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出门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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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一场暴雨来得异常突然,晴朗的天空刚才还一碧如洗,瞬息间却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倾盆而下,把长仁县公安局不大的院坝淤积成了一片汪洋……
治安科在陈旧的办公大楼底层,阴暗潮湿,门窗破烂,深受风雨浸*之苦。向莉一边抱怨一边起身去关闭好尚未关严的窗户,整理满桌子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书报材料。她是科里的内勤民警,平时喜欢清爽整洁,遇见如此场面,心里着实不畅快。
黎明从对面办公室过来,笑着说:“抱怨啥呀,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要不了多久公安局就会变样的。闹不准哪天县长大人高兴了,发个话,拨个百万千万的款子,公安局岂不旧貌换新颜,大家都受宠若惊了吗?”
“等嘛,枕头垫高一点,好好的做个美梦……当然罗,像刑警大队的周蕾那样,找朱县长做老人公,也不是不可能。你看刑大的办公楼多漂亮呀,什么公安工作的前沿阵地,什么打击防范的第一线,尽是骗人的鬼话,难道公安工作就只有刑侦重要么?”
科长胡宪年进来,听见向莉的话,责备道:“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比起五六十年代,现在的条件好多了。你们年轻人哪,总是这山看着那山高,仿佛吃过多少苦似的……实话实说吧,和当年的我们相比,你们所吃的苦只能算是小巫,不值一提!”然后吩咐黎明,“你把全县的文化娱乐场所统计一下,市公安局要求上报具体的准确数字!”
黎明说:“怎么统计呀?按规定,所有的文化娱乐场所都得到公安机关履行登记手续,可实际的情况是没有几家主动来。管理管理,你不管他就不理。要统计,得一家一家的去查,我一个人能办到吗?再说,县里也再三强调,不准公安机关
擅自去查文化娱乐场所……”
“咋了,你也开始叫苦了?”胡宪年打断黎明的话,“不准擅自去查是指查****,不是指查是否登了记和办理了文化娱乐场所的经营许可证。公安机关这不能管那不能查,社会治安秩序还能维护吗?”
“嘿嘿,胡科长,此话你该当着县上领导的面讲,或者当着项局长的面讲,反正项局长是县委常委,也算是县上的领导了,你给咱们小民警讲是不起任何作用的!”黎明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嘲讽道。
“啥意思?”胡宪年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向莉赶紧陪笑解围:“胡科长,别和黎明计较,他是随便闹着玩的!”然后瞪着黎明,眨一眨眼睛,使眼色道,“去按科长交待的办吧,忙不过来的时候叫我一声,我来帮你!”
黎明盯着向莉,嘴角浮起浅浅的讪笑……
胡宪年明白黎明又是玩世不恭的**病犯了,不好多说,便生着闷气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待胡宪年出门,向莉劝说黎明:“你的性格要改,否则要吃亏的。别以为你是大学生,是作家,别人就会宽容地谦让着你。在公安机关,文化是不能管饭吃的,毕竟是专政机构,不是言论自由的时尚论坛……说到作家,我倒是想起来了,你送我的书还没签名呢,你务必要把大名签上!”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了黎明赠送给她的小说,递到黎明跟前。
黎明说:“还是不签吧,惭愧呀!”
“你都觉得惭愧了,不知有多少像我这样一事无成的人会更加觉得惭愧呢!签上吧,我知道这部小说凝聚了你太多的心血,凝聚了你对小瑜太多的爱。她去世都快三年了,忘了她吧,谁没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呀!初恋是美好的,却常常也是盲目的。就拿我来说吧,也有过令人陶醉和痴迷的初恋,可是,结婚了,有了一个安定的家,初恋时那些美好的和甜蜜的幻想就渐渐淡忘了,回过头再去冷静反思,你会觉得自己当初是多么的单纯和幼稚!生活在复杂多变的社会里,单纯和幼稚虽然可爱,却万万不能陪伴生命,更不能伸出手来,细心地呵护我们原本就十分脆弱的情感。你是文人,受过高等教育,这些道理你肯定比我更懂,不过,作为同事,我还是要提醒你,你该有一个家了!”
“是吧?”黎明拿起书,端详着,两年前写小说时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回到了脑海里。他说:“我正在写另一部小说,写完了,就找一个女孩,好好的过日子。写作是一种痛苦,真的,不搞写作的人是不能体会出这种难以诉说的痛苦的。大哥大姐也提醒过我若干次,要我安一个家。年龄不小了,是该有一个家呀,可是……”他摇了摇头,将书放下了。
“可是什么呢,是没有理想的女孩么?我替你物色一个好吗?”
“好呀,此话当真?我可等着你的消息呢!”黎明笑道。
“嗨,给咱公安作家找女朋友,荣幸事儿呀,哪能不当真!不过……”向莉又把书递给黎明,“你必须得先签名!”
“好吧,只给你一人签名!”黎明随手在办公桌上抓了一支笔,打开书,在扉页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说:“没有几个人知道书中的女孩就是小瑜,写的时候我是尽可能回避,免得大家对号入座,造成不好的影响,结果还是让你给猜着了!”
向莉笑道:“写小说又不是做贼,怕啥呢?要是能写,没准我也要以身边的人物为原型写两部的。小说在《滨江晚报》上连载,尽管用的是笔名,读了,我就猜是你写的了,只是没讲出来而已。后来报社给你寄稿费来,我则更是坚信不疑。果不其然,单行本出来,你的书也送到了我的手中。和小瑜的事,你曾从侧面告诉过我,我会猜不着吗?”
