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了莲花池,顺着那条从池边延展开去的小道,他们向前走去。现在小豆的眼睛也不花了,腿也充满了力量。那孩子在蓝色的天空里好像是唱着优美的歌似的。他一路走一路向着草地给草起了各种的名字,他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也都是喧闹的带着各种的声息在等候他的呼应。由于他心脏比平时加快的跳跃,他的嘴唇也像一朵小花似的微微在他脸上突起了一点,还变了一点淡红色。他随处弯着腰,随处把小手指抚压到各种草上。刚一开头时,他是选他喜欢的花把它摘在手里。开初都是些颜色鲜明的,到后来他就越摘越多,无管什么大的小的黄的紫的或白的……就连野生的大麻果的小黄花,他也摘在手里。可是这条小路是很短的,一走出了小路就是一条黄色飞着灰尘的街道。
“爷爷到哪儿去呢?”小豆抬起他苍白的小脸。
“跟着爷爷走吧。”
往下他也就不问了,好像一条小狗似的跟在爷爷的后边。
市镇的声音,闹嚷嚷,在500步外听到人哄哄得就有些震耳了。祖父心情是烦忧的而也是宁静的。他把他自己沉在一种庄严的喜悦里,他对于孙儿这是第一次想要花费,想要开销一笔钱。
他的心上时时活动着一种温暖,很快的这温暖变成了一种体贴。
当他看到小豆今天格外快活的样子,他幸福地从眼梢上开启着微笑,小豆的不大健康的可爱的小腿,一跳一跳地做出伶俐的姿态来。爷爷几次想要跟他说几句话,但是为了内心的喜爱,他张不开嘴,他不愿意凭空地惊动了那可爱的小羊。等小豆真正地走到市镇上来,小镇的两旁,都是些卖吃食东西的,红山楂片,压得扁扁的黑枣,绿色的橄榄,再过去也是卖吃食东西的。在小豆看来这小镇上,全都是可吃的了。他并没有向爷爷要什么,也不表示他对这吃的很留意,他表面上很平淡的样子就在人缝里往前挤。
但心里头,或是嘴里边,随时感到一种例外的从来所未有的感觉。
尤其是那卖酸梅汤的,敲着铜花托发出来那清凉的声音。他越听那声音越凉快,虽然不能够端起一碗来就喝下去,但总觉得一看就凉快,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停下来多看一会,因他平常没有这习惯。他一刻也不敢单独地随心所欲地在那里多停一刻,他总怕有人要打他,但这是在市镇上并非在家里,这里的人多得很,怎能够有人打他呢?这个他自己也不想得十分彻底,是一种下意识的存在。所以跟着爷爷,走到人多的地方,他竟伸出手来拉着爷爷。卖豌豆的,卖大圆白菜的,卖青椒的……这些他都没有看见,有一个女人举着一个长杆,杆子头上挂着各种颜色的绵线。小豆竟被这绵线挂住了颈子。他神经质地十分恐怖地喊了一声。爷爷把线从他颈子上取下来,他看到孙儿的眼睛里呈现着一种清明的可爱的过于怜人的神色。这时小豆听到了爷爷的嘴里吐出来一种带香味的声音。
“你要吃点什么吗?这粽子,你喜欢吗?”
小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许五六年前他父亲活着时他吃过,那早就忘了。
爷爷从那瓦盆里提出来一个,是三角的,或者是六角的,总之在小豆看来这生疏的东西,带着很多尖尖。爷爷问他,指着瓦盆子旁边在翻开着的锅:“你要吃热的吗?”
