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会计终于等来了探望季香香的机会。他蹲在一丛杂柳树条子后头,透过树条子的缝隙,看着季香香披着夕阳,远远地从地里走来。她肩头担着柳筐,辫子盘在头上。夕阳照着她时而拉长时而缩短的身影。步履轻盈。身段撩人。
她爹已经去世了一段时间,她从最初的伤痛中恢复过来,开始走出家门,照常下地。照常收拾破败的院子。脸上舒展开了。
她刚回村那几天,悲痛使她卧床不起。村邻亲戚来看望她,陪着掉眼泪,说家常,安慰她。
马会计趁着人多来过一回,站在人堆后头,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尽管心里焦急,他一句话没说,估计季香香都不知道他曾经来过。
这种时候,他只能观望。
终于这些日子都过去了,一切都平静下来。偶尔看见季香香与人搭话,脸上有了笑意。甚至有几回趁着天黑,马会计偷看她躲在院墙角落里洗澡,在哗啦啦的水声中,隐约传出季香香哼着小曲。
他觉得时候到了。
但他不敢大摇大摆走进季香香家去。在村边转了许久,又蹲守了两个时辰。直等到许多人家灯光熄灭,才悄悄移动身子,靠近香香家大门。没想到,刚伸手一拉,竟然“啪啦”一声,有块木板掉了下来,接着又响了一声。那是他小心又小心,结果脚下还是踢着了那块该死的木板。这使得院子里发出空洞的回声。一般说来,如果一间乡村老屋没有人了,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对村庄来说,这种声响不大会有人注意,以为是只野猫窜上跳下。对马会计来说,则像枪声一样震耳。因为蹲守的时间太长,心里的反应几乎就是偷盗,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才轻手轻脚。是为了不被屋主人察觉才小心翼翼。
他停住不动,向屋里观望。
屋里不知何时关了电灯。他使劲睁大眼睛,夜色下的窗口什么也看不见。
他蹲下身,用力从两扇松垮的门缝中间往里挤,院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屋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此时,屋里的季香香已经认出了大门上贴着的人是马会计。她先还紧张了一下,以为有什么贼人来了,接着闻到了一股很重的干草味,这是马会计身上特有的味道。好像他是住在干草垛里。那天晚上,香香站在马会计家门口时,闻到的就是这股子干草味道。那味道从马家开着的窗户,从院子四周弥漫开来。好像房子就建在一片干草地上。她看着马会计小心翼翼提着院门上的横粱,慢慢移开院门。然后身影一晃就看不到了。她知道那是马会计到了屋门口,果然,屋门的钌铞一响,马会计悄悄溜了进来。香香借着天边的微光,看清了马会计侧面瘦削的脸。他暗中的身影,像怕吓着什么,轻轻靠在墙上,如同树影底下靠着一捆干草。
“别害怕,是我,马志福。”
他小心提醒。
刚从外头进来,一下子还分不清屋里的景物。他摸索着向炕边靠近。凭着感觉,他闻到一股凉爽湿润的香气。像早晨时候走过村头满是露水的草地,清新的感觉令人神清气爽。
这时,月亮还没有升上来,一抹微光映着半摊开的薄被。山野簇拥着的小村,夜里仍然有些凉意。
马志福终于看清了炕上的人影,随即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息。
“唉,人呐,就是一棵蒿草。”马志福安慰道,“秋天一到,霜打就完。想开点,别为这伤了自己的身子。”
香香没有声息。马会计的话让她想起了爹去世时的情景。弥留之际,爹竟然问道:
哪——里——来——的——钱这句话,爹喘息着,歇了几次才说完。
香香不敢看爹,背过脸,告诉他是借的。
爹的一生,一直都在钱的事情上焦心。钱就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把他困住了。困在田里,困在山上,困在冬季的寒风中。拼命挣扎了几十年,甚至到了生命的最后,也没挣脱开。所以爹不放心,仍然在问。
“——借——谁——的——”
香香只能摇头。她说不出。
爹不再打听。他已经没有力气打听了。
看着爹那像纸一样苍白的脸,香香心里多少有些安慰。爹千辛万苦养育了她,她总算尽了些孝心。尽管这个过程令她痛恨不已,但为了救爹,心里稍许宽慰,不再沉甸甸地压着。
几天后,爹终于挺不下去了。本来就暗淡无光的脸色,由白变青,又变灰,眼睛瞪着。皮包骨头的大手,紧抓着香香的小手,嘴巴翼动,像有话要说。香香耳朵贴上去。
“——那——钱——”
声音落下去,还有几个字音,游丝一样在喉管里抽动,越抽越细,最后,慢慢消失……
爹的眼睛一直瞪着。到死,他骤然变冷的手,紧抓着香香不肯松开。
爹——
爹——呀——
她大声呼喊。
医生护士蜂拥而至,七手八脚连接那些抢救设备。现场紧张忙乱。
她靠在墙上,傻了一样看着人们出出进进。直到看见爹身上蒙着白布,被从医院的病床上抬走,直到进了医院后头的太平间,她才明白过来,她与爹之间,已经被横上了一道门槛,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门槛。
太平间的看守人动手锁上大门,但香香无法离开,抱着门口的一棵小杨树,紧盯着太平间里面,一遍一遍在心里呼喊:
我们父女还有见面的时候吗?
