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学院学报》顾问谢文学从泰和三塘《钟氏族谱》中看到一篇署名钟嵘撰的序,复印邮示,请我鉴别真伪。钟嵘是《诗品》的作者,不比普通文人,序文的真伪问题,至为重要。故将我的回信公开发表,供大家参考。
钟氏是名门望族,据《唐贞观八年条举氏族事件》,“颍川郡七姓”中有钟氏一姓。颍川是钟氏郡望。南开大学藏清钞本《颍川郡钟氏族谱》卷首所载《颍川郡钟氏族谱源流总序》明言:“裔等追维家谱纂于南宋。”怎样解读这句重要的话?《宋史?刘烨传》:“唐末五代乱,衣冠旧族多离去乡里,或爵命中绝而世系无所考。”《通志?氏族略》:“家藏谱系之书,自五季以来,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故其书散佚。”《宋史》《通志》从不同的角度说出了唐末五代时家谱散佚的原因。钟氏家谱纂于南宋,可见原有家谱散佚了。假设钟氏旧谱中有钟嵘序言,也一同散佚了。绝无家谱散佚而序言独存之理!泰和三塘《钟氏族谱》中的钟嵘序言,来历不明,不能轻信。下面揭示这篇序言的伪造痕迹。
序文署:“梁大通二年岁次戊申嗣孙嵘序”。钟嵘生于何年?学者虽有不同的考证,约在泰始三年至七年(466-471)之间,是学术界普遍接受的意见。卒于何年?约在天监十七年(518),没有分歧的说法。卒后十年为大通二年(528)。《钟氏族谱》所载大通二年之序,与钟嵘生平不合。
序文说“传至伯州犁仕楚为大夫”。据《元和姓纂》:“桓公曾孙伯宗,仕晋;生州犁,仕楚。”《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伯宗子州犁仕楚”。《钟氏族谱》所载之序,将伯宗、州犁父子二人误为“伯州犁”一人。序文又说:“因地受氏,则钟离昧也”。据《姓纂》《新表》,钟离为项羽将,《钟氏族谱》将误为“昧”。这都与钟嵘家世不合。
序文说:“其间为儒、为宦、为士大夫、为素封者,累今相继。”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素封”对封君而言。有封邑的贵族,称为封君;无官爵封邑而拥有资产,与封君一样富有者,称为“素封”。南北朝重视门第,虽有钱而无官爵封邑,社会地位很低。举一例子:据《陈书?儒林传》记载,太原晋阳人王元规,八岁而孤,兄弟三人,随寡母依舅氏往临淮郡,“郡土豪刘者,资财巨万,以女妻之。元规母以其兄弟幼弱,欲结强援”。王元规哭着对母亲说:“岂得……辄婚非类!”母感其言而止。一个流落异乡的书生,尚且不屑与资财巨万的庶族之女结婚,从这个故事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至于钟嵘本人,非常重视门第,据《梁书?文学传上》《南史?文学传》记载,天监初,钟嵘上言:“臣愚谓永元诸军官是素族士人,自有清贯,而因斯受爵,一宜削除,以惩浇竞。若吏姓寒人,听极其门品,不当因军遂滥清级。若侨杂伧楚,应在绥抚,正宜严断禄力,绝其妨正,直乞虚号而已。”看出他把士、庶的界限划分得多么清楚。《钟氏族谱》所载之序文,列举钟氏祖先,将素封与儒、宦、士大夫相提并论,不符合钟嵘的思想实际。如序文是钟嵘手笔,必不以祖先“素封”为荣。
序文说:“其与子寿、道济之通谱,盖同符而合辙矣。彼元振之妄拜,正伦之求附,又焉可同言而语哉!”据两《唐书》,张九龄字子寿,张说字道济,元振姓郭,正伦姓杜。所谓“通谱”,张九龄家于始兴,为曲江人;张说之先为范阳人,世居河东,徙家洛阳。张九龄、张说同姓而不同宗,“张说谪岭南,一见(张九龄)厚遇之”(据《新唐书?张九龄传》),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两个人认本家了。所谓“求附”,杜正伦是相州洹水人,与京兆杜氏、襄阳杜氏,同姓而不同宗。“正伦与城南诸杜昭穆素远,求同谱,不许,衔之。”(据《新唐书?杜正伦传》)暂且不说《钟氏族谱》所载之序,运用这几个典故妥当与否,四位唐朝人,怎么可能出现在钟嵘的笔下?
以上指出,这篇序文,与钟嵘之生平、家世、思想皆不合,还运用了钟嵘绝不可能知道的后世的典故,足以说明它是冒名之伪作。至于文笔拙陋,大大玷污了钟嵘,我就不多说了。
考出这篇序言是伪作,不等于它毫无价值。陈寅恪说得好:“如某种伪材料,若迳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则变为一真材料矣。”(《金明馆丛稿二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在重门第的六朝,追述祖先,不可能将“为素封”与为儒、为宦、为士大夫相提并论,但宋以后就不同了。由唐至宋,地主阶级内部结构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租佃制盛行,无身份性的地主取代了士族地主的地位。人们对门第的观念,也随之发生变化,追述祖先,“为儒、为宦、为士大夫、为素封”,都是光彩的。
钟氏谱“纂于南宋”,“有明成化、天顺、宣德世复编纂,厥后兵,桑梓旧谱幸存其一”(《颍州郡钟氏族谱源流总序》)。今日所见之各地钟氏谱,多为清代所修。假冒钟嵘之名的序言中,出现四个唐人,最早也是宋以后的产物。它是六朝的伪材料,却是宋以后的真材料。它所反映的是无身份性地主的社会地位提高之后的思想意识,能够看出封建社会地主阶级内部结构变化――文化转型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