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萨特12岁了。在此之前,他的家庭生活主要由清静、闲暇、融洽与舒适构成,没有体验过创伤,也没有过任何心理负担。但就在这一年,当萨特即将从童年时代跨入少年时期时,他的生活被打乱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母亲改嫁了!
在萨特的一生中,母亲是极其重要的人;尤其是在从出生至现在,母亲无疑是最重要的人。
父亲的早逝使萨特与母亲落难到外祖父家,从此相依为命。因为母亲温顺的天性,也由于外公对待女儿和外孙的方式,仿佛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萨特从小就不把母亲当作一个应服从的长辈,而是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大姐姐一样,相处得很好,形影不离。
家里有3间卧室,一间是外公的,一间是外婆的,还有一间是孩子们的,房间里摆着萨特和母亲的两张小床。当母亲感到难于应付外婆的挑剔、外公的严厉或自叹命运不济时,萨特总是懂事地倾听母亲的诉说,用他的小手抹去母亲脸上的泪珠,心里充满了爱怜之情。
每当这时,他会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妈妈,我保证将来一定会尽我的一切力量来保护您。”
萨特是母亲生活中的唯一中心。为了儿子能不受到半点儿委屈地健康成长,安娜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小心翼翼地对父亲、母亲察言观色,对兄弟、亲戚也忍让顺从。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对儿子可能有所帮助的机会。由于安娜的悉心照料,她把自己生活中一切的自由、闲暇、愉快,都让萨特在他的童年时期能够充分地拥有。
而日渐懂事的萨特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无所不在的母爱。
9岁前后的岁月是他童年最幸福的时候。因为此时,母子关系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密,母亲称萨特为她的男伴;而萨特则对母亲没完没了地絮叨他的种种见闻和感受。朝夕相处还使母子俩形成了一种旁人无法懂得的默契。他们有自己虚构的故事、自己的交谈方式以及只在互相之间经常开的玩笑。
在某一段时间内,萨特在对母亲说话时所用的语言会具有某一固定的特点,如带上同一句口头禅,或用同一种句式。有时,他们竟然常用第三人称来指代自己。例如他在等公共汽车,可汽车到站却没有停,这时萨特就会对母亲嚷道:“他们一边跺着脚,一边诅咒着老天爷。”然后两人便相视大笑。
这种默契不仅带给萨特和母亲无穷的快乐,更给了萨特无尽的信心,这种自信有助于他在未来的成长过程中无拘无束地发挥自己的潜能和个性。
然而,正当萨特沉醉在这种旁人难以体察的温情中时,忽然,母亲再婚了,另一个人猛然间夺走了完全属于他的,与他形影不离的伙伴、挚友、母亲。这是萨特有生以来第一个最沉重的打击。
萨特终日闷闷不乐,若有所失。因为母亲的再嫁,使萨特中断了他和母亲的亲密关系,他感到她出卖了自己,虽然他从未对母亲说过这一点。
安娜再婚的丈夫、萨特的继父叫约瑟夫·芒西,是一家车船制造企业德洛奈·贝尔维尔公司的土木工程师和执行董事。他又高又瘦,长着一只过大的鼻子,一脸黑乎乎的胡须,不过,他的一双眼睛很漂亮。芒西很能挣钱,从而让萨特和母亲开始过上了宽裕的生活。
但令萨特气愤的是,母亲改嫁后,再不与他合住在一起,而是把他留在外公家,自己与新婚的丈夫合住在另一套独立的公寓里。萨特认为这是“背叛行为”,他为此而伤心到了极点,并因此对芒西充满了敌意。
其实,芒西对萨特十分友善,他常常找机会接近萨特,并利用晚上教萨特学习几何。然而不论从感情上,还是从性格、爱好、思想观念上,萨特都与这个年近40的继父格格不入。
芒西从小就对于数理科学有着特殊偏好,后来毕业于巴黎综合工程学院。在他眼里,唯有数理化等自然科学才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出于这种对于理工科的近乎迷信的崇拜,他竭力主张萨特去学理工科,长大后做一名理科教师。
这种观念导致芒西非常不赞成萨特当作家的想法,对于萨特在写作上所浪费的时间十分痛心。他知道萨特一直在写些什么,但他对继子写的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每当萨特把写好的东西给母亲看时,他总是一声不响地走开。
