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把文章区分为能引人阅读之文和能引人写作之文,后者是一种复数的存在。“纯粹的复数,并非意谓有诸多意义,因为多义仍然可以居于一个统一的结构内,而纯粹的复数,却消去中心与统一性,无等级,无顺序。”“只有写作,于其自身的劳作内接纳最大可能的复数,以此,才能不借助强制力而对抗每种语言的帝国主义。”笔者认为,《小团圆》正是这种复数的存在,其中包含着各种意义,而各种意义之间并无等级。从不同角度解读《小团圆》,有助于更好地把握张爱玲其人其作。
2009年,迟到了30余年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终于面世。虽然张爱玲表示过销毁《小团圆》原稿的意愿,但笔者十分认同宋以朗先生的出版决定。张爱玲于1975年写完《小团圆》后,便把文稿寄给宋淇,希望在港台两地同时连载。早在1944年发表的《童言无忌》中,张爱玲便表示:“走出去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然后写本自传,不怕没人理会。这原是幼稚的梦想,现在渐渐知道了,要做个举世瞩目的大人物,写个人手一册的自传,希望是很渺茫,还是随时随地把自己的事写点出来,免得压抑过甚,到年老的时候,一发不可复制,一定比谁都唠叨。”从某种意义上说,从《童言无忌》、《烬余录》、《私语》等文章开始,张爱玲就已经在写自传了,《小团圆》只是最后的完成篇。
一、生活的戏剧化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认为艺术摹仿现实,现实则摹仿理念/真理,因而,艺术是摹仿的摹仿,影子的影子,与真理隔了三层。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明确表示了对艺术的贬抑态度。艺术摹仿生活的观点,经由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的阐释,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19世纪后期的王尔德却认为生活摹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摹仿生活。张爱玲认同王尔德的见解,她在《童言无忌》中自陈:“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随处可见生活和艺术之间的对照与交叠。
对于九莉而言,生活的戏剧化首先意味着艺术丰富乃至建构了对生活的理解。与此同时,生活也深化了人物对艺术的感受。正如生活是复杂的,艺术也千差万别。抗战胜利后,汉奸邵之雍逃难去了,不顾山长水远路途遥遥,九莉决定到乡下去找他。在叙述路途见闻、相见不欢之前,叙述者颇为突兀地描写了九莉在乡下祠堂看的半场戏。这半场戏是小说第九章的全部内容,这也使第九章成为全书篇幅最短的一章。九莉“十分惋惜没看到私定终身,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团圆”。这一章既是以反讽的笔法点题,“惋惜”一词又可见出九莉内在的矛盾挣扎。生活所本的戏剧也是千差万别,之雍喜欢古典戏曲里的二美三美团圆局面,九莉认同现代电影中视彼此为唯一的一夫一妻关系,二者冲突对立,九莉何尝不想成全之雍,成全自己的第一份爱情,无奈过不了自己这关。
在张爱玲笔下,生活的戏剧化往往隐含着另一重更为深刻的思考,即真实和虚幻之间是否存在清晰的界线?还是说,人生原本就是一场表演?这种思考在和《小团圆》同时期创作的短篇小说《色,戒》中有集中的表现。王佳芝原本是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在舞台上演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她以“在台上卖命”的心态介入现实世界中以美人计暗杀汉奸的行动,计划顺利开始的心情是“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在珠宝店中,王佳芝游走于现实和戏剧之间,试戴六克拉的钻戒时想的是:“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过于入戏,无法抽离,真爱的幻觉模糊了现实的残酷性,王佳芝低声说出“快走”二字。从台上到台下,王佳芝短暂的一生正是一场又一场表演的连接。
九莉当然不是王佳芝,九莉不相信后者践行的国家民族主义,她认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她不会为了所谓“真爱”放弃自己的生命。但她们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同样迷惑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线。情思萌动,“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电光石火的瞬间,九莉不仅意识到自己的爱是第二轮的,而且困惑于这份爱的真实性,她怀疑她与他不过是在进行一场爱情表演。九莉承认自己的恋爱经验源于电影,她也发现“这次与此后他都像是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不仅是缺少实际经验的九莉,即便是经验丰富的邵之雍,也在按照电影提供的图式,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摹仿。这个发现动摇了九莉的信心,她必须通过语言来确认爱的真实性。于是,在接吻后,两人有这样的对话:“是真的吗?”她说。“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色,戒》中的王佳芝,把现实当成戏剧,依然感觉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小团圆》里的九莉,一直怀疑自己的爱情不过是表演,并最终确认了爱情的幻灭。但正如张爱玲在给宋淇的信中所说,她想表达的是“爱情的百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东西在”。如何在真实和虚幻之间理解人生,是《小团圆》的重要命题。
