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与歌德
在中国晚清名人中,最为怪异,最有性格,戏剧性最强的,该是辜鸿铭。其敏锐和机智,诙谐和滑稽,其违逆众意直言无忌的行为举止,叹后世只能钦敬而无法效仿。他身形瘦削干瘪,长得像“一个嘬干了的橘子”①,到了民国时期,还是灰白小辫,瓜皮小帽,马褂长袍,曾是学界一景,留下众多传闻,为后人平添谈资。下录他在上海的一段轶事。
看上去土得掉渣的辜先生在沪上坐电车,两个洋场少年觉得他装束可笑,神态可鄙,便用英语调侃。未曾料到,这个土老头竟用地道的英语立刻回敬。少年吃惊不小,但心中不甘,换法语继续发难。万没想到,这个乡巴佬毫无怯意,又以出色的法语,更狠地骂回。顽劣少年黔驴技穷,丢尽脸面,巴巴地等到电车靠站,抱头鼠窜。②
以今观之,还真是便宜了这两个少年。倘若他们学过几句德语,再用德语挑衅,那会败得更惨。因为就辜鸿铭的履历看,他的德文绝不输于法文,骂语定会更加尖刻。
置这个故事真假不论,与顽童叫真斗嘴,辜鸿铭率真性情倒也宛然在目。但说他精通德语,则非传闻,白纸黑字,有德国学者阿尔方斯·帕凯1911 年为辜鸿铭一书德译本所作序言中的一段文字为证:
我清楚地记得去年6 月我启程前的闷热而阴郁的一天。我在黄浦浚治局一间办公室中拜见辜鸿铭。办公室处于上海外滩边一条阴暗小街上的一座红砖大厦中。两年来我口袋中就揣着一封给这位哲学家的引荐信。那是由一个在中国备受尊敬的德国女士写的。………他是第一个我能以无拘束的德语与之交谈的中国人。我们谈中国和德国。①
据帕凯回忆,两人在这次会面中谈到歌德。这毫不奇怪,讲歌德是辜鸿铭的拿手好戏,因为他对其不少作品熟稔非常,此前已摘引自如。也许他还是中国译引歌德的开山之人。值得书以志之。
《论语》的英译与对歌德的引用
1898 年,上海别发洋行出版辜鸿铭《论语》英译。这是其前辈王韬曾协助里雅各做过的事。不屑从众的辜鸿铭再起炉灶,定有其不寻常处。果然,此译副标题已别具一格,非同凡响:“引用歌德及其他作家举例说明的独特译文”。置所谓“其他作家”于不顾,下面仅看他是如何钩稽歌德,阐释孔子的。②
《子罕·十八》③ 为: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意思是:好比堆土为山,只差一筐土,倘若懒得做下去,就是自己停下的。好比平地堆土为山,纵然刚倒下一筐土,倘若决心前进,还是要坚持的。辜鸿铭在“譬如为山”英译后加注,释文英译自歌德小说《威廉·迈斯特》。据考出自《学习年代》第六部,汉译为:
人生百态呈现在我们面前,如同一个大采石场呈现在建筑师面前那样,只有当这位建筑师用这一堆不起眼的天然物质合成一幅从他的灵感中产生出来的最经济,最实用,最牢固的原像,他才不愧这个称号。……相信我,……绝大部分的不幸和人们所谓的恶之所以会产生,仅仅是因为人们太疏懒,不去好好了解他们的目的,倘若了解了,又不认真为之奋斗。我觉得他们好像是这样的人,这些人领悟到,现在能够而且必须造一座高塔,可是他们在打地基时用的石头和工时却又不比盖一间茅舍多。①
歌德这段文字,前半部讲人的创造力,后半部以创造中的不懈努力为题,主旨与《论语》语录颇有会合。辜鸿铭着眼的应是中西贤人所见略同之事实。
《子罕·三十》② 为: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在这段话结尾处,辜鸿铭这次以歌德的一段诗作注。这次引的是德语原文,据考出自他曾被贝多芬等著名作曲家谱曲百种以上的名诗《迷娘》。此诗以后也被收入《威廉·迈斯特———学习年代》的第三部第一章。汉译是:
桃金娘寂静、月桂树高耸,你可知道那地方?去那里,去那里!啊,我的爱人,我要和你同去。①
《论语》中的这段话,前四句意谓道之远而不可捉摸。后两句孔子的回答则是:你不曾努力罢了,其实是一呼及至的。而“唐棣”作为一种蔷薇科植物,此处与情爱似无干系。歌德诗中的“桃金娘”则又名爱神木。迷娘的吟唱既表达了对遥远的家乡(意大利)的思念,又有对爱的憧憬。从文字到意蕴,两者实际相差甚远:一是对抽象的生活哲理的阐释,一是对具体的远方家乡的怀念。辜鸿铭的注引,其立足点可能仅是《论语》语录与歌德诗歌中的“远方”一词沾点边。意蕴有异,音韵来补。请看辜鸿铭如何在英译中向歌德靠拢。比如“唐棣之华,偏其反而”的英译是:
How they are waving,waving,The blosslming myrtles gay;
其中的“waving,waving”之咏叹显然呼应歌德原诗中“Kennst du es wohl?Dahin!Dahin”中的“Dahin!Dahin”。
《颜渊·一》中有: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辜鸿铭在此用歌德的“断念”(Entsagung)一词作注,并引歌德诗一段,未注出处。据考为《东西诗集·天福的向往》中的一段。汉译是:
如果你一天不能理解,这就是:死而转生!你只是个郁郁的寄居者,在这黑暗的凡尘。①
“断念”是歌德晚年思想的重要内容。它与孔子“克己”中所含的“节制”有类似处。但辜鸿铭这里所引《天福的向往》中的诗句,与“断念”或“节制”似无直接联系。诗句指涉的是歌德另一重要人生观,即世上万物生生灭灭,世人该坦然相对。也许辜鸿铭理解的“克己”中也有超脱人世的含意?