他私下对安娜说:“一个人在十三四岁时就去搞文学是毫无意义的。”
但是,芒西并不公开责备萨特,这不仅因为年轻人容易产生对抗情绪,也因为萨特从来不把他当作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芒西对于萨特努力方向和前途设计的干涉,在独立意识越来越强,且一直潜藏着深厚敌意的萨特看来,暴露出继父想管教和控制自己的企图,他要强加给萨特一种从不曾领教过的东西——父权。
萨特知道继父的意图后,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不久,他宣布自己将攻读哲学博士学位。在他看来,选择哲学与其说是因为他觉得哲学最能揭示永恒的真理,不如说是因为学哲学能与继父作对。
表面上,这对父子的关系正常,萨特仿佛一切都听从继父的命令,让继父认识到他应有某些优越的权利。然而事实上,他们之间存在着根本的敌意,萨特经常故意反对继父所说的或者相信的一切。
1917年夏季,芒西当了德洛奈·贝尔维尔公司军舰建造厂的负责人,被调往一个沿大西洋美丽的有70000多居民的海港城市拉罗舍尔,安娜和萨特也一起搬出巴黎,随同前往。萨特被安插在拉罗舍尔中学四年级上课。
拉罗舍尔在法国历史上曾是新教的大本营,同法国传统的天主教相对抗。当萨特一家人在这个城市落户的时候,还能看到路易十三时期该市市长吉东率领全市新教徒而修建的、抗击天主教军队的古城堡。当萨特徘徊于古城堡的走廊时,他感到历史和生活的一致的残酷性。
从这时起,萨特感觉他开始了自己生活中最倒霉的阶段。与母亲的决裂、对继父的敌意以及陌生的环境使萨特在青春发育时期的这一危险心理格外突出。他现在尽量避免与家里人讲话,曾经是乖孩子、好学生的萨特突然间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性情乖戾、近乎懈怠的“问题少年”。在学校里,他的成绩平平庸庸,个子没有长高多少,却开始学着和人打架。
而最令人不可置信的是,萨特竟然还学会了偷窃。
这天,萨特又想吃拉罗舍尔大糕点店卖的罗姆酒水果蛋糕了,他不想开口向母亲要钱,就悄悄地打开了母亲放在碗橱里的钱包,拿了一张1法郎的钞票。
此后,萨特的胆子越来越大,开始今天拿2法郎,明天拿5法郎。不知不觉,他已经攒了70法郎了。
有一天,安娜想把萨特的衣服拿去洗,突然,她在他的夹克衫口袋里发现了一大摞纸币和硬币,这自然引起了她的疑惑,她找到萨特问道:“保罗,这些钱从哪儿来的?”
萨特吃了一惊,但随即就镇定下来,他搪塞说:“这是我开玩笑从卡迪路那儿拿来的,我打算今天还给他。”
安娜将信将疑地看着萨特的眼睛,然后说:“好吧,我来还给卡迪路。你今天晚上把他带到家里来,我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快败露了,安娜和芒西万分恼火,狠狠地责骂了萨特一顿。格外伤心的安娜甚至在一段时间内没有跟萨特说一句话。
不久,夏尔从巴黎来看望女儿和外孙,当他知道了此事,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我们家的人历来有体面、有品格,而现在竟发生了这种事!非教训一下这小子不可!”
不过为了不使萨特认为母亲和继父背后告状,夏尔决定采取另一种方法。
这天,夏尔故意当着萨特的面,让一枚10生丁的硬币掉在地板上。萨特为了帮助外公,就弯下腰寻找硬币。可是夏尔用一个严厉的手势阻挡了萨特。他自己俯下身子捡起硬币,衰老的膝盖“吱吱嘎嘎”地作响。然后他严肃地对萨特说:“保罗,我认为你不配再从地上拾钱。”
这一举动大大地损伤了萨特的自尊心。
偷窃使萨特不再受欢迎,他感到自己变成了流浪儿。现在,他的暴力倾向更严重了,加入了一个专爱打群架的学生团伙后,他常常在大街上与其他团伙火并。
安娜为此伤透了心,甚至断言:“这孩子怕是无可救药了。”
正当萨特的家人为他的误入歧途一筹莫展时,萨特自己开始厌倦了这种做差学生、当一名烂仔的感觉,并很快就主动走回了正道。
1919年,他重新以满腔的热情和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学业中。这年年尾,他的法文写作、拉丁文、德文等课程考试都拿了全班第一。
而且在此期间,萨特对文学的爱好在内外刺激下也越来越强烈。在他的头脑中,学校、家庭和社会生活的矛盾交织而成的经纬线已经自然而然地扎根下来,于是,构想了一部不同于《为了一只蝴蝶》和《卖香蕉的商人》的小说:《猫头鹰耶稣——一位外省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