有看见一个人。两三个花鸭子绕着影壁襥襥地走来。信差又往院子里走一走,看见小丫环在走廊上也是跪着,他就一步跳出来了。心中纳闷。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这情形告诉了那看门的。
看门的跑到马公馆的大门口站了一会,回去就告诉了女仆,女仆又告诉了大小姐。
不一会,马公馆的大门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为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干的,不敢进去问一问,都站在那儿往里边探头探脑。
有的想,老马先生死了,有的想孙少爷前天发烧,也许是病重。
还有一些,是些过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儿了,他也就停在那儿了,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里白白地站着。
马公馆的老厨子,扎着个蓝围裙,提着个泥烧的扁扁酒瓶子,笑呵呵地从街上回来。走到大门口,那些人把他拦住,问他:
“你们公馆怎么着了?有什么事?”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
人们向他拥着。他说:
“别挤别挤,我要喝酒去了。”
他一进了院子,听听楼上楼下,都在祷告。他一开厨房的门,他看梗妈跪在那里,并且梗妈哭得和个泪人似的。他也就赶快放下了酒壶,跪下去了。
马伯乐有生以来只受过两次这样庄严的祷告。一次是在他初生的时候,那时他还太小,他全然不知道。那么只有这一次了,所以使他感到很庄严,他觉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带着父亲赞助他的那笔款子,在上海开起书店来了。
现在再说他父亲赞助他这笔款子究竟是三千块钱,还是几百块钱,外人不能详细地知道。他见了有钱的人,他说三千。他见了穷朋友,他说:
“哪有那么多,也不过几百块钱。父亲好比保险箱,多一个铜板也不用想从他那里跳出来。”
“说是这样说。”马伯乐招呼着他的穷朋友,“咱们该吃还是得吃呵,下楼去,走!”
他是没有戴帽子的习惯的,只紧了紧裤带就下楼去了。
他走在前边,很大方的样子。走到弄堂口,他就指给朋友们两条大路,一边是向左,一边是向右。问他们要吃汤圆,还是要吃水饺。
马伯乐所开的这爿店是在法租界一条僻静的街上,三层楼的房子。
马伯乐这书店开得很阔气,营业部设在楼下,二楼是办公厅,是他私人的,三楼是职员的卧室(他的职员就是前次他来上海所交的几个穷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间,写字台五六张,每张写字台上都摆着大玻璃片。墨水壶,剪刀,浆糊,图钉,这一些零碎就买了五十多块钱的。
厨房里边,请上娘姨,生起火来,开了炉灶。若遇到了有钱的朋友来,厨房就蒸着鸡啦,鸭啦,鱼啦,肉啦,各种香味,大宴起客来。
比方会写一点诗的,或将来要写而现在还未写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开始写的诗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说家……就是这一些人等等,马伯乐最欢迎。他这些新朋友,没有几天工夫都交成了。简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谈得来,一切不成问题。
马伯乐一看,这生意将来是不成问题的了,将来让他们供给文章是不成问题的了。因为并非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他们却是以道合。他们彼此都很谈得来。
马伯乐把从前写小说的计划也都讲了一番。但是关于他为着想卖点稿费才来写小说这一层,是一字未提的,只说了他最中心的主题,想要用文章来挽救中华民族。
“真是我们的民族非得用我们的笔去唤醒不可了,这是谁的责任……这是我们人人的责任。”
马伯乐大凡在高兴的时候,对着他的宾客没有不说这话的。
于是人人都承认马伯乐是将来最有希望的一人。
彼此高谈阔论,把窗子推开,把椅子乱拉着。横着的,斜着的,还有的把体重沉在椅子的两只后腿上,椅子的前腿抬起来,看着很危险。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脚高高地举在写字台上,一点也不在乎,悠然自得。他把皮鞋的后跟还在桌心那块玻璃砖上慢慢地擦着。
那玻璃砖的下层压着一张高尔基的像片,压着一张斯大林的像片。
那个张歪着椅子的前腿的人,一看到这两张像片,赶忙把脚从桌上拿下来,抬起玻璃砖把像片拿出来细看一番,连像片的背面都看了,好像说不定这张像片就是他的。
看了半天,没能看出什么来。
经他这一看,别人也都围上来了,并且好几个人问着:
“这是在哪儿买的,伯乐!”
