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郭沫若挑起了两次著名的学术争论。一是1959年蔡琰(文姬)《胡笳十八拍》真伪之争,二是1965年王羲之《兰亭序》真伪之争。前者由《文学遗产》主持,后者由《文物》主持。
(一)1959年《文学遗产》编辑部编了《胡笳十八拍讨论集》,以郭沫若及赞成其观点的文章(即肯定《胡笳十八拍》为蔡琰作)为一类,共九人、十四篇,置于前;以持相反意见的文章为一类,共十一人、十二篇,置于后。编者在《前言》中表示:“从这些讨论文章中,可以看出作者们在写作之前,是经过一番认真的探讨和研究的,因此这些文章大都掌握了一定资料,提出了作者自己的看法,不管结论如何,感想式的空话都比较的少,这不能不说是学术讨论中的一种良好的现象。”
(二)1973年文物出版社编了《兰亭论辨》,以郭沫若及与其观点一致的文章(即否定《兰亭序》)为上编,共十人、十五篇,置于前;以持相反看法的文章为下编,共三人、三篇,置于后。编者在《出版说明》中表示:‘兰亭’真伪之争……反映了唯物史观同唯心史观的斗争。
我为什么要比较1959年、1965年两次学术争论呢?有比较才能鉴别。通过比较才能说明两次学术争论的气氛是不同的。1959年的《胡笳十八拍》真伪之争,《文学遗产》未作结论,“只是要求讨论走向更深入更提高的阶段”。而1965年的《兰亭序》真伪之争,文物出版社严肃地批判:“《兰亭序帖》被唐太宗李世民断定为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的‘真迹’后……对《兰亭序帖》的极度迷信,一直占统治地位;影响之深,远及今日。”歌颂郭沫若及其支持者“以辩证唯物主义的批判态度推翻历代帝王重臣的评定”,指责持相反看法者为“唯心史观”,这在当时是一顶很沉重的大帽子。可以说,1959年的学术气氛是正常的,1965年的学术气氛是剑拔弩张的。再分析一下《兰亭论辨》下编的三篇文章。章士钊的《柳子厚之于兰亭》,是编者从1971年出版的《柳文指要》中摘录的,不是1965年公开发表的。商承祚的《论东晋的书法风格并及〈兰亭序〉》是在《中山大学学报》1966年第1期发表的。只有高二适的《〈兰亭序〉的真伪驳议》是1965年发表的第一篇与郭沫若观点针锋相对的文章。
今披露《驳议》问世的内幕如下:高二适是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章士钊的弟子,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郭沫若于1965年6月11日、12日《光明日报》(《文物》第6期)发表了《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书法界、文化界、学术界为之震动,虽有不少人不同意郭的观点,大都沉默不语,个别人私下议论,没有人敢写文章反驳。远在南京的高二适奋笔而成《〈兰亭序〉的真伪驳议》,于当年7月8日寄请章士钊指教,随即遵照章的指点,修改定稿,于7月14日再寄给章,求助发表。7月16日章写信给毛主席。7月18日毛主席致章函,云:“又高先生评郭文已读过,他的论点是地下不可能发掘出真、行、草墓石。草书不会书碑,可以断言。至于真、行是否曾经书碑,尚待地下发掘证实。但争论应该有的,我当劝说郭老、康生、伯达诸同志赞成高二适一文公诸于世。”(据《毛泽东书信选集》,1983年人民出版社出版)同日,毛主席又有信给郭沫若,云:“章行严先生一信,高二适先生一文均寄上,请研究酌处。我复章先生信亦先寄你一阅。笔墨官司,有比无好。未知尊意如何?”“章信高文留你处。我复章信,请阅后退回。”(据《毛泽东书信手迹选》,1995年西苑出版社出版)7月28日《光明日报》发表了高二适《驳议》,《文物》1965年第7期又据高手稿影印,争论便展开了。但文物出版社所谓的“热烈讨论”,只是支持郭沫若观点者“热烈”,以郭沫若为首的阵营,声势浩大。
