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屋子都是黄澄澄的。一夜之中那孩子醒了好几次,每天都是这样。他一睁开眼睛,屋子总是黄澄澄的,而爷爷就坐在那黄澄澄的灯光里。爷爷手里拿着一张破布,用那东西在裹着什么,裹得起劲的时候,连胳臂都颤抖着,并且胡子也哆嗦起来。有的时候他手里拿一块放着白光的,有的时候是一块放黄光的,也有小酒壶,也有小铜盆。有一次爷爷摩擦着一个长得可怕的大烟袋。这东西,小豆这孩子从来未见过,他夸张地想象着它和挑水的扁担一样长了。他的屋子的靠着门的那个角上,修着一个小地洞,爷爷在夜里有时爬进去,那洞上盖着一块方板,板上堆着柳条枝和别的柴草,因为锅灶就在柴堆的旁边。从地洞取出来的东西都不很大,都不好看,也一点没有用处,要玩也不好玩。带在女人耳朵上的银耳环,别在老太太头上的方扁簪、铜蜡台、白洋铁香炉碗……可是爷爷却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半夜三更地擦着它们,往往还擦出声来,沙沙沙地,好像爷爷的手永远是一块大砂纸似的。
小豆糊里糊涂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就又睡了。但这都是前半夜,而后半夜,就通通是黑的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爷爷到底是去做什么,小豆并不知道这个。
那孩子翻了一个身或是错磨着他小小的牙齿,就又睡觉了。
他的夜梦永久是荒凉的窄狭的,多少还有点害怕。他常常梦到白云在他头上飞,有一次还掠走他的帽子。梦到过一个蝴蝶挂到一个蛛网上,那蛛网是悬在一个小黑洞里。梦到一群孩子们要打他。梦到过一群狗在后面追着他。有一次他梦到爷爷进了那黑洞就不再出来了。那一次,他全身都出了汗,他的眼睛冒着绿色的火花,他张着嘴,几乎是断了气似的可怕的瘫在那里了。
永久是那样,一个梦接着一个梦,虽然他不愿意再做了,可是非做不可,就像他白天蹲在窗口里,虽然他不再愿意蹲了,可是不能出去,就非蹲在那里不可。
湖边上那小莲花池,周围都长起来了小草,毛烘烘的,厚敦敦的,饱满得像是那小草之中浸了水似的。可是风来的时候,那草梢也会随着风卷动。风从南边来,它就一齐向北低了头,一会又顺着风一齐向南把头低下。油亮亮的绿森森的,在它们来回摆着的时候,迎着太阳的方向,绿色就浅了,背着太阳的方向,绿色就深了。偶尔也可以看到那绿色的草里有一两棵小花,那小花朵受着草丛的拥挤是想站也站不住,想倒也倒不下,完全被青草包围了,完全跟着青草一齐倒来倒去。但看上去,那小花朵就顶在青草的头上似的。
那孩子想:这若伸手去摸摸有多么好呢。
但他知道他一步不能离开他的窗口,他一推开门出去,邻家的孩子就打他。他很瘦弱,很苍白,腿和手都没有邻家孩子那么粗。有一回出去了,围着房子散步了半天,本来他不打算往远处走。在那时候就有一个小黄蝴蝶飘飘地在他前边飞着,他觉得走上前去一两步就可以捉到它。那蝴蝶落在离他家1丈远的土堆上,落在离他家比那土堆更远一点的柳树根底下……又落在这儿,又落在那儿。都离得他很近,落在他的脚尖那里,又飞过他的头顶,可是总不让他捉住。他上火了,他生气了,同时也觉得害羞,他想这蝴蝶一定是在捉弄他。于是他脱下来了衣服,他光着背脊乱追着。一边追,一边小声喊:“你站住,你站住。”
这样不知扑了多少时候,他扯着衣裳的领子,把衣裳抡了出去,好像打鱼人撒网一样。可是那小黄蝴蝶越飞越高了。他仰着颈子看它,天空有无数太阳的针刺刺了他的眼睛,致使他看不见那蝴蝶了。他的眼睛翻花了,他的头晕转了一阵,他的腿软了,他觉得一点力量也没有了。他想坐下来,房子和那小莲花池却在旋转,好像瓦盆窑里做瓦盆的人看到瓦盆在架子上旋转一样。就在这时候,黄蝴蝶早就不见了。至于他离开家门多远了呢,他回头一看,他家的敞开着的门口,变得黑洞洞的了,屋里边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赶快往回跑,那些小流氓,那些坏东西,立刻反映在他的头脑里,邻居孩子打他的事情,他想起来了。他手里扯着扑蝴蝶时脱下来的衣裳,衣裳的襟飘在后边,他一跑起来它还哗啦哗啦的响。他一害怕,心脏就过度的跳,不但胸中觉得非常饱满,就连嘴里边也像含了东西。这东西塞满了他的嘴就和浸进水去的海绵似的。吞也吞不下去,可是也吐不出来。
