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在那里度过愁寂而又万般无奈的日日夜夜之时,而辩机现在则在城外会昌寺里的时日却过得很是繁忙而又充实。
在高慧、辩机等人的努力下,新会昌寺的藏经楼中的藏书量大增,内容也为之改观,这样一来,令寺里前来阅读经藏的人也渐渐地多了许多方便。
辩机为会昌寺编辑书目之举,也甚获口碑。
辩机因为原本在大总持寺追随道岳法师以研习小乘教的经典为主,现在会昌寺整理经书这番缘故,使他有时机接触大量的大乘佛经史籍,尤其对先贤般若中道及“空有”诸说都有较深的心得。比如他对名僧大德中鸠摩罗什、道生、僧肇与道叡等人著作均有广泛的涉猎。加之他素日聪明强识,努力向学,对许多大小乘经论都很是谙练。
一时,辩机的德业不仅成为同辈修行人中的佼佼者,其勤奋与才华也甚得长安佛界的诸位前辈的赞赏。
各寺院也莫不羡慕会昌寺有辩机这种既年轻,而且又很有才干的人材,他们便纷纷效法会昌寺藏书之举。一时,长安佛界一些中小寺院藏书、惜书也蔚然成风。
辩机虽然是天赋聪睿,才华横溢,但好学不辍,为人又是很是温和静默,故他的勤奋与人品也博得会昌寺与大总持寺上下一致的推崇与信任。
大总持寺藏经楼的中有一些经藏为长安城,甚至是全国的孤本。有时,该寺对自寺藏经楼中珍藏和收集到一些世间绝本佛经和图籍,更是一概不外借。
辩机只好在大总持寺歇息下来,连夜誊写,好在两间寺院里都有他的房间床铺。
此后多年以来,辩机为充实会昌寺的藏经楼的经藏,或自己回大总持寺聚会研经、听法等事情,他常往来于大总持寺与会昌寺二寺院之间。为此,他人虽然是孤寂辛劳,倒是无形中比其他人多了一分自在。
一日近午,辩机回大总持寺还经。一踏进寺内,但见这里偌大的一个庭院,真是闲寂空清,人影皆无。现在全寺的人,正在法堂或藏经楼里用功。
一时,辩机不免赞叹,心中暗想道,毕竟大总持寺为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大寺院,一切都显得条理分明,秩序井然,不枉为修行人能安心修行学道的佳境;如果要想新改建的会昌寺也得如此,还需要假以时日。
辩机一进大总持寺中的庭院不久后,忽听得一声轻响正从自己身后传来。
辩机回头一看,只见寺里一个姓何的老花匠正在躬身清理寺中几个大缸中的淤泥,并将泥中的莲花分株,他只是将少数的根株种在缸里淤泥中,余者便被弃置在一旁。
这何老花匠的祖籍原为漳州人氏,他家历代都是以种花为业。后来他的祖父为避前朝边域战祸,方率领他们一家辗转流落至长安城。
何老花匠年龄六十五有余,现在他住在长安城郊,这几十年以来,都是他每月定期入城来管理大总持寺的庭院这些林木花草的。
辩机在这里看见何老花匠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会昌寺前庭院那个很大的空池塘,不免心中一动,便走了过去,朝老花匠问道:“老师傅,又在忙碌么?”
那老花匠抬头一见是辩机,不觉欢喜异常,眉开眼笑地说道:“小师弟,你这是几时回来的?我这里倒一直都是很惦记你的。你在他们会昌寺那边,也还住得惯么?”
因为辩机十一二岁左右就来到大总持寺这里修行,故这个何老花匠与辩机很是熟悉,他也就按辩机的师兄那样,以“小师弟”称呼他。
辩机听了,微笑一点头,道:“才来。”
说罢,辩机指着那些剩下的莲根、莲节道:“且将这些剩余的东西如何处置?”
何老花匠笑道:“还不是如往常一样,一扔了事。”
辩机听了,叹道:“实在是可惜。老师傅,可还有这些莲花的种子?”