小豆忘了,那时候是点点头,还是摇摇头。总之他手里正经提着一个尖尖的小玩艺了。
爷爷想要买的东西,都不能买,反正一会回来买,所以他带的钱只有几个铜板。但是他并不觉得怎样少,他很自满地向前走着。
小豆的裤子正在屁股上破了一大块,他每向前抬一下腿,那屁股就有一块微黄色的皮肤透露了一下。这更使祖父对他起着怜惜。
“这孩子,和三月的小葱似的,只要沾着一点点雨水马上会胖起来的……”一想到这里,他就快走了几步,因为过了这市镇前边是他取钱的地方。
小豆提着棕子还没有打开吃。虽然他在卖粽子的地方,看了别人都是剥了皮吃的,但他到底不能确定,不剥皮是否也可以吃。
最后他用牙齿撕破了一个大角,他吃着,吸着,还用两只手来帮着开始吃了。
他那采了满手的花丢在市镇上,被几百几十人的脚踏着,而他和爷爷走出市镇了。
走了很多弯路,爷爷把他带到一个好像小兵营的门口。
孩子四外看一看,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门口站着穿大靴子的兵士,头上戴着好像小铁盆似的帽子。他想问爷爷:这是日本兵吗?因为爷爷推着他,让他在前边走,他也就算了。
日本兵刚来到镇上时,小豆常听舅父说“汉奸”,他不大明白,不大知道舅父所说的是什么话,可是日本兵的样子和舅父说的一点不差,他一看了就怕。但因为爷爷推着他往前走,他也就进去了。
正是里边吃午饭的时候,日本人也给了他一个饭盒子,他胆怯地站在门边把那1尺来长3寸多宽的盒子接在手里。爷爷替他打开了,白饭上还有两片火腿这东西,油亮亮的特别香。他从来没见过。因为爷爷吃,他也就把饭吃完了。
他想问爷爷,这是什么地方,在人多的地方,他更不敢说话,所以也就算了。但这地方总不大对,过了不大一会工夫,那边来一个不戴铁帽子也不穿大靴子的平常人,把爷爷招呼着走了。他立时就跟上去,但是被门岗挡住了。他喊:
“爷爷,爷爷。”他的小头盖上冒了汗珠,好像喊着救命似的那么喊着。
等他也跟着走上了审堂室时,他就站在爷爷的背后,还用手在后边紧紧地勾住爷爷的腰带。
这间房子的墙上挂着马鞭,挂着木棍,还有绳子和长杆,还有皮条。地当心还架着两根木头架子,和革秋革迁架子似的环着两个大铁环,环子上系着用来把牛缚在犁杖上那么粗的大绳子。
他听爷爷说“中国”又说“日本”。
问爷爷的人一边还拍着桌子。他看出来爷爷也有点害怕的样子,他就在后边拉着爷爷的腰带。他说:
“爷爷,回家吧。”
“回什么家,小混蛋,他妈的,你家在哪里!”那拍桌子的人就向他拍了一下。
正是这时候,从门口推进大厅来一个和爷爷差不多的老头。
戴铁帽子的腰上挂着小刀子的(即刺刀),还有些穿着平常人的衣裳的。这一群都推着那个老头,老头一边喊着就一边被那些人用绳子吊了上去,就吊在那木头架子上。那老头的脚一边打着旋转,一边就停在空中了。小豆眼看着日本兵从墙上摘下了鞭子。
那孩子并没有听到爷爷说了什么,他好象从舅父那里听来的,中国人到日本人家里就是“汉奸”。于是他喊着:“汉奸,汉奸……爷爷回家吧……”
说着躺在地上就大哭起来。因为他拉爷爷,爷爷不动的缘故,他又发了他大哭的脾气。
还没等爷爷回过头来,小豆被日本兵一脚踢到1丈多远的墙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损害了的小猫似的,不能证明他还在呼吸没有,可是喊叫的声音一点也没有了。
爷爷站起来,就要去抱他的孙儿。
“混蛋,不能动,你绝不是好东西……”
审问的中国人变了脸色的缘故,脸上的阴影,特别的黑了起来,从鼻子的另一面全然变成铁青了。而后说着日本话。那老头虽然听了许多天了,也一句不懂。只听说“带斯内……带斯内……”日本兵就到墙上去摘鞭子。
那边悬起来的那个人,已开始用鞭子打了。
小豆的爷爷也同样的昏了过去。他的全身没有一点痛的地方。他发了一阵热,又发了一阵冷,就达到了这样一种沉沉静静的境地。一秒钟以前那难以忍受的火剌剌的感觉,完全消逝了,只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孙儿怎样,死了还是活着,他不能记起,他好像走到了另一世界,没有痛苦,没有恐怖,没有变动,是一种永恒的。这样他不知过了多久,像海边的岩石,他不能被世界晓得,他是睡在波浪上多久一样。