就是扑蝴蝶的这一天,他又受了伤。邻家的孩子追上他来了,用棍子,用拳头,用脚打了他。他的腿和小狼的腿那么细。被打倒时在膝盖上擦破了很大的一张皮。那些孩子简直是一些小虎,简直是些疯狗,完全没有孩子样,完全是些黑沉沉的影子。他于是被压倒了,被埋没了。他的哭声他知道是没有用处,他昏迷了。
经过这一次,他就再不敢离开他的窗口了。虽然那莲花池边上还长着他看不清楚的富于幻想的飘渺的小花。
他一直在窗口蹲到黄昏以后,和一匹小猫似的,静穆、安闲,但多少带些无聊的蹲着。有一次他竟睡着了,从不大宽的窗台上滚下来了。他没有害怕,只觉得打断了一个很好的梦是不应该。
他用手背揉一揉眼睛,而后睁开眼睛看一看,果然方才那是一个梦呢!自己始终是在屋子里面,而不像梦里那样,悠闲的溜荡在蓝色的天空下,而更不敢想是在莲花池边上了。他自己觉得仍旧落得空虚之中,眼前都是空虚的,冷清的,灰色的,伸出手去似乎什么也不会触到,眼睛看上去什么也看不到。空虚的也就是恐怖的,他又回到窗台上蹲着时,他往后缩一缩,把背脊紧紧地靠住窗框,一直靠到背脊骨有些发痛的时候。
小豆一天天地望着莲花池。莲花池里的莲花开了,开得和七月十五盂兰盆会所放的河灯那么红堂堂的了。那不大健康的小豆,从未离开过他的窗口到池边去脚踏实地去看过一次。只让那意想诱惑着他把那莲花池夸大了,相同一个小世界,相同一个小城。那里什么都有:蝴蝶、蜻蜓、蚱蜢……虫子们还笑着,唱着歌。
草和花就像听着故事的孩子似的点着头。下雨时莲花叶扇抖得和许多大扇子似的,莲花池上就满都是这些大扇子了。那孩子说:“爷爷你领我去看看那大莲花。”
他说完了就靠着爷爷的腿,而后抱住爷爷的腿,同时轻轻地摇着。
“要看……那没什么好看的。爷爷明天领你去。”
爷爷总是夜里不在家,白天在家就睡觉。睡醒了就昏头昏脑地抽烟,从黄昏之前就抽起,接着开始烧晚饭。
爷爷的烟袋锅子咕噜咕噜的响,小豆伏在他膝盖上,听得那烟袋锅子更清晰了,懒洋洋的晒在太阳里的小猫似的。又摇了爷爷两下,他还是希望能去到莲花池。但他没有理他。空虚的悲哀很快地袭击了他。因为他自己觉得也没有理由一定坚持要去,内心又觉得非去不可。所以他悲哀了。他闭着眼睛,他的眼泪要从眼角流下来,鼻子又辣又痛,好像刚刚吃过了芥麻。他心里起了一阵憎恨那莲花池的感情。莲花池有什么好看的!一点也不想去看。他离开了爷爷的膝盖,在屋子里来回地好像小马驹撒欢儿似的跑了几趟。他的眼泪被自己欺骗着总算没有流下来。
他很瘦弱,他的眼球白的多黑的少,面色不太好,很容易高兴,也很容易悲哀。高兴时用他歪歪斜斜的小腿跳着舞,并且嘴里也像唱着歌。等他悲哀的时候,他的眼球一转也不转。他向来不哭。他自己想: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呢。但一哭起来,就像永远不会停止,哭声很大,他故意把周围的什么都要震破似的。一哭起来常常是躺在地上滚着,爷爷呼止不住他。爷爷从来不打他。他一哭起来,爷爷就蹲在他的旁边,用手摸着他的头顶,或者用着腰带子的一端给他揩一揩泪。其余什么也不做,只有看着他。
他的父亲是木匠,在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母亲又过两年嫁了人。对于母亲离开他的印象,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
母亲是跟了那个大胡子的王木匠走的。王木匠提着母亲的东西,还一拐一拐的。因为王木匠是个三条腿,除了两只真腿之外,还用木头给自己做了一个假腿。他一想起来他就觉得好笑,为什么一个人还有一条腿不敢落地呢,还要用一个木头腿来帮忙?母亲那天是黄昏时候走的,她好像上街去买东西的一样,可是从那时就没有回来过。
小豆从那一夜起,就睡在祖父旁边了。这孩子没有独立的一张被子,跟父亲睡时就盖父亲的一个被。再跟母亲睡时,母亲就搂着他。这回跟祖父睡了,祖父的被子连他的头都蒙住了。
“你出汗吗?热吗?为什么不盖被呢?”
