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德和他的弟弟守中在计议一桩什么事件。
“乖乖,杨监督的二小姐又要出阁了。”守中靠在账桌上,捏了一张粉红的喜帖一壁看一壁说。
“又要我们破钞一点了。”守德说的时候向守中看了一眼,依旧吸着卷烟,低头踱步。他的额际印着几条深沉老练的皱纹,似乎在表示他的年纪快要到四十岁了。
“我看不必多送吧。”守中把喜帖掷在桌子上。
“去年他的大小姐嫁的时候,送的东西果然不算少,可是,不好意思轻减呢。”
“他的态度怎样?”
“总之,要谋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守德轻叹了一声,把烟蒂丢到天井里,伸出双臂,打了一个呵欠。
“这样子下本钱,如何合得算呢?”
“时势真是变了,那些后生小子,谋个巴县缺啦,税差啦,倒很容易!”
“横竖在杨监督方面也没有什么把握,少送一些罢!
你数一数,一年到头人情要送掉多少?”守中随身向账桌右面的一张椅子坐下,从袋里摸出一枝卷皱了的纸烟,燃上了火。
“那是不得免的哟,去算他什么?”守德无力地往账桌左面的一座旧沙发靠坐下去,曲了左臂当做枕子。
“人家送出了的人情会有收还的日子,像我们家里在这十年内不会有婚嫁事情的,送出去的东西,捞不回来的。”
“这一层我也想过的,我想给老头子做一次寿……”
“六十岁是过了,你打算等他到了七十岁吗?那还有六七年哩!”
“说六十岁就是了,有那个人来追问。”
“这也是个法儿,那未必需要叫老头子来一趟呢!”
“当然要来的。”
“那么日子定得近一点好,假使天一冷,他出进就不便当了。”守中扭转身来,两臂搁在账桌上,兴奋地面对他的哥哥。
他们计议定了,守德担任印发请帖和租借寿堂一类的事,守中往家乡去陪他的父亲到上海来。
离那次谈话约莫有二十天光景,守德所筹备的一切早已舒齐了。陆陆续续接到亲朋友们的贺礼,幛子,联对,绣品,银盾,满堆在一间小小的客室里。他天天望他的弟弟早些回来,可是超过必需的耽搁已有四五天了,还不见回来,他心里非常焦急。
刚巧做寿的前一天,守中陪了他的父亲回到上海了。
守德满面欢笑,迎接他的父亲,而一个六十多岁的衣衫褴褛土头土脑的瘪老头子,送到他的眼前时,他的心儿就像被刺了一针有些难言之痛。
“老大,是叫我来看上海吗?”老头儿问守德。
“是的,是请你来看上海!”
“是吗。不会骗你呀!”守中插了一句。
“听说上海是顶好的地方,夷场上什么东西都是奇奇怪怪的。”老头儿点了点头,又顾向守中:“老二,你马上领我去看!”
“不,不,你须吃一点东西。天也不早了,明天领你去吧。”守德向他父亲说了。又附在守中的耳上说了些甚么。
佣妇端了水来,守德就请他的父亲洗脸,守中转身出外,室中便沉默了。老头儿洗好了脸,向搁几上和桌子上满堆着的礼物,捉尖了眼儿,相视了一番,问守德:
“这些是甚么。”
“那是字画挂对!”
“哦,哦,上海的东西是异样的。”
“你坐呀!”
“什么,凳子里有活鬼的,坐了下去它会松上来的?”
老头儿往旧沙发上坐了,又复站起来。
“你来坐在此地!”守德指着那把藤椅子对他说。
“口哀,这个椅子确是适意的!”老头儿倚在背靠上,抚摸他的胡须,似乎是满意的表示。
他们父子俩文不对题地又谈了些话,守德心里非常焦烦,他简直没有耐心和父亲谈话了。他蜷坐在靠窗的一角,薄暗的天色衬托上来,正像替他分肩了一部分的重荷。
电灯嚓的亮了,满室生白。
“哟,自来火吗,真的自己来的火啊!”老头子说了。
守德哎哎口母口母地答应了一声,愈觉乏味,好在他的父亲眯缝了眼儿只管看那电灯,似乎并不要守德作详尽的回答。
在这个时候,守德偷偷地相视他的父亲,父亲头顶上盘着的一条辫子,立刻使他难过。真是天作孽,还有这么一条宝贝呢,他的心里便浮起一阵俏皮的苦笑。
晚饭过后,守中挟了一大包东西回来!守德接过包来放在桌子上解开,簇新的袍子,马褂,袄,裤,鞋,帽,色色俱全,守德检点了一过,默不作声。老头儿也凑了上来,在一样一样辨认。
“这些东西明天给你穿到身上。”守中向父亲说。
“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兄弟俩总算好的,虽然向你们讨钱你们没得寄来,替我买的衣裳倒是不坏。”
“爹爹,你的辫子剪掉了好吗?”守德柔顺地征求父亲的意思。
“不,我是大清一品老百姓,哪里好剪掉它呢?”老头儿说了,举起手来向额上一掠,那条干瘪的鲚鱼似的辫儿便拖了下来。
“上海人都没有辫子的,巡捕看见了有辫子的人要拉进去剪的……”守中略带恐吓的语调说。
“什么巡捕?”