“呵,什么。”马伯乐表示着很不经意的样子,他晓得在交际场中,你大惊小怪的,未免太小家子气。
“从青岛带来的。”
马伯乐是说了个谎,其实这照片不是他的,是他的职员的。
因为还是远道而来,众人对这照片更表示一番特别重视。
所以接着不断地议论起来。有的说霞飞路上有一家外国书店卖的多半是俄国书,比如果戈里的,托尔斯泰的,还有些新俄的作家。可惜他们都不大认识俄文,只凭了封面上的作者的画像才知道是某人某人的作品。就是这一家就有斯大林的照片。
马伯乐说:
“我还从那里买过一张法捷耶夫的照片……穿的是哥萨克的衣裳。”
马伯乐的确在朋友的地方见过这张照片,可是他并没有买过。他看大家都对这个有兴趣,所以他又说了个谎。
“是的呀。俄国的作家,都愿意穿哥萨克的衣裳,那也实在好看。可惜上海没有卖的,听说哈尔滨有,我那儿有认识人,我想托他给我买一件寄来。俄国东西实在好。”
马伯乐说:
“很好,很好。”
再说那卖俄国画片的书店,众人都不落后,各人说着各人对那书店发现的经过。有的说:
“刚开门不久。”
有的说:
“不对,是从南京路搬来的。”
有一个人说,他在两年前就注意到它了。正说到这里,另一个人站起来,把一支吸完了的烟尾从窗子抛到花园里去。那个人是带着太太的,太太就说:
“你看你,怎么把烟头丢进花园里,花是见不得烟的。”
马伯乐过来说不要紧。
“这花算什么,没有一点好花。”
可是大家的话题仍没有打断。那丢烟尾的人发表了更丰富更正确的关于那家书店的来历,他说他有一个侄子,从前到过海参崴,学了很好的俄国话回来。他是那书店老板的翻译。
“老板的名字叫什么来的,叫做什……多宁克……有一次,我到那书店里去,侄子还给我介绍过,现在想不起了,总之,是个纯粹的俄国人。从他那哈哈大笑的笑声里,就可以分辨出来,俄国人是和别的国人不同的,俄国人是有着他了不起的魄力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话越说越远,于是把话拉回来:
“那书店不是什么美国人开的,也不是从南京路来的,而是从莫斯科来的,是最近,就是今年春天。”
关于这样一个大家认为前进的书店,马伯乐若不站起来说上几句,觉得自己实在太落后了。但是他要说什么呢!其实他刚来上海不久,连这书店还是第一次听说,连看也未曾看过,实在无从说起,又加上已经被人确定是俄国书店了,大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家也就不感到趣味了。马伯乐看一看这情景,也就闭口无言算了。
大家都静了几分钟。
马伯乐要设法把空气缓和下来,正好门口来个卖西瓜的,就叫了佣人来抱西瓜,他站在门口招呼着:
“选大的,选大的。”
他表示很慷慨的样子,让佣人拿了四五个进来。
一会工夫,满地都是西瓜皮了。
马伯乐说:
“随便扔,随便扔。”
他觉得若能做到主客不分,这才能算做好交情。办公桌上的墨盒盖没有关,有人不经意地把西瓜子吐在墨盒里了。
马伯乐说:
“不要紧,不要紧,真他妈的这些东西真碍事。”
他走过去,把办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什么印色盒,什么橡皮图章、墨水壶之类,都一齐往一边扒拉着,这些东西实在是很碍事。
过了没有多少日子。马伯乐这书店有些泄气了。他让会计把帐一算,他说开销太大了。他手里拿着帐单,他说:
“是这个数目吗?”
他说:
“有这么多吗?”
他拿起铅笔来,坐在办公桌那儿算了一个上午。这是他开书店以来第一次办公,觉得很疲乏,头脑有点不够用。躺在床上去休息了一下,才又起来接着算。无论怎么算法。数目还是那么多,和会计算的一样。于是他说着:
“这真奇怪,这真奇怪,可是一两千块钱都是做什么花的?并没有买什么用不着的东西呀!并没有浪费呀!钱可到底是哪儿去了?”
偏拿在他手里的帐单是很清晰的,不但记明了买的什么东西,还记明了日子。马伯乐依次看下去,没有一笔款子不是经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来,桌子、椅子、衣柜、痰盂……甚至于买了多少听子烟招待客人他还记得的,的的确确没有算错帐,一点也没有错,马伯乐承认帐单是完全对的。虽然对了,他还奇怪:
“这么多,真这么多!”
他完全承认了之后,还是表示着怀疑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他想了一个很好的紧缩的办法,把楼下房子租出去,在门口贴了一张红纸租贴,上边写着:
余屋分租,抽水马桶,卫生设备俱全。
租金不贵,只取四十元。
因为“租金不贵”这四个字,马伯乐差一点没跟会计打起来,会计说:
“写上‘租金不贵,’干什么呢?他要租就租,不租就是不租。写上‘租金不贵’这多难看,朋友来了,看了也不好,好像咱们书店开不起了似的。”
马伯乐打定了主意必要写上。
写好了,在贴的时候,差一点又没有打一仗。马伯乐主张贴得高一点,会计主张贴得低一点,贴得低人家好容易看见。
马伯乐说:
“贴得低,讨厌的小孩子给撕了去,到时候可怎么办哪!”
