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纪游散文如同他的小说一样,不屑于对文章进行斟酌和剪裁,也不讲究什么形式,而是兴之所至,信手写来,并且一泻无余,犹如一派出山的泉水,活泼自由、清新自然。总之,无论就数量还是质量而言,“游记作家”的这一称誉对郁达夫来说,是受之无愧的。郁达夫游记那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失去其美学价值和借鉴意义。其艺术特色归结起来,大致有如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一、清新自然,不事雕琢
郁达夫的游记长于叙事,作者对整个出游过程和当时当地的风俗人情记述得颇为完备,而文中纯粹写景的文字并不占压倒优势。比如《杭江小历纪程》中的《诸暨·苎萝村》一篇,开头写清早起来后就去游苎萝山西北面的苎萝村,联想到这是今古闻名的美人西施的出生地,便记述了一段西施的故事……又写访苎萝山上的西施庙,但郁达夫并不去写庙,而是大写管庙老先生要他留墨,以及他如何吟诗题壁的过程。最后写从苎萝山上归来踏上去义乌的新的旅程。全文仅仅写了这么一个过程,粗看平淡无奇,但只要细加玩味,就可体会到作者在这里主要是抒发自己那种“心事归平淡,狂名换苎萝”的归隐心怀和“浣纱遗迹我重题”、“施女何妨便姓西”的文人情趣,所以尽管写景很少,仍不失为一篇成功的游记,妙在得其自然。
纪游当然离不开写景,而达夫的写景是很有独到之处的。他写景并不是视野所及、样样俱到,而是抓住自然景物中最有特色、对自己感受最深的部分,用清新明丽、流水行云般的笔致描写出来,使它那么地富有气势和神韵。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往往是一幅幅山水泼墨画,而不是精巧玲珑的工艺品。
我们还是以作者写的最多的富春江一带的风光为例:黄昏时分,“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钓台的春昼》)。这里可写的景物很多,但作者只抓住此刻印象最深、最有代表性的“空旷的天空”、“灰白的云”,以及“欲藏还露”的月影,这就把黄昏时刻富春江上空的景色形象逼真地勾勒出来,显得很有气势,而又富有神韵。此外,像“方岩纪静”、“游西天目”及“游临安县玲珑山及钱王墓”中的景物描写,都是成功之笔。
在所描写的景物富有气势和神韵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到徐霞客对郁达夫的影响。徐霞客是明代的地理学家,又是我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游记作家,郁达夫对他十分推崇,并在自己的游记中多次提到过他。因此,他们俩在写景风格上十分相似。如同为写山,达夫的笔下:“山势飞动,石岩伟巨”、“拱日峰下的天门,奇峰突起”、“远远看得出一排高低起伏,状如海浪似的青山”(《游白岳齐云之记》)。这与徐霞客的“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墉,时没为银海”、“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游黄山记》)相比,二者的气势多么相像。同是写雾,达夫的笔下:“云层很厚实,扑在面上,有点儿凉阴凉阴的怪味,伸手出去拿了几次,却没有拿着”(《出昱岭关记》);而徐霞客的笔下:“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徙于后;予越其右,则雾出于左”(《游黄山记》)。两者相比,其神韵又是何等的相似。