他刚一明白了过来,全身疲乏得好像刚刚到远处去旅行了一次,口渴,想睡觉,想伸一伸懒腰。但不知为什么伸不开,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也睁不开。他站了好几次,也站不起来。等他的眼睛已能看到他的孙儿,他向着他的方向爬去了。他一点没有怀疑他的孙儿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抱起他来,他把孙儿软条条地横在爷爷的膝盖上。
这景况和他昏迷过去的那景况完全不同。挂起来的那老头没有了,那一些周围的沉沉的面孔也都没有了,屋子里安静得连尘土都在他的眼前飞,光线一条条地从窗棂钻进来,尘土在光线里边变得白花花的。他的耳朵里边,起着幽幽的鸣叫。鸣叫声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听也听不见了。一切是静的,静得使他想要回忆点什么也不可能。若不是厅堂外那些日本兵的大靴子叮当的响,他真的不能分辨他是处在什么地方了。
孙儿因为病没有病死,还能够让他饿死吗?来时经过那小市镇,祖父是这样想着打算回来时,一定要扯几尺布给他先做一条裤子。
现在小豆和爷爷从那来时走过的市镇上回来了。小豆的鞋子和一棵硬壳似的为着一根带子的连系尚且挂在那细小的腿上,他的屁股露在爷爷的手上。嘴和鼻子上的血尚且没有揩。爷爷的膝盖每向前走一步,那孩子的胳臂和腿也跟着游荡一下。祖父把孩子拖长地摊展在他的两手上。仿佛在端着什么液体的可以流走的东西,时时在担心他会自然地掉落,可见那孩子绵软到什么程度了。简直和面条一样了。
×××祖父第一个感觉知道孙儿还活着的时候,那是回到家里,已经摆在炕上,他用手掌贴住了孩子的心窝,那心窝是热的,是跳的,比别的身上其余的部分带着活的意思。
这孩子若是死了好像是应该的,活着使祖父反而把眼睛瞪圆了。他望着房顶,他捏着自己的胡子,他和白痴似的,完全像个呆子了。他怎样也想不明白。
“这孩子还活着吗?唉呀,还有气吗?”
他又伸出手来,触到了那是热的,并且在跳,他稍微用一点力,那跳就加速了。
他怕他活转来似的,用一种格外沉重的忌恨的眼光看住他。
直到小豆的嘴唇自动地张合了几下,他才承认孙儿是活了。
他感谢天,感谢佛爷,感谢神鬼。他伏在孙儿的耳朵上,他把嘴压住了那还在冰凉的耳朵:“小豆小豆小豆小豆……”
他一连串和珠子落了般地叫着孙儿。
那孩子并不能答应,只像苍蝇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似的,使他轻轻地动弹一下。
他又连着串叫:“小豆,看看爷爷,看……看爷一眼。”
小豆刚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爷爷立刻扑了过去。
“爷……”那孩子很小的声音叫了一声。
这声音多么乖巧,多么顺从,多么柔软。他叫动了爷爷的心窝了。爷爷的眼泪经过了胡子往下滚,没有声音的,和一个老牛哭了的时候一样。
并且爷爷的眼睛特别大,两张小窗户似的。通过了那玻璃般的眼泪而能看得很深远。
那孩子若看到了爷爷这样大的眼睛,一定害怕而要哭起来的。但他只把眼开了个缝而又平平坦坦的昏沉沉的睡了。
他是活着的,那小嘴,那小眼睛,小鼻子……爷爷的血流又开始为着孙儿而活跃,他想起来了。应该把那嘴上的血揩掉,应该放一张凉水浸过的手巾在孙儿的头上。
他开始忙着这个,他心里是有计划的,而他做起来还颠三倒四,他找不到他自己的水缸,他似乎不认识他已经取在水盆里的是水。他对什么都加以思量的样子,他对什么都像犹疑不决。他的举动说明着他是个多心的十分有规律地做一件事的人。其他,他都不是,而且正相反,他是为了过度的喜欢,使他把周围的一切都掩没了,都看不见了,而也看不清,他失掉了记忆。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着了。
可笑的,他的手里拿着水盆还在四面地找水盆。
他从小地窖里取出一点碎布片来,那是他盗墓子时拾得的死人的零碎的衣裳。他点了一把火,在灶口把它烧成了灰。把灰拾起来放在饭碗里,再浇上一点冷水,而后用手指捏着摊放在小豆的心口上。
传说这样可以救命。
×××左近一切人家都睡了的时候,祖父仍在小灶腔里燃着火,仍旧煮绿豆汤……他把木板碗橱拆开来烧火,他举起斧子来。听到炕上有哼声他就把斧子抬得很高很高地举着而不落。
“他不能死吧?”他想。
斧子的响声脆快得很,一声声地在劈着黑沉沉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