“就是红头洋鬼子。”守德说。
“那不在乎的,前年我到罗汉桥去,听说警察也要剪辫子的,我把辫儿袅了一围,塞在帽儿里,有那个看得出来。”
“剪了去,反而清爽呀!”守中说。
“你们管你们的新法,我们老头儿还是老法的好!”
守德对他的弟弟使了一个眼色,守中也不作声了。过了一歇,兄弟俩怂恿老头儿进去睡了。他们俩依旧留在室中,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商酌。
“总有点不像样子?”守中攒紧了眉儿说。
“是啊,疯疯癫癫,劝都劝不好的。”守德说时齿舌间啄了一声。
二人对坐在账桌的两边,无聊地抽着卷烟。
“那么明天怎么办呢?”守中忍不住问了。
“明天么?只要他不动就好了。”
“那也不是办法,总得和拜寿的客人们略略敷衍;至少他们对他说的客套,他会得应酬。”
“应酬是弄不来的吧!”
“可是,不能不敷衍过面子。”
“让我明天教他一下看吧!”
“怕讨不出好来的。”守中吸了一回将烟灰弹去,吸了又弹。似乎急急要把那枝卷烟吸完。
“……”
守德没有作声。他站起来绕室踱步,一种难题盘在他的心坎里,使他没法宽解。守中把桌子上的一些零星物件整理了一下,又把买来的一套衣裳鞋帽收拾起来,拿了进去。室中只留守德一人,他还在踱步。
第二天,老头儿起身的时候,守德守中都不在家了。
只有个佣妇给他端水,端早餐。他在室中等待了好久,还不见儿子们回来,他十分焦急。随后他独自开了大门,穿出了胡同,到街市上闲逛。行人、车马、各式各样的店铺,渐渐的展开到他的眼前来,他被吸引得沉沉如醉。他兴奋地沿着街道,无目的地折着弯着,一路观望一路摇摆过去。他觉得生平从未逛过如此希罕的市场,看见过如此希罕的物事。
午饭的时候守中匆匆忙忙地回到家来,没有看见父亲的影踪。佣妇告诉他说:“老爷独自出去了好一歇辰光了!”他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他一转念间便走去往街上找寻,他附近的几条街上都兜了一转,一头挥汗一头张望仍然不见父亲的影踪。最后到了那家军乐洋洋廉价大拍卖的洋货店门口,才看见父亲木木地站在那儿。他招呼了父亲,父亲很高兴的对他说:“老二,这真好看!你为什么一早就出去,不领我来看,简直害得我不认识路了。”
“好,现在我领你回去,吃了饭再领你去看更好的地方。”
“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吗?”
“有,有的!”
他们父子俩一头讲话一头走,不久辰光,便回到了家里。
午饭后,守中把昨晚买来的一套衣裳鞋帽,一一请父亲换上,从头上到脚上焕然一新的了。玄色贡缎的马褂,品蓝湖绉的夹袍,略觉宽大一些,勉强还算称身,一顶西瓜帽儿似乎太大,但是把辫子缠了一团塞进帽儿以后,头枕骨的那方虽则壳起了一块,而帽儿却是不宽不紧的了,老头儿端正了衣冠之后,回旋地踱了几步,他俨然是个老乡绅了。守中仔细地窥望他,在默默不言中似乎也有些满意了。于是守中雇了两部黄包车,一直到黄浦滩下车,他陪住父亲看那些高大的洋楼,壮伟的船舶,他的父亲愈益兴高采烈的了。
大约下午四点钟光景,守中陪同父亲往三马路的一家旅馆里。旅馆的客厅,已布置成一个寿堂了。壁上已张着许多金字的寿幛和联对,还没有完全。中央供了一座寿星,祭桌上满装着寿面和寿桃一类的东西。有四五个执事人员,忙着收受礼物,张挂幛联,和吩咐使力;守德在旁指挥着。老头儿一进寿堂,看见寿星和闻到沉檀,便嘻开了嘴巴说:“那家做佛事呀?”
“是呀,你莫多响,你尽看看好了。”守德对父亲说。
“这是切面吗?堆得这么高干甚么?”老头儿在祭桌的周围盘认了一回,自言自语地说。
“你陪住他吧!”守德轻轻地叮咛守中。一忽儿老头儿又在张望四壁悬挂的寿幛,看看摸摸,似乎不胜惊喜;守中在旁陪住他。
“你看了一歇,就到那儿去坐吧!”守中指着祭台的一边对父亲说。
“哦,哦,确是不差,这些真金的还是假金的?”父亲指着那些金字问守中。
“金纸做的。”
“哦,金子做的,那非几万块钱不办吧?”