他刚搬到爷爷旁边那几天,爷爷半夜里总是问他。因为爷爷没有和孩子睡在一起的习惯,用被子整整地把他包住了。他因此不能够喘气,常常从被子里逃到一边,就光着身子睡。
这孩子睡在爷爷的被子里没有多久,爷爷就把整张的被子全部让给他。爷爷在夜里就不见了。他招呼了几声,听听没有回应,他也就盖着那张大被子开始自己单独的睡了。
从那时候起,爷爷就开始了他自己的职业,盗墓子去了。
银白色的夜。瓦灰色的夜。触着什么什么发响的夜。盗墓子的人背了斧子,刀子和必须的小麻绳,另外有几根皮鞭梢。而火柴在盗墓子的人是主宰他们的灵魂的东西。但带着火柴的这件事情,并没有多久,是从清朝开始。在那以前都是带着打火石。他们对于这一件事情很庄严,带着宗教感的崇高的情绪,装配了这种随时可以发光的东西在他们身上。
盗墓子的人先打开了火柴盒,划着了一根,再划一根。划到三四根上,证明了这火柴是一些儿也没有潮湿,每根每根都是保险会划着的。他开始放几根在内衣的口袋里,还必须塞进帽边里几根。塞完了还用手捻着,看看是否塞得坚实,是不是会半路脱掉的。
五月的一个夜里,那长胡子的老头,就是小豆的祖父,他在污黑的桌子边上,放下了他的烟袋。他把火柴到处放着,还放在裤脚的腿带缝里几棵。把火柴头先插进去,而后用手向里推。他的手涨着不少的血管,他的眉毛像两条小刷子似的,他的一张方形的脸有的地方筋肉突起,有的地方凹下,他的白了一半的头发高丛丛的,从他的前额相同河岸上升着的密草似的直立着。可是他的影子落到墙上就只是个影子了,平滑的,黑灰色的,薄得和纸片似的,消灭了他生活的年代的尊严。不过那影子为着那耸高的头发和拖长的胡子,正好像《伊索寓言》里为山人在河下寻找斧子的大胡子河神。
前一刻那长烟管还咝咝啦啦地叫着。那红色的江石大烟袋嘴,刚一离那老头厚厚的嘴唇,一会工夫就不响了,烟袋锅子也不冒烟了。和睡在炕上的小豆一样,烟袋是睡在桌子边上了。
火柴不但能够点灯,能够吸烟,能够燃起炉灶来,能够在山林里驱走狼。传说上还能够赶鬼。盗墓子的人他不说带着火柴是为了赶鬼(因为他们怕鬼,所以不那么说)。他说在忌日,就是他们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好比信佛教的人吃素一样。他们也有他们的忌日,好比下九和二十三。在这样的日子上若是他们身上不带着发火器具,鬼就追随着他们跟到家里来,和他们的儿孙生活在一起。传说上有一个女鬼,头上带着五把钢叉,就在这忌日的夜晚出来巡行,走一步拔下钢叉来丢一把,一直丢到最末一把。若是从死人那里回来的人遇到她,她就要叉死那个人。唯有身上带着发火的东西的,她则不敢。从前多少年代盗墓子的人是带着打火石的。这火石是他们的师父一边念着咒语而传给他们的。他们记得很清晰,师父说过:“人是有眼睛的,鬼是没有眼睛的,要给他一个亮,顺着这亮他就走自己的路了。”然而他们不能够打着灯笼。
还必须带着几根皮鞭梢,这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自己也没有用过。把皮鞭梢挂在腰带上的右手边,准备用得着它时,方便得随手可以抽下来。但成了装饰品了,都磨得油滑滑的,腻得污黑了。传说上就是那带着五把钢叉的女鬼,被一个骑马的人用马鞭子的鞭梢勒住过一次。