还有吗?
太平间里悄无声息,深不可测,漆黑一团。
香香感觉到爹是自己打定主意要走。在那些治疗的日子里,表面看上去安安静静的爹,已经有了辞世的心。他知道,治病的过程就是在挖一个无底洞,再治疗下去无非是人财两空,而给香香留下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他不忍心,躺在病床上,与贫穷作了最后的抗争——不按时吃饭,或者干脆不吃。
拒绝服药。挂上的输液瓶子偷偷拔下。
爹自己给了生命一个辞世的信号,要把艰难行进的脚步停下来。这个信号让爹的机体进入休眠状态,堰息旗鼓,等待上天的接收。而上天派来的使者,就在歧路口处等待着。他们在一个下雨天的早晨如期相遇。然后,爹就头也不回,一句话也不说地阖上了眼睛。蜡黄如麦草般的脸上有一丝厌倦的表情。实际上他厌倦的不是人世,他厌倦的是贫穷。是几十年都没能改变的困苦生活。这几十年的人世挣扎,耗尽了他的体力和耐心,结果连身边的女人都离他而去。他承受着人们的种种议论,虽然百思不解,但仍然站在村头苦苦盼望。现实又让他的盼望屡屡落空。他等不及,终于狠下心肠,毫不留恋地走了。或许离开尘世是他唯一的出路……
香香头一回面对生与死的残酷,悲痛欲绝,一切都亲见亲历了。
从村里走出来是生,当她再返回村里,爹已经不在了。
生就是能看见村庄。庄稼。还有太阳和野地。而死呢?
香香说不清。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是在孤独中度过的。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屋心痛不已。这里盛载着父亲辛劳的汗水,母亲不尽的忧郁。他们像蜜蜂一样,时刻不停劳作,从春种到秋收,年复一年。结果仍然是家徒四壁,院子里空空荡荡。生活的希望在他们手里失落,再也找不回来了。
深陷思念,让香香无法自拔,有几次竟在深深的思念中听到了沙拉,沙拉的脚步声。那声音从村头响起,比平时犹豫,拖沓。到了当街的院门前,像无法确定似的在门口踱来踱去。香香屏息等待,脚步声消失了。不一会儿,又在远处响起,渐渐向当街的门口走来。经过这样多次反复,脚步声终于拐进了院子,在院子里停留片刻之后,移向屋门……
香香惊喜地跳起身来,像小时候经常遇到的那样,父母在地里忙到月上中天,她一个人在家,逐渐生出的昏暗,遮蔽了屋内的一切。她害怕极了,对灯影下所有的的一声,扑到娘怀里,委屈地大哭了一场。
不过这回什么都没有。没有娘在前,爹在后的身影。没有他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那清晰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像有什么阻碍着他们无法开门。脚步声在门口消失,被风吹散,融化进了乡村的夜色里。香香毫无恐惧,只有盼望。因为她确信,那一定是双亲结伴寻上门来,可为什么不肯进屋?
这是你们的家呀!
香香真想喊给他们听。
香香无数遍的抚摸身边的柜子,炕沿。抚摸墙上的大玻璃镜。所有这些父母亲触摸过,使用过的家什,还保留着父母亲的体温。想到这些,香香不由悲从中来,哽噎不已。她多希望能留住些什么,拉住点什么,有些能让她感受到的东西。哪怕是几声咳嗽。几声呼吸。还有惯常听到的锹镐响动,菜刀铁铲叮当作响。柴禾在灶里劈啪燃烧。热气扑满灶间。老门轴吱吱嘎嘎响……
如今,曾经有过的这些平常时光,像童话似的在故事结束时消失了。
马会计说:“不管怎么样,今后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你得挺着点儿。”
本来看到马会计,香香还曾有过一点期盼,一点说不上来的隐约亲近。但他的这几句话说的香香心灰意懒。
马会计以为香香在听,又说: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是人人都会遇上的事,避免不了。自己的身体要紧。”
香香不语,她又听到了干爽的村道上有人在走动,叭哒叭哒的声音,从村子一头,响到村子另一头,又转回来。爹去医院之前穿的那双布鞋底上,钉了一块生牛皮,走起路来就这么响着,像有人在拍手。
马会计弄不清香香在想什么,不知该进一步上炕,还是就这么站着说些自己都觉得没味的话,他看清了香香像白猫一样卧在炕边的一对脚丫子,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香香身子一缩,突然尖叫了一声。
是抗拒?