何老花匠听辩机说罢,抬头疑惑地看着他,问道:“小师弟要这些莲子,做什么用场?”
辩机微笑地说道:“大总持寺的莲荷这般地兴旺,却只能种植在这种令它们生长受限的地方。而我们寺里前庭院那边有一池宽阔的好水,却偏令它荒闲着,一任绿萍水草生长蔓延,这岂不是太可惜了?我想,我们为什么不让会昌寺也种一些莲荷去。”
何老花匠听辩机说罢这番原由,不觉笑说道:“原来如此!小师弟也想种莲荷。论种莲荷,如果用莲子的话,只怕从发芽到开花结果,要花上好些年的工夫呢。如果从我这里分几株根芽去种了,运气好时,只怕明后年呀,你们那寺院里就可能就有好花可看了。”
说罢,何老花匠一面忙低身去翻动那堆沾满污泥的莲根,一面又叹道:“稀里糊涂的!我将它们杂混一处,竟也忘了这堆莲根中哪些是白的,哪些又是紫的了。”
见状,辩机忙道:“不拘何色。”
何老花匠忙笑摇手道:“马虎不得,马虎不得。你们不知道,这种莲还有些儿讲究。”
说罢,这何老花匠又指着眼前的几个大陶缸说道:“你看,连这几只不大的缸儿里种的莲花品种,也全都是不相同的。这白颜色的,名唤大净台,红的是茶碗莲,黄的是黄瑞香,这只大缸儿里种的是最为珍贵的蓝睡莲了。”
辩机听罢,不觉如醍醐灌顶,微笑点头道:“素日我们只顾埋首经书,而从未曾详查这寺院中的莲华世界。现细思起来,老师傅你正好种的,竟然也正好是我们释家最喜爱的四色莲花。青莲梵名为优钵罗花,黄的为拘物头花,红的为钵昙摩花,白的为芬陀利花。佛经中又有“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这样清致美妙的句子。老师傅在我们大总持寺种出来的这四色莲华,竟然是佛国境地的莲华世界再现了。看来,分开来种这几色莲荷,竟然是十分地妥当。”
何老花匠听辩机说罢,忙笑道:“小师弟到底是学问了得的人!一番话说得老汉好生高兴。其实,特意将这四种颜色的莲荷分开来种的,一是不想让它们混杂,这莲花要同色连片儿的开起来才算好看。你那会昌寺里是有那样一个大池子,更该是种同色才叫好的了。二是因这些荷花它们品种不同,习性与开花期等全不同。分开来种,到时,我照料起来也就自然方便,知道什么时候该去残叶,什么时候又该分根了。比如说这些白荷花,花大,香气也浓烈,花也开得早,一入夏季五六月便开了,八九月左右,其叶儿便已经开始枯黄了。这水红的,像茶碗一般大小,花大香淡,花要到七月左右才开。黄的这种,虽然花儿是小些,但型儿却很是不错。莲荷喜热嫌凉,故在我们这长安城,花事顶多在九、十月份,便全完了。而在我们老家故里那无冬无夏的南面,这莲荷花,竟能终年都是陆续地开放呢。”
“不意在这植莲中还有诸多的学问。”辩机听了何老花匠说罢这番话后,不免有些感叹。
何老花匠也笑对辩机道:“讲经说道,是你们很在行,可论种莲,就真算门外汉了。你会昌寺那池水,只须交给老汉来侍弄好了。另外,你那寺里的池子,也可能需要清理一番才使得,只是,小师弟你想要种上什么颜色莲花儿的才好?”