在现代文学史上,朱自清也是以写景而著称的作家之一,若把郁达夫游记同朱自清的写景散文作一简单比较,也是很有意思的。他们俩写景的共同特点是,在所写的自然景物中都蕴含着自己的思想感情,有“寓情于景,情景兼融”的特点。说来也巧,朱自清的许多写景散文也是创作于他思想苦恼的时期(即大革命失败,白色恐怖四处蔓延之时)。朱自清用来对付黑暗社会现实的办法,不像郁达夫那样沉迷于山水之间,而是躲进书斋,埋头于书稿之中。由于两人的个性气质和所生活的具体环境的不一样,一个跋涉于东南六省的高山大川,一个则徜徉于住屋附近的荷塘柳阴。这二者虽然都属消极的方法,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不少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苦恼和彷徨。然而他们所写的自然风光,无论是写春江或者是北岳,记秦淮或者是荷塘,无不是为了消除胸中的块垒,倾吐心中的闷气,抒发自己热爱祖国、痛恨反动当局、忧虑人民而又无力济世的思想感情,同时也表达了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超然于现实的情趣。
二、诗文并茂,跌宕多姿
郁达夫的原籍是浙江富阳,风光秀丽的故乡,孕育了他的诗情,可以说郁达夫在写作现代小说和散文之前,诗歌创作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并且还伴随着他的一生。在充满诗情画意的游记中,更是施展诗人才华的大好天地。在纪游作品中,这些诗歌的出现,往往是作者对景、对物的有感而发,它有机地恰到好处地补充了文中没有抒尽的情愫、没有说完的余意,散文的美同诗的美融为一体,从而使景物美中更美,使文章通篇生辉,从而也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郁达夫游记中的诗歌,有清新明快、色彩斑斓的写景,有感情真挚、寓意深远的抒怀;有辛辣尖刻、入木三分的讥讽,还有言辞犀利、义愤填膺的抨击。当然写的最多的,自然是对自然景物的描绘。这类诗,往往是对前文风光景物描写的一个总结,同时,又是新的意境的一个开拓。如在《龙门山路》中,写达夫于阳春三月来到杭州近郊龙门山中的龙门坑时,面对眼前的景象,触景生情,再也“忍耐不住了”,当即吟成七绝诗一首:
小和山下蛟龙庙,聚族安居二百家,好是阳春三月暮,沿途开遍紫藤花。
诗与文相结合,充分地展现了蛟龙庙旁、白龙潭边,有居民小舍二百余家;村中溪水潺潺,村外断桥错落,众山相连,瀑布声淙淙霍霍;远处山峦上下,映山红、紫藤花万紫千红,争艳斗丽。面对如此美景,怎不令人心驰神往。这首诗把对龙门山胜境的描绘推向了高潮,表达出作者向往自然、迷恋田园的生活情趣。
又如在《西游日录·游东天目》中,他写道:
仙峰绝顶望钱塘,凤舞龙飞两乳长,好是夕阳金粉里,众山浓紫大江黄。
写作者登上仙峰绝顶,放眼远望,但见东西天目山宛如仙女的双乳,一直伸向钱塘江畔,在美丽的夕阳映照下,远处的青山变成了紫色的海洋,天际处,钱塘江水波光粼粼,宛如一条金黄色的缎带。写得多有气势,多有神韵!这就把大仙峰顶的无限风光作了高度浓缩和艺术升华。
再看《杭州小历纪程》一文中作者在游览时随口念出的两句打油诗:
落日半江红欲紫,几点星火点西兴。
这优美的诗句,为我们展现了晚秋的傍晚,钱塘江面那美丽的画面:落日余辉由红渐渐变紫,天色亦由明渐渐变暗,此时,西兴的点点灯火已映照着江面,前后景色密切相关,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这里作者运用了虚实相生、以少胜多的写作技巧,不仅描绘了江面的美丽,写出了它的多姿,而且还可以让读者借助自己的想象,看出画面上本来没有而在生活中却确实存在的东西。
在抒怀诗中,《槟城三宿记》中的两首最有代表性。其中一首写道:
好山多半被云遮,北望中原路正赊,高处旗升风日淡,南天冬尽见秋花。
作者南渡新加坡后,一次和友人们登上升旗山,他遥望北方,感叹祖国大好山河被云遮雾障、中原大地被日寇铁蹄践踏,虽然眼下风和日淡,秋花盛开,又怎么能抹去心中的愁绪一片呢?
