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黎明递了一张毛巾给黎文,要黎文将身上的雨水擦干,然后又给黎文沏了一杯茶,放到黎文的面前,问黎文道:“进城干啥?”
黎文胡乱地擦了擦头和脸,把毛巾还给黎明,腼腆地笑着,说:“哥,我要走了,来看看你!”
“去哪?”黎明问,拉过椅子,让黎文坐下。
黎文没坐,依旧腼腆地微笑着:“哥,我要到沿海去,出门去闯一闯呗,也不指望挣什么大钱,只是想见见世面,开阔一下眼界,整天呆在穷山沟里不是道理呀!”
黎明皱了皱眉头,思索着,问道:“你一个人去吗?”
“不,还有涂龙,他和我约好了,一块儿去!”
“就是涂大伯家那个搅得不得了的涂龙?”
“是呀,他长大了,差不多有我高呢!”
黎明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涂龙的影子,回想起儿时的往事,禁不住失笑道:“他真搅!有一年去偷王大娘家的桃子,王大娘不分白天黑夜地守着,无法下手,他不服气,便找了个弹弓,躲在玉米地里,远远地将树上的桃子打落,不知怎么的,把王大娘的额头也打了一个包……”
“嘿嘿,后来他还翻窗户进王大娘家,在王大娘家的米缸里撒尿呢!”
“是吧?”
“那还有假?两家为这个吵了好长时间的架……不过,涂龙现在懂事多了,自从他父亲去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涂大伯去世了?”黎明问。
“是呀,前年冬天去世的。哥,你久了不回乡下来,就陌生了,村里变化大呢!年纪大一点的,这一两年陆续死了好几个;年轻的呢,又都出门去打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冷清得不得了,有时十天半月的连狗叫声也听不到呀!”
听了黎文的话,黎明沉思了片刻,说:“你拿定了主意非走不可吗?”
黎文点了点头:“我和涂龙把船票都买好了,晚上10点到滨江的夜航客轮。”
“涂龙呢,咋不叫他一块儿来?”
“他在船码头等我,他说他怕见到你,你很严肃!”
黎明笑了起来:“我哪里严肃呀,局里的同事都说我整天嘻嘻哈哈的特不严肃呢……你出门的事告诉大哥和大姐了吗?”
黎文摇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哥,我长大了,对吧,让我自己去闯一条路吧。实话告诉你,我本是不打算来见你的,怕你阻止我走,可见了江面上往来的轮船,听见汽笛的叫声,我心里又很不是滋味,犹豫再三,我还是来找你了。哥,我们之间有很多的误会,我知道你压根儿瞧不起我,瞧不起我这种读书不行、种地也不行的人。可人是有差别的,我没你聪明,这我自个儿清楚。你读过那么多的书,脑袋灵光,我哪能和你比呀……”
黎明摆摆手,指着椅子,示意黎文坐下。他打断黎文的话说道:“你要走,我不阻拦,只是出门在外,举目无亲,你要学会自己保重自己。几兄妹中,你年龄最小,也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怎么来劝说你和安慰你,都是无用的。因为你已经根深蒂固地认定了自己是我们几兄妹中惟一的弱者,同时又拒绝我们对你的理解、支持和同情。兄弟,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来帮助你。我害怕伤害了你的自尊。自尊往往是一个人奋发向上的精神支柱和力量源泉!你去吧,把涂龙带好,踏踏实实地挣点血汗钱。当然沿海的钱也并不一定都是好挣的。假如不能混到一碗饭吃,那么,你和涂龙还是一块儿回来吧!内地虽然不如沿海经济发达,但只要勤劳,填饱肚子仍是不成问题的!路费有吗?”
黎文说:“有一点,是春节前大姐给我做零花的,估计够了。”
“不行,多带点在身上。”黎明望望窗外,见雨仍旧下着,便打开办公桌抽屉,取了几百元钱出来,递给黎文,“雨大,没法去银行取钱,这是报社寄来的稿费,拿去吧!”然后朝向莉大声喊。
向莉过来问:“有事吗?”
黎明说:“借一千块钱给我,明天还你!”
向莉转身去拿了一千元钱来交给黎明,黎明又将钱拿给黎文,他说:“就这点钱,没多的,节约着花,明白吗?”
黎文没接,他说:“哥,我只是想来和你告辞,绝不是想来找你要钱的。路费我有,你不用操心!”