不待辩机答言,何老花匠又说道:“还是种我们这种蓝睡莲好,它不仅是由一个天竺僧从那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带来的几枚种子首先种在我这里的,就算在全长安城里或是全国上下,它也算是稀罕的品种。而且除此之外它还有几种好处,花奇叶奇,还长得快。这种莲花,又名子午莲、延药睡莲,俗称碧玉莲。花儿都是白天开,夜里面便闭合了。最妙的是同一株花,今日它开时,你见它色为浅青紫,明日便为大青紫,后日它便为深紫了。花谢时,花朵儿近紫黑色了。你说奇不奇?它变色是什么道理儿,连我也想不明白了。这种紫睡莲还有一种妙处,能散发一种像那冬梅般的幽香气儿,尤其是在晚间或是雨后,那香气就更浓了。有时,竟能达数十步之远。你再看它的叶边儿,竟不是寻常那种盘形儿的,而是像那些木匠师傅们使的锯齿样儿的,你说妙不妙?”
不想何老花匠这番话,倒使辩机忽然回忆起来自己那位已经亡故的慈母临终前所说的一番话语来,他的内心不觉是隐隐地一痛。
一时,辩机不免暗道,在这会昌寺能种上这种蓝色的延药睡莲,也算是对自己那位慈祥故母的一种回向了。
想毕,辩机便忙何老花匠道:“这是最好不过了,就种它罢。”
何老花匠道:“种莲还需有些粘土才好的,你那里定是没有的,还要老汉从城外取些来。”
辩机问道:“老师傅,你要粘土何为?”
何老花匠道:“新种的莲根牙还不能扎根在泥里,需先用粘土固定了。否则,不小心让莲根上浮了,不就白种了么?施肥及须要种多少深浅的事,你们也是不明白的。”
听罢何老花匠这一番好心的话语,辩机心中甚为感激,忙对他深深致谢道:“待到明后年,会昌寺众人及来寺的人能见这种蓝色睡莲花绽放,这该是老师傅何等大的功德!”
谁承想,这何老花匠子听了辩机这一句话,一时不觉是喜之不尽,连忙笑道:“种花弄草这一辈子,倒也不承想这也算是大功德呢。”
因为这何老花匠十分喜欢辩机这句话,后来,他不仅是精心为会昌寺培植了许多蓝睡莲花、数株菩提树及各种花草。最妙的还是他为会昌寺的那池中,配置一座山石及一二只老龟。
有时,无论风吹雨淋,日曝时寒,会昌寺僧众仍然见自己寺院里这些老龟匍伏在这座岩石上,纹丝不动。这令他们十分欢喜,都说如果在坐禅习定之时,能至这般稳如磐石的境界,也就妙了。
何老花匠还不时出城去会昌寺里看望辩机,并顺路儿照料那寺中莲花及庭中的草木。他从此儿也于花草上更尽心悉力,所种的花草也越发缤纷芬芳,其中犹以善种莲花及芍药等花木而著名。因为何老花匠的园艺精湛,一些宫观寺院,富贵人家莫不邀请他去种花植草,由此成为长安城有数的花匠之一。
不觉就到了次年夏天。
一日,也正值是盂兰盆前一二日,这何老花匠因偶然出城办事,便顺路去会昌寺看望辩机及照料会昌寺庭园内那些花草。
正好寺里因忙于准备盂兰盆节的事宜,坐夏也提前一二日完毕了。为弘法及扩大新会昌寺声名,寺里将城里会昌寺那两件珍贵的法宝也迎过来到这边供养一段时间。
辩机便也顺道带何老花匠前去瞻仰了一番。
何老花匠拜见毕会昌寺这两件罕见的法宝,惊异不已。他犹其是对那一幅人传是东晋名家顾恺之亲笔画的《白莲观音图》,更是端详仔细,赞不绝口。
辩机笑对何老花匠说道:“至于这幅画是不是晋时名家顾恺之亲笔,至今无人能判明。不过,按笔致与意象而言,这真算是一幅上乘之作。人传这位东晋的大家,尤其十分擅绘人物眼眸中的神采。他曾论画道: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由此看来,这轴《白莲观音图》应该与这位绘师或他的嫡传弟子所作有关。因为就论眼神的灵动而言,无论你从这幅画的那一面看来,都觉得图中这位观音大士双目是流转的,仿佛正以无限慈爱的目光在观照众生。”
