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我在新四军当文艺兵。奉命演戏,奉命唱歌,奉命点汽灯。抗日战争刚胜利,我们跟全国人民渴望过几天和平生活之时,国共两党和平谈判却告吹了,蒋先生甩开政协协议召开“国大”,在解放区引发怒潮。文工团要在群众声讨大会演点快板、活报剧之类小节目助兴。领导对我说:“你平时贫嘴瓜拉舌的挺能白话,用到正道上去,编个节目讽刺伪国大。”我说:“咱们不是正在排宋之的先生的《群猴》吗?”他说:“那是正经话剧!要搭台演出的,那用你吗?要你编的是在街头路边、联欢晚会上用的。不用多深刻,只要能揭、露敌人逗笑观众就行!”
我只念过四年书,识字有限,可是演过戏,戏演多了肚子里有水词,出敌人的洋相也不必有什么顾忌。我在发挥充分的想像力状态下连说带比划,编了个化装相声就叫“国大代表”,拉出去在群众会上一演还真叫座。我们团老作家张拓同志兼任“歌与剧”主编他正找演唱材料发表,看了演出就叫我把词抄到纸上送给他。我说:“有的字我会说不会写。”他说:“不会写就空着,我给填上。”就这样完成了我的处女作。因为有不少字是他给我补上的,所以他给我柿子时还留下两个自己吃。
后来战争打起来了,文工团由搭台演戏改作火线鼓动工作。白天打仗出英雄事迹,晚上我们编成快板歌词演出。行军时则要随编随唱。部队在路当中行军,我站在路边看。看见走来的是炊事员,顺嘴就编:“炊事员饭菜做得香又香,大葱煎饼白菜汤,同志们吃了打胜仗,又抓俘虏又缴枪……”战士们不管这有没有模仿痕迹抄袭嫌疑,听见唱的是他们,马上乐得合不上嘴,一边喊口号:“谢谢文工团同志打气厂一边加速前进。我见收到效果,也打心里高兴。感到总算为战争尽了份责任。宣传科需要文艺材料编战地小报,我记录下一段交给他们,油印出来,我就成了撰稿人。
那时候问我:“为什么写作?”我只会说:“服从命令。”但事过半个世纪。我才发现虽以执行命令开头,但坚持到后来就有了主观因素。事实是我爱上了这种劳动方式,它能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
全国解放,进入和平建设环境,再唱‘‘炊事员饭菜做得香,又抓俘虏又缴枪”没有人听了。我奉命换一种生存方式,从演出团体调到了杂志社。好在编快板编小说都是在“编”字上下功夫,我学起来总比学数理化容易点。就照葫芦画瓢写起小说来。195 1年,在赵树理同志编的《说说唱唱》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
这时问我:“为什么写作?”
我的回答是:“木鱼改梆子,将就材料。人总要有一技之长。学别的没条件,只好写小说。”
写到1957年,惹出祸事,奉命停笔,改作体力活劳动。“文革”中在造反派关照下当了10年反面教员,本以为除了写悔罪书不会再动笔。后来“四人帮”垮台了,邓小平同志领导拨乱反正,又给了我艺术上第二次生命。写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写不写是态度问题。国家和人民的恩德无以为报,只好又拿起笔来。
难忘“七战七捷”——观电视剧《七战七捷》有感
我是怀着感动和感谢的心情看完电视剧《七战七捷》的。感动,是因它写得好,准确真实地再现了我军这段光荣战史,写出了我党我军领导者统筹全局、灵活坚定、英明果断、团结民主的风范,成功地塑造了毛泽东、朱德、陈毅、粟裕等无产阶级军事家的伟大形象。感谢,是因为李传弟、梁泉两位战友完成了我无力完成而向往已久的心愿。粉碎“四人帮”后,“新四军老战士合唱团”在大会堂表演完,粟裕同志走上台来问候大家时,一位战友就对我说:“你应该写写‘七战七捷’!”我没有金刚钻,不敢揽这件大瓷器,可是我希望早日能有人写出来。
“七战七捷”不是一般意义的“胜仗”,是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发动全面内战,我们被迫自卫的“首战”。三年解放战争,胜仗我们打得不少,莱芜、鲁南、孟良崮,规模比它大,战果比它多,但那时我们已有大兵团打运动战的经验。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不计较一城一地得失,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已成为全体指战员的共识。“七战七捷”时,我军刚从“反围剿、反清乡”状态中走出来,因此,它在战略、战术上带有开创性!