“拿着吧,算是哥的一点心意,好吗?”黎明起身将钱塞进黎文的手里。
黎文推辞着,说:“哥,大姐说你写得有小说,是作家,你就拿一本你写的小说给我吧,钱我真的不要!”
黎明怔住了,为难地说道:“恰好书没有了,出版社只给了10本样书,我都送人了。我去书店看过,也没有卖的。这样吧,你到了沿海后给我写封信来,我设法找一本寄给你,行吗?”
向莉插话对黎明道:“你送我的那本先给他吧!”
黎明说:“哪成呀,才给你签了名岂能又拿回来重新送人。没事,自家兄弟,还怕没机会吗?”然后嘱咐黎文:“把钱放好,别粗心大意弄掉了。”
黎文迟疑着将钱捏在手心,望着黎明,眼里盈盈的有了泪光。他说:“哥,这钱我一定设法还你!”
黎明瞪了黎文一眼:“谁要你还了?”还想说什么,电话铃却响了起来。拿起话筒接听,嗯嗯几声后挂断,对向莉道:“胡科长把小报告打到了石局长那儿,说我不服从组织安排,要我去一趟。看看吧,连一句玩笑话也不能讲,多压抑呀!”
向莉笑道:“还不赶紧去?石局长对上是一副笑脸,对下可是一副马脸,谨防他给你小鞋子穿呢!”
“是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我在治安科,谁叫石守楠是分管咱们治安科的副局长呀!要是在刑警大队,和杨再途打交道就好多了。杨局长没有一点官架子不说,对下苦力卖苦命的小民警也特别爱护。好,去吧,大不了又是一顿臭骂。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只当多看了一场猴戏,没事的!”黎明嘀咕着,收拾了办公桌,叮嘱黎文:“等着我,晚饭一块儿吃!”转身出门,急匆匆地便向楼上的局长办公室跑去了。
4
黎明走后,出于礼貌,向莉和黎文闲聊了一会儿,不过,差不多都是向莉问什么黎文勉强地回答什么。
科长胡宪年过来要向莉通知科里全体民警备勤,暴雨袭击,怕引发洪涝,要大家做好抗洪抢险的准备,于是,向莉回自己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呆坐了一阵,眼看天色渐渐黑下来了,黎明还没回来,黎文也等不得了。他到向莉办公室,对向莉说:“大姐,估计哥有事,一时不能回来,我就先走了。麻烦你转告他,叫他不要替我担心,我会给他写信来的!”
向莉说:“等一等你哥吧,他不是说要和你一块儿吃晚饭吗?”
黎文摇头:“他那么忙,哪里抽得出时间呀?再说,和我一道的还有人呢,在船码头等着我的。我走了……”转过身,却突然止住了脚步,从怀里摸出钱,数了数,递了一千给向莉,“大姐,哥在你那借的一千块钱还给你吧,另外的几百元我收下了,我真的用不着那么多!”
向莉愣怔着,没接,她说:“咋了?要还也是你哥来还呀,干嘛你来还?”
“哥来还和我来还难道不是一样吗?大姐,拜托你,多关照我哥!”说完,将钱扔到桌子上,转身快步跨出了办公大楼。
待向莉回过神来,追出门,黎文早已冲进了夜色浓重的暴风雨中……
石守楠找黎明,并不是像黎明想像的那样要臭骂他一顿,而是市公安局统一部署要进行一次为期两个月的夏季“扫黄打非”专项整治,希望黎明能系统地掌握全县文化娱乐场所的真实动态。石守楠爱讲点场面上的话,又动不动的喜欢“**远瞩”地讲点大道理,因此尽管黎明非常不情愿和他长谈,石守楠依然还是一个劲儿的讲得没完没了。
从石守楠办公室出来,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想到黎文还等着,黎明没敢耽搁,便立即回了办公室。
门紧闭着,科里的同事聚在内勤办公室里吃盒饭。他问向莉:“我弟弟呢?”
向莉说:“走了,他把钱也还我了!”
黎明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他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取了一把雨伞出来,对胡宪年说:“科长,我去江边一下,弟弟到外地,我送他一程。”
胡宪年翻着白眼看黎明,半晌,说:“大家都备勤,唯独你一个人特殊。你弟弟还是三两岁小孩呐,需得着你去送?”