小豆的爷爷挂起皮鞭梢来,就走出去。在月光里那不甚亮的小板门,在外边他扣起来铁门环。那铁门环过于粗大,过于笨重,它规规矩矩地蹲在门上。那房子里想象不到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睡在里边。
夜里爷爷不在家,白天他也多半不在家。他拿着从死人那里得来的东西到镇上去卖。在旧货商人那里为了争着价钱,常常是回来很晚。
“爷爷!”小豆看着爷爷从四五丈远的地方回来了,他向那方向招呼着。
老头走到他的旁边,摸着他的头顶。就像带着一匹小狗一样,他把孙子带到屋子里。一进门小豆就单调地喊着。他虽然坐在窗口等一下午爷爷才回来,他还是照样的高兴。
“爷爷这大绿豆青……这大蚂蚱……是从窗洞进来的……”
他说着就跳到炕上去,破窗框上的纸被他的小手一片一片地撕下来。“这不是,就从这儿跳进来的……我就用这手心一扣就扣住它啦。”他悬空在窗台上扣了一下。“它还跳呢,看吧,这么跳……”
爷爷没有理他,他仍旧问着:
“是不是,爷爷……是不是大绿豆青……”
“是不是这蚂蚱吃的肚子太大了,跳不快,一抓就抓住……”
“爷爷你看,它在我左手上一跳会跳到右手上,还会跳回来。”
“爷爷看哪,爷爷看……爷爷。”
“爷……”
最末后他看出来爷爷早就不理他了。
爷爷坐在离他很远的灶门口的木墩上,满头都是汗珠,手里揉擦着那柔软的帽头。
爷爷的鞋底踏住了一根草棍,还咕噜咕噜地在脚心下滚着。
他爷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草棍所打起来的土灰。关于跳在他眼前的绿豆青蚂蚱,他连理也没有理。到太阳落,他也不拿起他的老菜刀来劈柴,好像连晚饭都不吃了。窗口照进来的夕阳从白色变成了黄色,再变成金黄,而后简直就是金红的了。爷爷的头并不在这阳光里,只是两只手伸进阳光里去。并且在红澄澄的红得像混着金粉似的光辉里把他的两手翻洗着。太阳一刻一刻地沉下去了,那块红光的墙壁上拉长了,拉歪了。爷爷的手的黑影也随着长了,歪了,慢慢的不成形了,那怪样子的手指长得比手掌还要长了好几倍,爷爷的手指有一尺多长了。
小豆远远地看着爷爷。他坐在东窗的窗口。绿豆青色的大蚂蚱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像握着几根草杆似的稍稍还刺痒着他的手心。前一刻那么热烈的情绪,那么富于幻想,他打算从湖边上一看到爷爷的影子他就躲在门后,爷爷进屋时他大叫一声,同时跑出来。跟着把大绿豆青放出来。最好是能放在爷爷的胡子上,让蚂蚱咬爷爷的嘴唇。他想到这里欢喜得把自己都感动了。为着这奇迹他要笑出眼泪来了,他抑止不住地用小手揉着他自己发酸的鼻头。可是现在他静静地望着那红窗影,望着太阳消逝得那么快,它在面前走过去一样。红色的影子渐渐缩短,缩短,而最后的那一条条,消逝得更快,好比用揩布一下子就把它揩抹了去了。
爷爷一声也不咳嗽,一点要站起来活动的意思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