8月7日郭沫若写了《〈兰亭序〉与老庄思想》,8月12日又写了《〈驳议〉的商讨》,两文都在《文物》第9期发表。值得注意的是,两文除了谈《兰亭序》外,还涉及崇拜帝王将相问题。郭把高否认《兰亭序》为伪的观点,归结为“绝对信仰唐太宗及其群臣”。郭问高:“毛主席《沁园春?雪》里的名句:‘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不是脍炙人口的吗?”又进一步发挥:“如果他(唐太宗)生在今天,多接触些新鲜事物,并肯学习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他的‘玄鉴’和‘睿赏’无疑是会深入一层的。”这些话,今天的青年读者看来似乎与讨论《兰亭序》真伪无关,必须联系到当时的政治气氛才能理解郭之用意。8月20日毛主席亲阅了郭沫若两文校样之后,写信给郭,称赞“文章极好”,并说:“过分崇拜帝王将相者现在还不乏其人。”回顾7月18日毛主席“笔墨官司,有比无好”的指示,是同意将高二适的文章发表,不意味着支持高的观点。8月20日的信,毛主席对争辩双方的态度可以窥见。所以在一个时期内,支持郭沫若观点的文章颇多,有些文章的标题(如启功《〈兰亭〉的迷信应该破除》)都带有浓浓的政治气息。
1972年《文物》第8期郭沫若发表《新疆新出土的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是《兰亭序》为伪的旧话重提。10月21日高二适写了《〈兰亭序〉真伪之再驳议》,无处发表,1982年《书法研究》第1期才将此文刊出,高已去世。
1973年文物出版社编印了《兰亭论辨》,《出版说明》强调:“多数文章赞成郭沫若同志的意见,支持他以辩证唯物主义的批判态度推翻历代帝王重臣的评定”,三篇与郭沫若见解不同的文章,定为唯心主义,供批判之用。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以来,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阳光灿烂,《兰亭序》的讨论也呈现出蓬勃生机。从1977年《南京大学学报》第3期发表《论钟王真书和〈兰亭序〉的真伪》后,各种报刊不断发表讨论的文章,学术视野更为开阔,探索得更加深入细致。1981年浙江绍兴、2003-2005年山东临沂、浙江嵊州所召开的几次书法研讨会上,“兰亭论辨”都是热门话题。绝大多数人反对郭沫若的观点,连1965年支持过郭的人也转向了。如:昔日侈言破除《兰亭》迷信的启功,在2002年第五届中国书法史论国际研讨会上赋诗:“岱岳巍峨孰比高,山阴笔法自南朝。兰亭遗矩今仍在,万古云霄一羽毛。”此诗证明,在不同的政治气氛下,启功不再支持郭沫若了,不再破除对《兰亭》的迷信了。
2005年11月28日,“纪念兰亭论辨四十周年――中国(泰州)高二适书法艺术高层论坛”在泰州举行。书法界、文化界、学术界数十位人士欢聚一堂,各抒心得。提交会议交流的三十几篇文章,已汇编出版。因我与高二适同门,又曾在北京章士钊身边,对“兰亭论辨”亲见亲闻,推我撰序。
(二)
围绕“兰亭论辨四十周年”进行讨论,不可避免地要评价《兰亭论辨》上编的十五篇文章。我发现这些文章的观点,并不完全一致。略举数例:
(1)谁是《兰亭序》的作伪者?