“哦哦,哎哎!”
“好了,看得够了,你再领我去看别的地方吧!”
“不,他们要请酒了,你可以吃一顿酒。”
“是请酒,不是做佛事?”
“是……”
“怪道不看见和尚来念经!”
“哦哦,哎哎。”守中忍耐不住了,便走近守德,低声对守德说:“你快去教他一番,他还是无头无脑的……”
“好的,你招他来吧!”守德点头说。
父子三人坐在寿堂的角落里,天色虽未黄昏,而室中却渐渐地阴暗起来了。
“爹爹,今天客人很多,他们如果来对你这样恭手……”守德一头做恭手的姿势,一头对父亲说:“你也这样对他们恭一恭手!”
“教我接客吗?”老头儿问。
“是的……”守中说。
“这个我弄不来的,还是你们读书人来去干吧。”
“那么他们招呼你,你怎样?”守德问。
“他们招呼我,我自然也招呼他们。”
“那么你不要多说话!”守中对父亲说。
“自然不多说话,我只要吃一席道道地地的酒水好了,是吗?酒水总是不差的。”
灯光亮了,天面的正中,挂着一盏圆圆的大灯罩,周围生出花瓣似的一盏一盏的小灯罩,辉煌得像白天一样。
堂上陈设了许多筵席,银的杯碟匀整地盘在每一桌子上,似乎一种巧妙的图案。老头儿东钻西钻,此张彼望,几乎手足无所措了。他有时扯起袍裾,有时翻上袖口,有时呆呆地看盏花瓣缤纷的电灯。有时抚弄桌上的银皿;他满脸,不,满身现出乐不可支的神气。守中看了这个情形,急得脸也变青的了,他扯了扯哥哥的肩膀说:
“怎么办呢?客人马上要来了。”
“随他去吧,我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我看,当他是个客人,不必强他应酬了。”
“真是糟糕……”
“好在客人中没有人认识他的。”
天井里笙箫的声音,奏出了悠扬的曲调;客人们,一批一批的进来了。守德守中守在寿星的祭坛旁边,接受道贺,答客贺拜;他们俩在昏乱的忙碌中,虽然不能照顾老头儿,心里却非常担忧,有些贺客要向老太爷道喜,守德守中总是再三称谢地回答他们说:因为路途遥远;赶不及到上海来!客人们也以为这是情理中的事,绝不有所置疑。
从六点到八点钟的时间里,来客络绎不绝,有的来了就去,有的盘旋在这里;堂上非常热闹。敲过了八点,客人们入席,于是丝竹清唱和啮咬瓜子的声音遥相和应,换了一个情景了。守德守中依旧守在祭坛旁边,答谢后到的客人。
筵席上的人声渐渐嘈杂起来,过了好久,又有猜拳行令的呼声,全堂又复紧张的了。忽然在左面壁角落里的一桌上,异乎寻常地哄笑了起来;附近几桌上的客人,都站了起来探望,守德颠起脚踵一看,清清楚楚是老头儿辫子拖了下来,两手捧着西瓜帽,帽子里满盛瓜果,他心里急得直荡下来,忙的扯了弟弟的衣裾,教弟弟去探察一下。
守中偷偷地走近那张桌子一看,大约父亲被客人灌醉了,任客人们当他猴子般的教他演戏。守中心里虽是十分难过,但是绝不露出局促的神态;装出笑容,从旁看了一歇,他觉得不至于出毛病,便踱了回来。他一头走一头高声说:“乡下客人真有趣!”
那张桌子上一阵一阵地哄笑不休,每一阵哄笑,不但引起了其他客人们的注目,并且动荡了守德兄弟俩的心坎,他们俩虽在尽力按捺下去,但总是有不能不关心的苦衷。等到一阵哄笑袭击上来,他们俩的脸上也涌起一阵红热,他们俩拘谨得无以复加了,他们俩像刑场上待绞的罪犯。
过了好一晌,客人们参差地走了。守德守中揖送客人,彬彬有礼,而心的紧压亦复宽放了些。客人们走完了,空洞的寿堂上,只有仆役们在收拾碗盏,响着铿锵的声音。
守德守中回到寿堂,省视父亲,他蜷坐在壁落里,靠住茶几,头儿横在右臂上,昏睡的了。一身簇新的马褂袍子上,狼藉着酒菜的吐渍。守中咋着舌尖呆望守德,而守德虽然站在父亲的前面,他的一双瞳子却转在别地方。在这个怪诞的瞬间,兄弟俩像被魔棒所触,只是急急在舒畅他们的喘息,尤其守德的铜青色的脸上,还留着几点冷汗的汗珠,似乎不久以前曾害过一场重病。
十九年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