马伯乐到底亲自刷了胶水,出去就给它贴上了。他是翘着脚尖贴上的。
因为那招贴刷了过多的胶水,一直到招来的房客都搬来了,那招贴几次三番地往下撕都撕不下来,后来下了几场雨,才算慢慢地掉了。
朋友来了的时候,仍是拉开楼下客堂间的门就进去,并且喊着:
“伯乐,不在家吗?”
常常把那家房客,闹得莫名其妙。
马伯乐很表示对不住的样子,从二楼下来把客人让上去:
“房子太多,住不了……都搬到楼上来了。”
他想要说,把营业部都一齐搬到楼上来了。但他自己一想也没营什么业,所以没有说出来。
从此朋友也就少了一点,就是来了也不大热闹。因为马伯乐不像从前常常留他们吃,只是陪着客人坐了一会,白白地坐着,大家也没有什么趣味。显得很冷落,谈的话也比较少,也比较有次序,不能够谈得很混乱,所以一点不热闹。
二楼摆着三张办公桌子,外加一个立柜,两个书架,七八张椅子,还有马伯乐的床,可说连地板都没有多大空处了。乱七八糟的,实在一点规模也没有了。
所以马伯乐也随便起来,连领带也不打了,袜子也不穿,光着脚穿着拖鞋。
到后来连西装也不穿了,一天到晚穿着睡衣,睡衣要脱下去洗时,就只穿了一个背心和一个短衬裤。马伯乐是一个近乎瘦的人,别人看了觉得他的腿很长,且也很细,脖子也很长很细。也许是因为不穿衣裳露在外面的缘故。
他早晨起来,不但不洗脸,连牙也不刷了。一会靠在椅子上,一会靠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连精神也没有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有所指的,但是别人不大知道,也许指的是到书店关门的时候。
经过这样一个时间,他把三楼也租出去了。把亭子间也租出去了。
全书店都在二楼上,会计课,庶务课,所有的部门,都在一间房子里。
马伯乐和两三个朋友吃住在一道了。朋友就是书店的职员。
马伯乐觉得这不大雅观。
“怎么书店的经理能够和普通的职员住在一起呢!”
本来他想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省钱就好。但是外边人看了不好看。于是又破费了好几块钱,买了个屏风来,用这屏风把他自己和另外的两个人隔开。
经这样一紧缩,生活倒也好过了,楼下出租四十元,三楼出租二十元,又加上两个亭子间共租十四元。
全幢的房子从大房东那里租来是七十五元。
马伯乐这一爿店,房租每月一元。他算一算,真开心极了。
“这不是白捡的吗?他妈的,吃呵!”
经过了这一番紧缩,他又来了精神。
每到下半天,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买小包子来吃,一买就买好几十个,吃得马伯乐满嘴都冒着油,因为他吃得很快,一口一口地吞着,他说:
“这真便宜!”
他是勉强说出来的,他的嘴里挤满了包子。
这样下去,朋友们也不大来了。马伯乐天天没有事好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生活也倒安适。
但那住在三楼的那个穷小子,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南洋华侨不是南洋华侨,广东人不是广东人,一天穿着木头板鞋上上下下,清早就不让人睡觉。
“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骂着。
会计说:
“那小子是个穷光蛋,屋里什么也没有,摆着个光杆床,算个干什么的!”
马伯乐一听,说:
“是真的吗?只有一张床。那他下个月可不要拖欠咱们的房租呵!”
当天马伯乐就上楼去打算偷看一番,不料那穷小子的屋里来了一个外国女人。马伯乐跑下楼来就告诉他同屋的,就是那会计。
“那外国姑娘真漂亮。”
会计说:
“你老马真是崇拜外国人,一看就说外国人漂亮。”
“你说谁崇拜外国人?哪个王八蛋才崇拜外国人呢!”
正说着楼上的外国姑娘下来了。马伯乐开门到洗脸室去,跟她走了个对面,差一点要撞上了。马伯乐赶忙点着头说:
“Sorry.”
并不像撞到中国人那样。撞到中国人,他瞪一瞪眼睛:
“真他妈的中国人!”
可是过了不久,可到底是不行。开书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听说哪条街哪条街也挂了牌子。而最使马伯乐觉得不开心的,是和他对门的弄堂房子也挂了书店牌子。这不简直是在抢买卖吗?
这是干什么!
马伯乐说:“咱们下楼去仔细看看。”
没有人和他同去,只得一个人去了。他站在那儿,他歪着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哐哐地响。他回来,上了楼,没有说别的,只骂了一句:
“店铺还不知哪天关门,他妈的牌子可做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