郭沫若:“《兰亭序》的文章和墨迹就是智永所依托。”(《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
宗白华:“唯《定武兰亭》是否智永所能书,尚待进一步推敲耳。”(《论〈兰亭序〉的两封信》)
李长路:“我意伪帖是仿智永而不及智永手笔,也不过是一个连怀仁也比不上的初唐书法家所书写的。何时写作早则陈、隋之际,晚则唐初唐初的可能性较大。”(《〈兰亭〉辩妄举例小补》)
赵万里:“《兰亭序》的楷法,显然主要是唐人的成分,还有宋人的成分。”(《从字体上试论〈兰亭序〉的真伪》)
史树青:“在‘御府’伪造《兰亭序》的活动,我看这就是唐太宗、欧阳询、褚遂良几个搞的一套鬼把戏。”(《从〈萧翼赚兰亭图〉谈到〈兰亭序〉》)
以上说明,郭沫若与其支持者,支持者相互之间,对谁是《兰亭序》的作伪者,意见不一致。
(2)《兰亭序》“暮”“禊”“畅”等字是不是作伪之证?
徐森玉:“关于禊――,畅――,虽然还不能像‘暮’字原著应为‘莫’那样肯定,但也是值得我们注意和今后进一步解决的问题。”(《〈兰亭序〉真伪的我见》)
于硕:“晋代已有‘畅’字,前已查出。今又查出‘暮’字的使用远在三国时代,先于永和九年者九十年……六朝人写字,示旁每讹为禾旁,《兰亭序帖》禊作,大概是出于有意的‘拟古’。”(《东吴已有“暮”字》)
以上说明,郭沫若的两位支持者,对于《兰亭序》“暮”“禊”“畅”等字是不是作伪之证,意见不一致。
(3)东晋书体是怎样?
龙潜:“在晋时的书法是处于隶书阶段,到齐梁之间才逐渐产生了正书。”(《揭开〈兰亭序帖〉迷信的外衣》)
徐森玉:“行、草书和接近成熟的楷体在西晋初年(当然,不自西晋初年始)就有了真正成熟的楷法要到隋、唐之际才完成。”(《〈兰亭序〉真伪的我见》)
以上说明,郭沫若的两位支持者,对东晋书体应是怎样,意见不一致。
(4)隶书笔意是怎样?
郭沫若:“王羲之的笔迹应当是怎样,必须有隶书笔意而后可具体地说来,是在使用方笔,逆入平出,下笔藏锋而落笔不收锋,形成所谓‘蚕头’和‘燕尾’。南北朝人的碑刻字或写经书,虽已收锋,仍用方笔;凡一点一划,一起一收,笔锋在纸绢等上转折如画三角形。这样的用笔法,就是所谓隶书笔意。”(《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
启功:“我体会郭沫若同志所谈,是说东晋时期书法必定带有隶书笔意,不是说《兰亭》的字必定要架子严整,撑满方格,而指它应该具有唐以前的古意。”(《〈兰亭〉的迷信应该破除》)
以上说明,郭沫若与其支持者启功,对于“隶书笔意”的解释,实际上是不一致的。“隶书笔意”应是怎样?郭沫若作了十分具体的解释,表达得很清楚,不含糊。启功却把郭沫若说明很清楚、不含糊的一段话,改为模糊的“具有唐以前的古意”一句话。可见启功不完全同意郭沫若对“隶书笔意”的具体解释,但不能明白地说出来,只有改用模糊的解释,为他日表述自己的具体意见留有余地。
(三)
高二适《驳议》针对郭沫若观点所提出的意见,以及商承祚《论东晋的书法风格并及〈兰亭序〉》针对郭沫若及其支持者的观点所提出的意见,本文均不重复,只举例说明郭沫若及其支持者在运用材料方面,未能“去伪存真”(这是做学问的方法,也是毛主席的指示)。郭沫若、史树青认为,刘《隋唐嘉话》所述《兰亭序》流传经过“翔实”。今按:此书,《直斋书录解题》《宋史?艺文志》列入小说类。小说的内容,不应一概否定,但必须识别其中有传闻失实、夸张、虚构成分。据《隋唐嘉话》卷下:“王右军《兰亭序》,梁乱出在外,陈天嘉中为僧永所得。”这两句话,与郭沫若等的观点,完全相反。既然是“梁乱出在外”,可见至迟梁时《兰亭序》已进入宫内,郭沫若等相信此书“翔实”,却又认为“《兰亭序》是梁以后人依托的”,岂不是自相矛盾吗?又,既然《兰亭序》从梁宫流出后才为智永“所得”,智永就不是第一个拥有《兰亭序》的人,郭沫若等相信此书“翔实”,却又认为“《兰亭序》依托于智永。”岂不又是自相矛盾吗?