抗战8年,新四军浴血奋战,在江南、苏中、苏北,从侵略者手中夺回大片地区,开辟了敌后根据地,建立了民主政权。减租减息,发展生产,人民参政,老百姓的精神生活物质生活都得到极大改善。日本投降时国民党军队大部都还缩在大后方;全国人民要求和平的呼声高涨。蒋介石既要敷衍民众,也要取得调运、部署部队的时间,请毛主席去重庆谈判,签订了“双十”协定。中国共产党真心希望和平,顾全大局,忍痛把一些根据地让了出来。当时,我和梁泉同志在新四军文工团,迎接广东撤来的东江纵队,慰问过浙江、江南北撤的部队,是含着眼泪工作的。可是国民党军队被美国军舰、飞机载运到作战位置后,就毫不手软地朝我们开起火来! 1946年3月26日,刘峙指挥8个整编师外加两个旅,共22万人,在中原向我新四军五师发起突然攻击!接着蒋介石在南京向我代表团发出最后通牒,限期要新四军撤出苏中,苏北,退到陇海路以北!同志们怒火填膺,纷纷写决心书,要用鲜血保卫我们的战斗成果,保卫根据地人民。可是形势不容乐观。从全国说,国民党部队有430多万人,主力部队都已换成美式装备。我们只有装备落后的120多万正规军。从地区说,苏中前线国民党有5个整编师外加交警大队,共15万人,而我们只有3万人。装备敌强我弱,人数我少敌多。
“七战七捷”,是我党我军统帅部、领导人之间团结无间,实事求是,讲科学,讲民主,讲党性之捷;是我军指战员勇猛顽强,前仆后继,为正义而战之捷;是根据地人民同仇敌忾,保卫自己的生存权,民主权之捷!在这样的英雄军民面前,任何貌似强大的敌人,挥枪舞剑、气势汹汹也罢,口沫横飞、指手画脚也罢,都只能落得个丢盔卸甲、兵败如山倒!
电视剧《七战七捷》艺术地再现了这段辉煌历史,其作用是很大的。它让过来人不忘前辈对我们的言传身教,继承革命传统,永葆战斗青春;让后来者体会创业之艰难,知道幸福生活得来不易,珍惜它保卫它,在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的指导下,团结在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为祖国为人民建业立功。
梁泉和传弟是我的老战友。他们年大之后,离而不休,以笔代枪,顽强拼搏。《七战七捷》写得既合历史真实,又有艺术魅力,叫人看得有戏有益,有趣有嚼头。最可贵的是塑造出粟裕这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一大批革命领导人形象,都写得性格饱满,有声有色。
初进上海
从电视上看到,南京人在举着火把庆祝大军渡江35周年,这才想到,过长江、打南京、进上海,已是1/3世纪前的事了。
35年前4月22日晚上,我们到达八圩港待命,同志们站在岸边,望着那浩浩荡荡的一江春水、望着江南的火光,真是感慨万千。“我们要过江了!要解放全中国了,要成为国家的主人了!”胜利者的喜悦和自豪使我们久久不能入睡。大家坐在江边谈了多半夜,谈话的原词句我已记不清楚,但是那中心内容,我并未忘记。说起来惭愧,竟连一句电影上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说的豪言壮语也没说。大家这一时刻,对国家、对民族的使命感是十分强烈的,但由此引出的问题最多的倒是谈自己和别人的缺点。因为同志们心里的一个共同感觉是“胜利来得这么快,自己太缺乏准备。怎么能带着这些毛病过长江去呢?过了江我们每个人在群众面前都是党的代表、都是军队的代表。咱这样儿行吗?”
23日下午,我们渡过江,到了江阴,随后是进常州、进苏州。在我的印象中,那一阵每个人都突然尊重起自己来了。本来一向军风纪不整齐的人,注意起自己的皮带扎得正不正,绑腿打得紧不紧了;本来爱调皮说怪话的,变得严肃庄重了;本来生活上有娇气的女孩子,这几天竟然比在艰难的环境中更能吃苦了。而且,大家的脾气也好了起来,互相间团结的气氛也更浓,不大发生在吃败仗时(请原谅我的实话,我们的队伍偶尔也会打败仗的)同志间说句笑话就火冒三丈的事了。
这样一种自尊自爱的情绪引出很多好人好事。
至今上海一带的老人,回忆起解放军进城时,那种严格的纪律性,高度的自觉性,仍然赞不绝口,怕都和这种情绪有点关系。别人当时怎么想,我不清楚。我自己经历的几件小事是记忆犹新的。1949年5月25日晚,我们从苏州的木镇出发,乘卡车奔赴上海,从半夜就下雨,路上车马又多,一路总抛锚,直到第二天天黑才从造币厂那边进入上海,雨还没停,不知为什么又在上海市内兜起圈子来。上海人十分热情,卡车每在一个地方停下,不知从哪里就会聚集起一堆人来,围着车子鼓掌,呼口号、扭秧歌。走到金神南路,车又被群众围住,喊跳之后,有人站到卡车前发表起演说来:“1945年国民党进上海时我们也这样欢迎过,可是他们叫我们失望了。我们抛弃了他们。希望今天这个欢迎会不再带来失望,希望共产党永远是中国人民的好领导,希望解放军永远是人民的子弟兵……”那时我们都很年轻,被群众的情绪激动得热血沸腾,也跳到车顶上去讲话:“我们是人民的队伍,我们永远和上海人民团结在一起,建设新上海!”这样跳呀,喊呀,走走停停,直到后半夜才找到个驻处,竟是静安寺路汤恩伯的公馆。