黎明受了呵斥,心头气来了,他顶撞道:“你们有事的时候就是事,我有事的时候就不是事,我才不相信黎明有那么重要,少了黎明地球就不转!告诉你,科长,今天我就是要去送我弟弟,你要怎么做都可以!”
“我敢怎么做,你是大学生,又是作家,公安局的人才,谁管得了你?”胡宪年使气将饭盒放到了桌上。
向莉和其他民警赶紧劝说黎明。
黎明对大伙说:“你们不要劝我,咱当警察也够窝囊了。几年来我何时请过假,何时又休过假?加班,值班,累死累活的,从没有吭过声,可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呢?是的,我是大学生,是作家,如果在别的部门,我可能会得到应有的尊重,可在公安机关,这似乎却成了我见不得人的耻辱,任何一个领导看我不顺眼了,就会拿这两顶帽子来羞辱我。实话说吧,科长,听见此话我心里就烦得不得了。你们没有文化,难道还不准我们年轻人有文化?你们没有知识,难道还不准我们年轻人有知识?你以为如今还是甩膀子闹革命的时代吗?告诉你,如今是法制化时代了,文化和知识重要得不得了,它支撑着一个民族艰难向前迈进的灵魂!”
“说够了没有?”胡宪年脸色铁青,双眼一动不动地瞪着黎明。
“说够了,我不说了,你说吧!”黎明也拿冷冷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瞪着胡科长。
其实他平时是很少生气和发火的,今天只是石守楠找他谈得太久了,致使黎文不辞而别,他觉得对不住黎文,而恰在内心愧疚时,胡宪年偏又在众人面前让他难堪,他一时接受不了,便使起了性子。
他的倔脾气大伙儿是清楚的,因此也不和他过多计较。
向莉拉他一把,说:“走,到你办公室去坐一坐!”
其他民警则劝说胡宪年离开。
回到办公室,黎明心头的怨气已经消了。他问向莉:“我弟弟走的时候说过什么没有?”
向莉说:“看你多虑的,他高高兴兴走的呀,不相信的话你一会儿去找他问吧,
反正离夜航开船的时间还早!”
“不去了,既然给他的钱都还回来了我还去看他干嘛。他有自尊我也有自尊!”
向莉说:“真拿你没办法,也许你们文人都如此吧,有时候非常大度,有时候又非常小气。去吃饭吧,可能都冷了。要不要我给你送过来?”
“不用,我不饿!”
“吃点吧,闹不准一会儿有事处警又得饿肚子!”
“放心吧,饿不死的!当然,饿死了最好!”说话的同时,黎明取出了正在创作的小说手稿,胡乱翻了翻,抬头望着向莉,问:“刚才我的话是不是过火了?”继而又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不该对老科长发那么大的火,可实在地说,当警察的确也两头不是人。上面一个劲儿的要你拼死拼活工作,所谓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仿佛警察就只该付出,而不该得到回报似的;谁向组织提了合情合理的要求,谁就是没有思想觉悟了;而我们面对的老百姓呢,他们又总是习惯于把警察当成神而不是当成人,什么有困难找民警,什么有求必应有难必帮,尽是官场做秀的鬼话。当官的那么唱高调,老百姓也真听进去了,所以大事小事乃至家务事,动不动就找警察。你去处理好了,皆大欢喜;处理不好,投诉来了,超越职
权啦,乱用职权啦,搞得你精疲力竭,里里外外不是人。其实警察只是一种职业,它所肩负的责任和应当履行的义务都是有限的。警察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神通广大;警察这种职业也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神圣……”
警铃猝响,黎明停住唠叨,和向莉都惊诧地扭头望门外……
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向莉说:“有事!”
胡科长大声喊:“着装,上车,到长仁湖抢险!”
黎明忙放好手稿,取过墙壁上挂着的警帽,戴上,然后正一正,对向莉说:“估计又是湖里的长岛或者松林岛被淹了吧,在那两个小岛上建娱乐场所和涉外宾馆,本身就违反了安全规定,涨一次水抢一次险。可人家是大老板,有钱,县长发了话,谁还能阻止?”
“是豪门歌舞厅的苏老板吧,听说他和朱县长的关系特别好!”向莉问。
“除了他谁还有那能耐?长仁湖是滨江市的重点旅游风景区,没有后台撑着,哪个敢去独资开发岛子?说开发,不如说强占更确切!罢了,管不了的事就别管吧!”说完,灭了灯,和向莉一块儿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