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徐徐降临,苏州虎丘山被一股沉沉的雾蔼笼罩着。十七岁的吴达观信步踏上虎丘山,想一睹古城苏州的夜色。
从不远处的云岩寺传来一阵僧人的诵经声,正是僧人们进行每日例行的晚课时间。吴达观被那苍苍的音韵吸引着,不觉走到那大殿的门口。
大殿里油灯高悬,昏黄的灯光下,几十人僧人正跪在地上诵念着佛号。吴达观细细地听了一下,那是在诵《八十八佛》。他过去曾去过一些寺庙,他也知道僧人们每晚的功课是单日《阿弥陀经》,双日《八十八佛》。但是,今天听这《八十八佛》,竟是以往任何时候也没有的感受。随着那沉沉佛号的诵念,吴达观渐渐地感动自己就像一片缥缈的云丝在夜空中轻飏着,渐渐也就虚无而空旷起来。僧人们终于结束了晚间的功课,依次向佛顶礼,一边脱着海青一边走出了大殿,而吴达观却依然站在那大殿门外,对着那三尊大佛泪流满面。
僧人们不知这青年受着什么刺激,人家也不管他,径自从他的身边走过。大殿前就只剩下吴达观一个了。于是,他从一种虚无的境界中醒来,终于意识到,连日来的奔波,实在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吴达观自一个月前离开家乡吴江(属今江苏)后,就一直在外飘泊着。自少年时代即开始萦绕于心的梦想,吴达观一直想做一个镇守边关的军将。也正是这梦想使得他再也不肯静心读书,于是,他辞别父母,开始云游。然而此刻,在这沉沉的佛号声中,他忽然觉得,一切的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唯有这青灯古佛,只有这沉沉如梦幻般的佛号,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这天晚上,吴达观宿在云岩寺里。第二天黎明,当寺里早课的板子刚一敲响,吴达观即翻身起床,当僧人们在佛前齐齐排定,等待那一声引罄敲响之时,吴达观也悄悄地挤进了大殿,选一个角落站定。功课结束,吴达观问明住持的所在,径直寻去,举手敲响了住持的房门。住持正与一个僧人说话,见他进来,便问他有何公干。吴达观在住持面前跪了下来,说:“不为什么,只为出家。”
住持看了看这服饰华贵一脸稚气的青年,说:“请把话说规矩点,佛前不可有戏言。”
吴达观说:“一言九鼎,决无戏言。”达观说着,解下身上所有的盘缠,尽数放到住持的佛龛前。
住持说:“你要出家做什么?”
达观说:“代佛弘化,不染一尘。”
住持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说:“既然要不染一尘,就请把你身上这件华服脱下来吧。”于是,吴达观果然就将那件华贵的袍服脱了下来。里面则是一件丝棉夹袄。
住持又说:“还有一层(尘)。”于是,吴达观又将那层夹袄脱下,待要再行脱去里面的俗衣,住持阻住了他,说:“那就还留一层(尘)吧,要知道,要做到不留一尘是很难的。”
就这样,住持选了一个吉日,替吴达观在云岩寺举行了剃度,为他取法名真可。
师父看出这青年将来是个于佛前行大气候的人,一心要好好地度他,就让他在寺里闭门读经。一直到他二十岁后,才送他去受具足大戒。受过戒后,师父又打发他去匡庐、北京等地参闻佛法。几年的参学,让真可大开了眼界,学业也突飞猛进。就在这段参学的过程中,有一件深深地打动了真可,从而使他由此决定了自己行持方向。在一个乡间小庙,真可无意间发现一个老僧整天伏在那里抄写经书。有人告诉他说,老僧一辈子都在抄经,抄完一部又一部,老僧发愿要抄完所有的大藏经,直到色身寂灭的一天。真可去看老僧时,老僧头也不抬地依旧抄经。山风吹拂着老僧古铜色的脸宠,一根银白的胡须落到老僧抄写的经文上,老僧轻轻吹去,继续写着他的一个个蝇头小楷。在老僧的寮房,真可看到一本本装钉成册的经书。直到天将黑尽,老僧收去了笔墨,才和真可说起话来。老僧告诉他说,他之所以发愿抄经,是有感于大藏经梵夹浩繁,讲读起来非常不便。而单篇成册,则无论讲经还是阅读,都方便多了。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真可的心中像大树一样地生根了:刊刻方册藏,以利于更多的修学者。
万历十四年(1576),真可慕名前往山东即墨海印寺,拜会另一位高僧憨山德清。二人一见如故,促膝畅谈达四十昼夜。说到方册藏的事,憨山德清说,此项工程浩繁,费工费时难以想象,非几代人不能完成,法师对此事需有足够耐心。真可于是说到那一次在乡间小庙见到老僧抄经的事,真可说,以愚公之志,必能撼群山于倾刻间。憨山德清对真可欲刊刻方册藏的决心大加赞赏,于是,二人一同来到北京房山云居寺,想一睹房山刻经,以资借鉴。没想到却在无意间发现了隋时高僧静琬藏于雷音洞内的三颗佛舍利。这一发现,令二人喜不自禁,在真可的请求下,憨山德清书写了《复涿州石径山琬公塔院记》的文章刻碑于云居寺旁。这件事惊动了朝廷,神宗生母李太后一向笃信佛教,听说发现佛舍利的事,当即请回宫内供养三日。三日之后,李太后将佛舍利归还云居寺,真可、德清仍藏于房山石洞内。
万历十七年,方册藏工程得到一些朝廷大臣的捐助,于五台山正式开工。由于五台山天寒地冻,刊刻者四肢全被冻裂。几年后,方册藏不得不移于浙江杭州继续刊刻。这一年发生了几件事情,从而使正在进行的方册藏工程半途停工。一是真可的法侣憨山德清因“黄冠之难”被捕下狱,另一件事是南康太守吴宝秀因抵制朝廷矿税也被捕下狱。二人都是真可的好友,二人怨案都因宦官陷害而致。为了救助两位好友,真可北上进京,住进西山拓潭寺。
在京期间,真可一边四处游说,一边上书皇帝,力陈事件真相。真可在游说中说到自己晚年“三大负事”:“老憨(憨山)不归,则我出世一大负;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传灯未续,则我慧命一大负。”由此而见真可的耿直和天真。而所述第三大负,则是指与憨山德清共同发起刊刻方册藏和续写《景德传灯录》一事。
由于神宗与母后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混乱的朝廷内一时谣言四起,由于宦官从中作祟,真可不久即被捕下狱,其罪名是制作“妖书”,惑乱朝纲。
狱中的真可遭受到刑具和役卒的喝斥,最后被转至刑部,定下“坐左道罪”。得此消息,真可说:“世法如此,久住何为?”于是写下遗书交与侍者,随后跏趺而坐,安然示寂。时年六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