黎明苦楚地说道:“不提也罢,提了令人伤感……”
正待说下去,门边却探进一颗水淋淋的头来:“哥,你在这儿?”
黎明止住话,惊讶地回头,见是弟弟黎文,于是问道:“有事吗?”抬起手腕看时间,又斜过目光看窗外仍旧大雨滂沱的天空,出门将黎文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2
黎明的老家本来在乡下,离县城有好几十里,地地道道的穷山沟,走哪一个乡场都要翻山越岭。不过,由于父亲曾做过多年的乡中学教员,后来又做了乡政府的文书,见过一些世面,有过一些场面上的熟人和朋友帮忙撑着,所以,与邻居们比起来,一家子的生活打黎明懂事时起,还算是过得比较宽松和舒适的。
六十年代初,修长仁湖水库和长仁湖电站,大哥黎涛靠着父亲的四处“活动”,进厂当了工人。七十年代初普及村小,仅初中文化的大姐黎芸,又靠着父亲的四下“打点”,顺顺当当地做了村小的“耕读教师”。“**”结束后,虽说村小的“耕读教师”不能再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了,要求分期分批解散,可大姐凭着自己的努力,硬是过三关斩六将,经过若干次的考试后留了下来,招录为正式的“公办”教师,吃上了“皇粮”。
当然,在几兄妹中,最幸运的恐怕还是要算黎明了。
黎芸和黎明之间,还有过两个男孩儿,但不足月都夭折了。乡下人俗称“患七封”,意即生下来得病七天便死。其实在医学上讲,应是破伤风,由于土法接生剪脐带时往往未消毒而致。乡下人不懂,加之又缺医少药,患了“七封”,便很难活下来。因此,待到黎明出生时,吸取以前的教训,全家就格外地小心了。不仅接生时请了专门的“接生员”,而且足月前,也没让他离开过母亲的怀抱。
黎明的童年时光是非常美好的,父母疼爱他,大哥大姐喜欢他。父亲时不时给他带一些小人书回来,大哥大姐也时不时回到家里教他识字绘画。这种呵护与关爱,使黎明从小就喜欢上了读书,而且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里名列前茅。
黎明五岁时,母亲又生下黎文。过多的生育使母亲身体不堪重负,两年后患上了宫颈癌,花了不少钱,吃了不少药,终不见好转。黎明十岁那年,母亲去世了。
父亲遭受了打击,情绪低落,随后便办理了病退手续,回到家里悉心抚养两个幼小的孩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黎明刚上初中,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大哥大姐有了自己的家,很少回来,于是家务活落到了黎明的肩上。不过父亲一心要把黎明送出穷山沟,因此初中毕业考入高中后,父亲就坚决要黎明留校住读,把精力都用到学习上。高中毕业,黎明考入了滨江政法大学。也就在那一年,父亲病故了。
黎明上了大学,黎文被大姐接走,铁锁锁了木门,老家的房屋里没有人居住,便冷清了下来。
大学毕业后,考虑到黎文需要有人照顾,黎明联系分回到县公安局工作。
黎文正念高二,为了黎文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也能考上大学,黎明特地将他转学到了县城里条件较好的中学。不过,黎文性格孤僻,自尊心强,又不善于向人讨教,因此,尽管大哥大姐和黎明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帮助他,他还是落榜了。
本来大姐提议让黎文复读一年再考,可黎文死活不愿意,无奈只好依了他,让他自己回老家去学种地。事实上大哥大姐和黎明心里都清楚,黎文是不会种地的,但既然黎文坚持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靠双手养活自己,他们也不好强迫,毕竟黎文已经长大了,他应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大哥大姐凑了点钱,交给黎文,让他去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然后又抽空去帮他把地翻出来,平整了,种上了蔬菜和小麦。可到了年底,蔬菜和小麦要么因缺肥而枯黄了,要么又因施肥过多被“烧”死了,没有一株长得真有点蔬菜和小麦的模样。正好公安局招聘联防队员,大姐便和黎明商量,劝说黎文去报考。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黎文高中文化,按说考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黎文就那么倔强,他偏不答应,以至于黎明劝说得口干舌燥,竟生气地责备起黎文来。
不责备则已,越责备黎文越是不领情,他顶撞黎明说:“你是公安局的警察,我是公安局招聘的联防队员;你的脸上全是光,我的脸上全是粪;凭什么我要来挣那几个钱?”
“好吧,你有能耐,你没必要来挣那几个钱,你自己去挣大钱吧,你的事我从此不再管了!”黎明赌气硬是没再管过黎文的事情,甚至连乡下的老家也从此没有回去过了。当然,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忙于工作和写小说,他真抽不出时间来翻山越岭回一趟老家。
黎明不回乡下去看黎文,黎文也不进城里来找黎明,兄弟之间的往来似乎没有了,一晃就是两三年,偶尔一点彼此的消息,也是大哥大姐从中转告的。不过,黎明还是时常惦记着黎文的,从内心深处也真想帮黎文一把,只是黎文的脸面薄,黎明不便主动表示关心罢了。
既然那么长的时间里没有往来,此时冒雨前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因此,黎明在将黎文带进自己办公室的同时,也在揣摩着黎文此行的真实意图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