《子张·十九》中有: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意谓:现在当官之人不按规矩做事,百姓早就离心离德了。你如果能查出罪犯的真情,便应该同情他,可怜他,万不可洋洋自得。
这是一段放之今日也不失其效的警语。辜鸿铭此处再引《威廉·迈斯特》德语原文,据考出自《威廉·迈斯特———漫游时代》第一部第四章,汉译是:
人类发展到也对有过失的人温和,对罪犯体谅,对不人道者人道,经历过了多么漫长的道路!首先进行这种教导的人,为实现并加快这一过程而献出了自己的毕生精力的人,这些人当然都是具有非凡品格的人。①
不再赘言。引文以歌德证实《论语》,恰到好处。
除了歌德,《论语》英译援引的德语作家还有席勒。《述而·三十七》中有“子温而厉”语,亦即孔子温和而又严厉。辜鸿铭不失时机,引席勒诗一段。经查,惊见出自其诗作《异国的姑娘》,汉译为:
她一来到,就使人欣慰,大家都感到衷心欢喜,可是有一种崇高和尊贵,使人们无从跟她亲昵。②
把孔子的温和与严厉,比作一个姑娘的亲昵和尊贵,初看并不合适,细忖不无道理。或许辜鸿铭知道席勒非如歌德,喜写姑娘,其“异国的姑娘”实际上是一完美之理想的代名词。
《尊王篇》的歌德引文
以上是辜鸿铭1898 年《论语》英译中对歌德和席勒的征引。三年后,亦即1901 年,还是上海别发洋行,刊行他的英文著作《尊王篇》。①
就在《序言》中,他已引歌德诗两首,并译成英语。据考第一首出自《威尼斯警句》。汉译为:
法国悲惨的命运,大人物可能会考虑;可是小民们确实更应该考虑。大人物灭亡:可是谁保护民众抵御民众?民众成了民众的暴君。②
引文批评锋芒直指欧美政府以所谓的“爱国主义”愚弄民众,造成事实上的无政府主义状态以及带来的灾难。
第二首据考同样语出《威尼斯警句》,汉译是:
我们不对?我们不得不欺骗小民?瞧他们显得多么笨拙而野蛮!一切粗野的受欺者都是笨拙而野蛮;正直一些吧,引他们合乎人性。③
辜鸿铭借此表达了他对小民的蔑视和改善人性的愿望。
在收入此书的《关于中国问题近期札记》之三中,他还以歌德自传《诗与真》中一段话,作为全文引言。汉译是:
对于什么事都不敢自私,而在爱方面,友谊方面特别极不自私,是我最大的喜悦,我的格言,我的实践。所以在日后我大胆地写的那句话:“我纵然是爱你,这对你有什么相干?”实是衷心喊出来的。①
一篇关于中国问题的札记,竟以歌德一段袒示其爱情观的名言开头,乍看不可思议。细察事出有因。这篇所谓的中国问题札记,讲的是中国问题在德国的情形。拉出文豪歌德,有开门见山之效。而且正文开篇即引罗斯金的话:“德国人的优点中甚至也含有自私成分”②,把这个实际与“中国问题”无多大关系的话茬接了过去,至少让这段引文得到某种疏导,不显得过于突兀。
和德国有关,所以辜鸿铭在此文中还引《浮士德》中的诗句:“你肖似你所理解的精灵”,③ 并重引他在《论语》英译中为《子张·十九》作注、出自歌德《威廉·迈斯特》的一段话。老调重弹,这次是呼吁欧美采纳歌德关于文明的观念,善待中国问题:
欧美在对待中国问题上,是否将采纳歌德的文明概念,以取代那拥有蒸汽压路机、想把耶稣基督变作食肉动物的德国政治牧师的文明概念。人们将拭目以待!④
歌德箴言在握,犹如论战工具在手,辜鸿铭试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中为中国争取生存权利。
《春秋大义》与歌德
辜鸿铭再次较集中地引译歌德,是在他另一部英文著作《春秋大义》中。此书1915 年由北京每日新闻社首版。打开此书扉页,一边是辜鸿铭学生梁敦彦直行手书“原华”二字。字迹厚重,底气十足。另一边除中英文书名外,另有横排两行歌德诗句。鉴于今天几种易见版本未印此书原先内外封面,知者恐怕甚少,故录原文如下:
Es gibt zwei friedliche Gewalten:das Recht und die Schicklichkeit。
据考出自歌德《格言与反省》,汉译是:“世上有两种和平力量,公理和礼义。”辜鸿铭以这两句话作为《春秋大义》的题辞,再显其用歌德箴言警句烘托或支持自己关于中国思想的写作理路。