二、浮生若梦
《小团圆》虽然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但叙述者始终以九莉的视角聚焦,她在文本中处于超然的位置,也是唯一一个内心世界得到细致呈现的人物。通过各种梦境的描述,叙述者深入剖析了九莉的愿望和恐惧。从某种意义上说,梦在小说中有着结构性的作用,并成为重要的象征符码。作为自传性小说,张爱玲讲到自己时,仍然是一贯的坦率,内心深处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也以梦的方式一一揭发。
被父亲关禁闭的九莉,生了大病却只得到一盒万金油,九莉在高烧中“梦见她父亲带她去兜风,到了郊区车夫开快车,夏夜的凉风吹得十分畅快。街灯越来越稀少,两边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阎瑞生王莲英的案子,有点寒森森的。阎瑞生带了个妓女到郊外兜风,为了她的首饰勒死了她”。生活在坐吃山空、日益败落的家庭,九莉深深体会到人性的自私,即使是有过甜蜜记忆的父亲,为了钱也可能失去人性,甚至伤害女儿的性命。这种恐惧正是九莉想方设法逃离家庭的根本原因。事实证明,九莉看似决绝的行为是明智之举,因为是儿子而被母亲放心留下的弟弟,被父亲和继母耽误了教育和婚姻。
九莉怀着崇拜之情爱上邵之雍,在对方逃难期间,依然不离不弃,不仅不顾路途险阻前去探望,而且多次寄钱接济,甚至在梦中还担心对方的生活。“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只朱漆小橱前——橱面上有一大道裂纹,因为太破旧,没从北边带来——在面包上抹果酱,预备带给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就是这个男人,在逃难途中还要拈花惹草,期待二美三美团圆的生活。“她梦见手搁在一棵棕榈树上,突出一环一环的淡灰色树干非常长。沿着欹斜的树身一路望过去,海天一色,在耀眼的阳光里白茫茫的,睁不开眼睛。”九莉是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家,十分擅长人物心理分析。就是自己的梦也要进行一番解析,于是有了之后极富意味的补充叙述:“这梦一望而知是茀洛依德式的,与性有关。”“她没想到也是一种愿望,棕榈没有树枝。”与其说九莉精通弗洛伊德理论,能够准确地解析梦的含义,不如说九莉是在提醒自己面对现实。九莉期待成为对方的唯一,之雍却同时爱两个人,甚至更多,自己不过是他爱情树上的一根树枝。这棵树上已经长出很多树枝,并且还将继续长出新的树枝。在和之雍的爱情中,九莉其实一直感觉到双方感情的不对等,只是她有意无意地选择盲视,沉醉于金色的永生那天长地久的感觉。这个梦代表着九莉不想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在惊奇于《小团圆》真实程度的同时,读者不应忘记其毕竟只是一部自传性的小说(《对照记》才是自传)。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中强调《小团圆》的创作“需要加工,活用事实”。笔者认为,小说中的梦就是在活用事实,是对现实的加工,是九莉存在状态的一种表现形式。对人生和人性的洞察与清醒使九莉很少有快乐的体验,即使是梦,也只有一个快乐而短暂的梦。“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醒来之后,九莉快乐了很久很久。蓝天、阳光、木屋、孩子、爱人,九莉的梦想也是很多女人的梦想,带着几分童话色彩。童年是九莉仅有的幸福时光,童话是九莉最大的向往。即使这种童话般的生活不过是个梦,九莉也只做过一次,对她而言,连做一个美梦都是奢侈。
《小团圆》的开头和结尾写到:“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以一段完全相同的话,叙述者实现了首尾的呼应和对接,并建构了一种稳定恒常的状态。绝望等待时那惨淡的心情,正是九莉的日常存在状态。“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以绝望的等待开始,又以绝望的等待结束。在噩梦和噩梦的循环往复中,“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九莉的人生真相相当惨淡。
浮生若梦,九莉有时会产生错觉,把事实当成梦境。每当记忆闪回到岁月静好的童年时,九莉总有恍如隔世之感。“有时候她想,会不会这都是个梦,会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公园里池边放小帆船的外国小孩。当然这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是有时候梦中的时间也好像很长。”到底是怎样的生存状态,使得一个女人竟然不敢相信自己也拥有过短暂的美好时光?