这是一处极精致、极富丽的住宅。一切设备在那时代都是最先进的了。司令先生走得仓促,室内一切都原样没动,餐柜上摆着菜点、厨房里放着整箱的法国名酒,冰箱中有现成的各种食品。墙上挂的,桌上摆的,箱中装的东西且不说它。当时正逢夏天,各个房间里都摆了几把团扇和折扇。每把扇子上的画幅和诗词看落款都出自名家。试想一下,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这么个华贵官邸,又确切无疑是敌产,突然闯进上百名饿了一天一夜、淋得透湿冰冷的造反派老爷会出现什么景象?当时这些大军——真正在火线上和敌人拼过命的“大军”,不是“文化革命”中专拿皮带、木棒凌辱革命者的“造反大军”们,一连住了几夜,整幢房子连一块糕点、一把扇子也没有丢失。检查纪律时,只发现放在地下室一个桌上的半瓶“威士忌”挪了位置。追查的结果,是一个战士见上边都是洋字,以为是药水,拿来要为一个战友治咳嗽,发现不灵,赌气把它扔到窗外草地上去的。解放军的纪律当然是严的,但再严的纪律,若不自觉遵守,也等于零。那一天,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在饿得发晕、房中又只有我一个人时,看见床头桌子边那一盘糕点,实在想吃,甚至馋得有点睡不着觉。只是觉得一个革命者、一个肩负解放全中国重任的战士,伸手去摸那东西太丢人,太不自爱,才忍下了要吃的欲望。
过了一天,苏州河北解放了。我们移驻到新雅酒店。文工团要演出,领导派我去买几盒化妆油彩来,我们以前用的油彩,是金城工业社出品的。我一出新雅酒店的门,就跟人打听金城工业社在哪里?人家告诉我在打浦桥,(也许是提篮桥,记不清了)我又一路上问打浦桥在哪里?走到外滩公共汽车站,我向公共汽车司机打听路,那司机说:“不用问了,你乘我们车去好了。”我说:“我没钱买票。”(因为领导给我的钱是买油彩用的,没说可以坐车)车上好几个乘客便说:“上来好了,欢迎解放军,我们替你买。”我再三谢过他们,仍然步行走了下去,路实在远,而且又热又渴,那汽车对我很有诱惑力,但又感到,走下去,虽然累,心里倒是踏实、欣喜的。
这两件小事,我从未对人说过。觉得说出来实在显出我这人精神境界不高,政治上也幼稚。后来干脆连想也不再想起它。“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封我为牛鬼蛇神,叫我给他们用板车拉取暖的煤。派来与我同拉一辆车的,是位上海出来的老艺术工作者。
路上悄悄谈起当时许多怪现象,他感慨地说:“上海解放时,我才20几岁,是自动冒着雨跑出门去迎接解放军。那时的解放军和从解放区来的干部是真好,群众怎么会不爱戴?办的每件事都为群众着想,人民怎么会不拥护?那股劲头要一直保持到今天,中国该是怎么个样子啊!”于是我又想起这两件事,并且觉得也并不见得精神境界多么低下和政治上如何幼稚了。对于信仰的理论,那种虔诚态度,那种一丝不苟、身体力行的作风,究竟是好的。即使所做的事细小琐碎,也比那说空话说假话言行不一的好;那种革命者的自尊感,尽管难免还有幼稚、简单之处,究竟要比造反派们把别人不当人,把自己也并不当人的野兽哲学光明正大。
那天我拉完车回到牛棚,我又想起在上海金神甫路的那场即兴演说,我想。我们那时太单纯,真正缺点在于天真轻信,没想到在我们队伍里还混有张春桥、姚文元之类劣种!我想,中国共产党并不只是由我们这一批毛头小伙子组成的,想把我们的党和军队搞垮怕还不会这么容易!可惜我不一定会看到雨过天晴的日子了。
但事情并不像我想的这么悲观,老一辈的革命家们,竟以闪电的速度、霹雳的声势,迅速果断平息了这场灾难。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使我们又重新获得了发言权。今天如果在原来的金神甫路那条街上,又碰上35年前参加过那个即兴欢迎会的人,我们可以挺着腰板来大声讲,当年他们的希望没有落空,我们的诺言不是空话:“共产党永远是中国人民的好领导,解放军永远是人民的子弟兵。”
开国之日在南京
来到这个世界上已过了两万多个日夜。但留下清楚印象,能久记不忘的日子屈指可数,粗估一下绝占不了总数的千分之一。其中有一天就是1949年10月1日。
那一天我在南京,当时的身份是新华社华东海军支社的见习记者。
我说的“久记不忘”,不是指天安门上的开国大典,南京人民的庆祝游行。这个谁也记得,印象都差不多。难得的是还记着几件只与个人有关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