辜鸿铭并非职业作家,就此而言,其著述不能算不丰盛。言多必失。其实言多还有重复。辜鸿铭重复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话语,还有歌德引文。此例前已见有。在《春秋大义》的“前言”之首,他又重引在《尊王篇》“序言”中已录过的歌德《威尼斯警句》诗“我们不对?”在此书附录《小民崇拜的宗教或战争和战争的出路》题下,再复引《威尼斯警句》中《法国悲惨的命运》一诗。平心而论,这些歌德语录经他重复折腾,新鲜感大打折扣。逆为尊者违的传统,这是辜鸿铭著作的一个毛病。
辜鸿铭此书名为介绍中国精神,实则驳斥西方文明,对西方学界导演了一出声东击西的游戏,这也是其著作惯用伎俩。比如上提附录《小民崇拜的宗教或战争和战争的出路》,其内容与介绍中国精神无关。此书第四章与此相似,题为《约翰·史密斯在中国》,着力谴责欧美殖民政策和物欲文明。讥讽挪揄,竭尽挖苦之能事。此章篇首也是一段歌德语录,出处有些出人意料。据考出自给友人里默尔的一封信,汉译为:“庸人不仅否定与己不同的别人的境况,还想让其他所有人按他的方式生活。”歌德再次为他抨击西方殖民政策提供了依傍。
“自强不息”与浮士德精神
以上所及辜鸿铭三本书,均为英文著作。说他翻译了歌德,稍有不妥,更确切地应该说他英译了歌德。他是否也汉译过歌德?回答是肯定的。其现存两本汉语著作之一《张文襄幕府记闻》(1910 年铅印)《卷下·自强不息》篇为:
“唐棣之华,翩其翻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余谓此章,即道不远人之义。辜鸿铭部郎曾译德国名哲俄特[歌德]《自强不息箴》,其文曰:“不趋不停,譬如星辰,进德修业,力行近仁。”卓彼西哲,其名俄特,异途同归,中西一辙。勖哉训辞,自强不息。可见道不远人,中西固无二道也。①
“唐棣之华……”,文出《论语·子罕》。如前所述,辜鸿铭在其《论语》英译中,已用歌德《迷娘》诗为此作解。这次则引歌德另一出自《浮士德》的箴言。② 说它是翻译,恐怕言过其实。请看今译:“凡是不断努力的人,我们能将他搭救。”③ 对比之下,辜鸿铭的“译文”只能算是改编。但他以源自《周易》“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中“自强不息”句来指称这句歌德箴言,确实也点到了所谓浮士德精神的一个要点,并建立了西哲“不趋不停……力行近仁”与儒学“道不远人”之间的关联。
特立独行———留下歌德让别人说去
今天,略检辜鸿铭著作,可见他译引或评品过的德语作家,除歌德、席勒外,另有海涅等人。此需专文详述。不过,他同歌德瓜葛最深。纡尊降贵,追摹众口交誉的德国文坛坛主,这是否与辜鸿铭特立独行、拂逆众意的性格 牾?其实不然。歌德在世时虽然已被奉若神明,但其声誉,始终就像四月的天,孩子的脸,变幻不停。正是在辜鸿铭活动的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德国到了威廉帝国末期,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民族沙文主义的骚动和对于战争的狂热,机械文明的嚣张和现代主义的兴起,使追求世界大同和代表德国古典文学及文化的歌德的黄昏又一次降临。①其接受史中的盛衰浮沉甚至在上引辜鸿铭与帕凯的谈话中也有反映,两人在会面时曾提到,歌德“开始有些过时”。②所以,辜鸿铭那时对歌德的抬举,绝无赶潮流之嫌,反而再次彰显出他那戛戛独造、立异为高的本性。
在中国,从《张文襄幕府记闻》印行后推约十年,随着《少年维特之烦恼》等书中译的出现,歌德骤兴,译介群起。各路精英,各显其能。辜鸿铭那时尚在,但译家评家中似早已不见这位先驱者的身影。他彳亍在旁,留下歌德,予别人说去。
4 Der Trost w hrend verhaengnisvoller Zeiten
纽扣作弹与《闵希豪森奇游记》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