不满?
还是不愿意?
总之是把马会计吓住了,没敢再动。
他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几点星光从窗口跳进来,掉落到炕上的薄被上。季香香胸前搭着被角,两腿蜷缩,成极富弹性的一团。马会计心里起了欢愉,恨不得马上扑到炕上去。他慢慢脱下那件傍晚时才换上身的灰色衬衫,一手拎着,捋整齐,很自然地抬手挂到墙上。那状态好像来此做客,正心安理得地等待主人招待。
香香仍然没有反应,他只能自己找台阶,问道,“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借的那笔钱怎么样了,也该还了吧?为了这笔钱,我可承担了不少责任。村长催了我几回,话都说绝了。你再不还钱,我这村会计也干不下去了。”
马会计知道这时候的季香香是还不上钱的。实际上,他也不是急着让季香香还钱,他只要季香香允许他来往。他担心,过了这么久,这季香香还能把握得住吗?
香香不由自主往炕里缩。她知道马会计的来意,要钱是假,要人是真。但她明知道马会计要人也没办法。她没地方躲。核桃沟村就这么大,躲到谁家都不是长久之计。况且,一个大姑娘,谁家也不能收留。更不能跑。荒山野岭,跑进去不用人找,自己就得出来。树林子里头根本呆不下去。就算待下去,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尽管躲避不开,香香也不想这么偷偷摸摸相处下去,不明不白地把自己给马会计。第一次那是出于无奈,现在是在自己家里,她应该拒绝,要不然,有了这笫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再也没个完。
但怎么拒绝呢!
她很想说,过些时候会还你钱的。
可过些时候是多久?明天?还是后天?另外此时就算说出来了,马会计也未必能信。她无法回答马会计的逼问。她不回答,马会计以为她已经默许,继续脱衣服。有了第一次的经历,这次动作明显放松自如,像在自己家里。脱光衣服,放肆的把身子在炕上摊开,像窗外投进来的一片树影子。这影子又章鱼一样伸展开四肢,探寻着,缠绕着,轻轻揽住了香香的腰。来吧!来吧!他喃喃自语,像哄婴孩入睡。香香身上那股子特有的青草般的清新香气,使他像腾云驾雾,心里欢愉的不行。他的眼睛也完全适应了,果断地掀开薄被,露出香香雪白的胸脯。香香发冷似的把身子蜷缩成一团。他伸手在香香身上捏了几下,像怕惊吓着,慢慢把香香搂到怀里,嘴里忍不住哼哼唧唧!
香香没有再抗拒,任由马会计摆布。
马会计不停地在香香身上摸来摸去。身子贴紧紧的。
“你啥时候去东山矿呀?村长在催这事呢!”
为了缓解注意力,马会计说的话不着边际。
村长说了,可以再给你加点报酬,多少让我说了算。
香香觉得刚才放松下来的神经僵硬起来。马会计半张着嘴,好像口渴似的喘息。在停顿的间歇,他说:
“也不要矿上来投资了,干脆咱们俩共同开矿。不就是托关系吗?你去找那个吴局长,批一处采矿权,弄到地方就能赚大钱。赚比李东生还多的钱。”
“我不去。”
香香扭过脸,躲过他凑上来的满是烟味的嘴。
“你为什么不去?”
“我又不认识那个吴局长。”
“上回不是来过嘛!”
“那我也不去。”
“那你去哪里?”
“我要去找黄春平。”
“找黄春平?”
马会计愕然。
“对呀!就是找黄春平。”
香香很高兴自己这么说。
“找黄春平干什么?”
“找黄春平借钱,好还你的帐。”
马会计停下来。
“黄春平答应你啦?”
“我们是同学,他一直在给我写信。还说要领我出去打工。他肯定真心愿意帮助我。”
“黄春平能帮你?”
马会计很意外,直起身,退到墙边。好像有人看见,抓过衣服围在腰上。
香香松了口气。
抬头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透过窗棂,一轮又圆又大,焦黄的月亮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