《隋唐嘉话》卷下又云:“至太建中,献之宣帝。隋平陈日,或以献晋王,王不之宝。后僧果从帝借拓。及登极,竟未从索。果师死后,弟子僧辩得之。”刘所说辩才得《兰亭序》的经过,曲折离奇,几个主要环节不详。既然智永得到《兰亭序》这件稀世之宝,怎会轻易地“献之宣帝”?怎能不在献出前摹拓一本?又是谁人从陈宫中得到《兰亭序》献给晋王(隋炀帝)?智果是智永弟子,当日向老师借拓是很方便的,怎会等到物归晋王后,才向晋王“借拓”?辩才是智永弟子,智果怎会不把《兰亭序》传给自己弟子而传给辩才?总之,疑问很多,不能轻信。
刘说《兰亭序》“以武德四年入秦府”,这个时间也有问题。据《资治通鉴》卷一八八《唐纪四》:“(武德三年)秋七月壬戌,诏秦王世民督诸军击(王)世充。”卷一八九《唐纪五》:“(武德四年十二月)丁卯,命秦王世民、齐王元吉讨(刘)黑闼。”李世民正进行统一战争,怎有闲情逸致访《兰亭序》?据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引《唐武平一徐氏法书记》:“太宗于右军之书,特留睿赏。贞观初,下诏购求……”《唐徐浩古迹记》:“太宗皇帝,肇开帝业,大购图书,宝于内库。”卷四引《唐张怀二王等书录》:“贞观十三年敕,购求右军书。”《唐韦述叙书录》:“自太宗贞观中,搜访王右军等真迹。”武平一、徐浩、张怀、韦述四位唐代名人,皆云李世民即帝位后,始寻访王羲之书迹,合情合理,在具体时间上虽有贞观初、贞观中、贞观十三年之差别,皆在即位之后是一致的,足以证明《隋唐嘉话》所云《兰亭序》“以武德四年入秦府”之误。(参阅《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下册拙作《王羲之〈兰亭序〉墨迹是怎样从佛寺进入宫廷的》,1997年宗教文化出版社出版)
再举一例。宗白华《论〈兰亭序〉的两封信》的第一信,引用甘熙《白下琐言》记载阮元曾云“唐太宗得《兰亭序》恐是梁、陈时人所书”云云,认为与郭沫若“所见合”。但此“跋”不载于阮元《经室集》,如非甘熙伪托,则是阮元编集时,感到此“跋”不妥而删去,不留痕迹。宗白华回避这个事实,在第二信中说:“阮元《经室集》,因手边无存,未暇检阅”,但他明明在这封信中引用《经室集》正集、续集的文章,可见所谓“手边”无此集,是谎言。如果披露《经室集》中无此“跋”的真相,也就暴露此“跋”不可靠,阮元与郭沫若“所见合”也就不能成立了。郭沫若也未说明《经室集》中有无此“跋”。
“兰亭论辨”并未结束。40年来,关于《兰亭序》的讨论,已超越了书法的范围,从多学科多视角进行探索,涉及文学、哲学、文字学、考据学、考古学、版本学等领域,从一件书迹的真伪之争,扩大到学术文化及其时代审美风尚的综合性立体研究,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与深度。我相信,在正常的学术气氛下,开展“百家争鸣”,参加争论者,平等对话,充分研讨,重证据,讲道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能达到真理越辩越明之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