何老花匠听了,点头笑道:“我虽不懂得这画中那一些艰深的道理儿,但以我看来,这幅画,就是画得极是好。不说别的,就瞧瞧这观音坐下那朵白莲,竟无一笔不真巧的。不细致地观看那真正的白莲花一二年,不费尽心思琢磨,竟是画不到这个逼真传神的地步,难怪贵寺真该为拥有这幅画儿为荣了。无论是不是名家所画,都该倍加爱惜才好。”
辩机听了,忙微笑对何老花匠说道:“连老师傅也如此说,这幅画来历的确不凡。”
说罢,辩机便送何老花匠出来,二人就站在池旁看了一回那池里的蓝睡莲。
只见这里池中的蓝睡莲花是亭亭玉立,幽馨暗溢。
一看这池中睡莲的花叶生得很是繁盛之时,何老花匠也欢喜异常,就对辩机笑道:“我曾听你寺里人说,这座寺院原本是由前几朝贵勋的老宅子改建的。难怪你们寺院里建造这些房屋、院子、山石、水流、树木都是既讲究,又十分地大气。在我的眼里,这一池造得尤其好,又是这般的宽敞。我这些年,也去了长安好多大宅院里栽花植草,也不曾见过这样阔大的池子呢,应该管它叫着是一小湖才好。”
辩机笑指这池一侧,对何老花匠道:“这一池,也许就是建来供前朝那一族人家垂钓或亲水用的。老师傅你看,它建得既不方正,又深浅不一,倒像是仿照天然境界中的滨湖形状而成。在那边水浅的地方,还铺垫有细沙、卵石等物。有时,我们寺院里的人,无意中在月下闲步来到了这水旁,看见这里的水月相印的景色,倒还真有点让人生出这就是身在天然的湖海侧畔之想了。”
何老花匠听了,笑道:“难怪人家城里的人都知道你们这座寺院里的景色最是好看整齐,又说你寺里有好几绝,什么汉梅、晋佛画、隋塘的。以我看来,特别是眼前这一池塘倒也真给贵寺的景致添色不少!它是南朝向的,光亮极好,水深浅也适宜,加上这里面长年也没有人来种植其他花草了,养分还足。今年天气又较其他年份热一些,故侥幸我种的这些异国的睡莲花,它一年便能全开了,最难为它开得还是这般地好。我就是在大总持寺这许多年,也从不曾见它生得如此旺盛,花叶竟也能长得如此之大的。”
辩机听了老花匠的话后,凝视那一池清静出尘的延药蓝睡莲,点头说道:“也许,是它在大总持寺那里生长得太受限制所致罢。”
二人正说着,忽见风雨漫天,何老花匠因有事要办,忙与辩机告辞,然后,自去了。
后来,辩机见何老花匠去了,独自冒雨又将那池中的幽蓝香洁的睡莲端详了片刻,心想此日正好是自己亡母的忌日。
辩机一时回忆起故慈母的种种往事,令他怅然与感念不已。
辩机在雨中伫立不久,忽然想到高慧托他查一段佛经的出处,便匆忙回到藏经室去了。
回到会昌寺藏经楼,辩机见这里的诸务渐渐整备起来,仅罗什法师在华所译经卷便已集齐一半以上,心中甚感欣慰。再环视整座经楼,见原本空荡的地方,现已为佛籍所堆满。
辩机暗思道,世间凡事起始之初,莫不是艰难无比的,但总须怀有不畏之志,一步一步为之,方能有筑就这一番境地。这正如在那池中植莲一般,如果不播种根苗及施足养分,便永不会有开花结果之时。
在会昌寺的期间,辩机只是大有未能完全通晓梵文之恨,便急于拜一师学梵语的文法,可叹眼前又无一适当之人。
当时长安城诸寺虽不乏异域僧人往来,但他们的行踪大多如行云流水,飘忽不定。
辩机除刻苦自学一些梵文文法的知识以及多方充实自己的学识外,只好静待时机了。
正是:恬澹无人见,年年长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