三、自觉的反高潮
从《沉香屑·第一炉香》开始,到《花凋》、《封锁》,以及代表作《金锁记》、《倾城之恋》,张爱玲娴熟自如地实践了反高潮的叙事艺术。她的第一部小说集名为《传奇》,用意却是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所写的故事大多是反传奇。张爱玲在《谈跳舞》中表白:“我喜欢反高潮——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可以觉得传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起来。”《小团圆》不仅继续游刃有余地反高潮,而且把“自觉的反高潮”用为叙述过程中的修饰限定短语,直接呈现在读者眼前。
楚娣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么说。“有一次绪哥哥说:‘你怎么没结婚?’那时候躺在床上,我没听清楚,以为他说‘你怎么不跟我结婚?’我说‘你没跟我说。’”转述的几句对白全用英文,声口轻快,仿佛好莱坞喜剧的俏皮话,但是下一句显然是自觉的反高潮:“他说‘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没结婚。’”在这段叙述中,最有意味的还不是话语或情节从美好梦幻向荒谬残忍的跌落,而是当事人楚娣自我抽离的旁观立场。楚娣通过特定的语言(非母语的英文)、语气(轻快)、方式(好莱坞喜剧的俏皮话),成功地把切身之痛转化为传闻轶事,把悲情故事的女主角转化为喜剧故事的叙述者,从而有效地自我隔离,减弱了事件的感伤色彩。值得一提的是,楚娣的方式正是九莉的方式,乃至张爱玲的方式。
在张爱玲笔下,反高潮与其说是一种叙事手法,不如说是一种人生和人性的洞见。人生不是完美无缺,人性也不是尽善尽美。《小团圆》中,余妈经常讲阴司地狱的事,九莉便想:“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但是无论怎样想相信,总是不信,因为太称心了。”小小年纪的九莉已经了悟,不会有完全称心如意的人生。从根本上说,张爱玲的写作原则往往不是(或不仅仅是)出于艺术效果的考虑,而是基于她对人生、人性、爱情、亲情、生活、生命的体悟和理解。亲情不浪漫,爱情也未见得快乐。“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就在九莉确定之雍感情的瞬间,叙事仍然由高潮滑向反高潮,“但是一只方方的舌尖立刻伸到她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简直大煞风景,根本不是言情故事的路数。恋爱中的九莉写了一首诗:“他的过去里没有我,/寂寂的流年,/深深的庭院,/空房里晒着太阳,/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我要一直跑进去,/大喊‘我这这儿,/我在这儿呀!’”诗写得稚拙可爱,表现出九莉对爱情的喜悦,对自我的期许。她希望自己的出现对于他而言是重要而独特的,她将带给他活力、色彩和美好的一切。然而,张爱玲以惯常的方式,接着写道:“他没说,但是显然不喜欢。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她来。”或许爱情悲剧的症结不仅在于他的过去有声有色,更在于她太清醒,太聪明。
《小团圆》的总体风格趋向素朴、散淡、老到,但其中所体现的张爱玲对人性的洞察,对文艺的审美取向,与早年并无太大差异,其后期创作仍在实践早年确立的艺术哲学。这种现象应该解释为后期创作的停滞,还是证明她的确是早慧的天才作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