另一首诗写道:
围庐曾记昔年游,挂席名山孟氏舟,谁分仓皇南渡日,一飘犹得住瀛洲。
面对此时此景,作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年游庐山的情景,由此联想起自己仓皇南渡,住在这瓢儿似的异国小岛上,有国归不得,因此发出了深深的感慨。
上述两首诗抒发了作者身居异域、想念祖国的炽热感情,忧虑祖国前途的无限愁绪以及感叹自己漂泊海外的坎坷身世,使得游记的爱国主义感情表现得更加浓烈。
除了写景、抒怀之外,也不乏抨击当局、讥刺时事之作。如在《钓台的春昼》中作者写道: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这首诗在梦境中托出,巧妙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它和文章一开头揭露“中央党帝,又想玩一个秦始皇玩过的把戏”相呼应,有力地控诉了国民党反动当局推行独裁统治的法西斯暴行。
郁达夫游记,作者在行文中随便引诗可以说随处可见,有的是引诗作证,有的本是文中应有的内容,有的则是引诗代抒情、代描写,都做到了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三、知识丰富,形式多样
“知识丰富”是郁达夫纪游散文中的显著特征。如前所说,在游记中,达夫谈今论古,在对自然风光的描绘中,他广征博引,穿插了不少有关的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充分地显示出作者知识的渊博和其非凡的才能。在记游中,所穿插的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并不是作品的点缀物和装饰品,而是和记游的内容密切相关联。作者“或借古喻今,针砭时弊;或抚今追昔,兼披心怀;或据今溯往,牵出渊源”……除此,还引用了不少风光名胜所在地的有关方志的史料:它们或介绍风景名胜的由来和发展,或记述当时当地的风俗人情……这些知识的穿插,丰富了游记的内容,增添了游记的色彩,使得纪游作品更富立体感,读来更令人心驰神往(有关例子见前文《纪游散文中的文化色彩》一节,在此不再赘述)。
“形式多样”是郁达夫纪游作品的另一特色。达夫写文章不屑于剪裁和斟酌,也不喜欢用一个固定的格式。他的游记有用“日记体”来写的,如《西游日录》、《南游日记》;有的是借用书信来表达的,如《扬州旧梦寄语堂》;有的属于议论性文体,如《杭州》;还有的篇章是分为一、二、三、四段来写的,如《感伤的行旅》;有的又是以一个个地名作为小标题,把若干风光和名胜之地连接起来写的,如《杭江小历纪程》;在《青岛、济南、北平、北戴河的巡游》中,郁达夫把四地的风光熔为一炉;而在福建所写的游记,他又用《闽游滴沥》为总题,分为一至六篇来进行描写……真可谓形式多样、不拘格套。就每一篇游记的题目来说,也是自由活泼、变化多样的。有直接以地名定名的,如《杭州》、《花坞》、《皋亭山》,有点出某地风光特点的,如《超山的梅花》、《雁荡山的秋月》、《西溪的晴雨》,也有记某天旅程中心的,如《临平登山记》、《游白岳齐云之记》、《桐君山的再到》,还有的点出旅行感情色彩的,如《感伤的行旅》。既有写意的,如《钓台的春昼》,更有记实的,如《过富春江》;既有抽象的,如《浙东景物纪略》,也有具体的,如《龙门山路》……至于行文,更是任性而发,绝无模式:时而绘景、时而抒情,时而征引、时而议论……信手挥写,富于变化;清新自然,潇洒豪放……这种多姿多彩的形式和特点,完全是由其奔放不羁的主观情感表现所决定的。反过来,它也正体现了郁达夫记游散文突出“自我”个性的创作特色。
四、既细且清,情景真切
郁达夫认为,近代的小品文是一种清新的文体,作家“描写田园野景,和闲适的自然生活,以及纯粹的情感之类,当以这一种文体为最美而最合”。日本明治末年有一派写生文体,同这种小品文体相似。但是,东方人的小品与西方的小品并不相同,“虽然是一样的小品文字,内容可终不免有点儿歧异。我总觉得西洋的Essay里,往往还脱不了讲理的Philosophising的倾向,不失之太腻,就失之太幽默,没有东方人的小品那么的清丽”(《清新的小品文字》)。可见,郁达夫所追求的美学目标是“清丽”。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关于小品文艺术特征的论说。如他在《清新的小品文字》一文中写道:
原来小品文字的所以可爱的地方,就在它的细、清、真的三点。细密的描写,若不慎加选择,巨细兼收,则清字就谈不上了。修辞学上所说的Trivialism的缺点,就系指此。既细且清,则又须看这描写的真切不真切了。中国旧诗词里所说的以景述情,缘情叙景等诀巧,也就在这些地方……情景兼到,既细且清,而又真切灵活的小品文字,看起来似乎很容易,但写起来,却往往不能够如我们所意想那么的简洁周至……
郁达夫所言及的细密、清丽、真切,的确是深得中国古典小品文尤其是晚明小品文的精髓,也融入了西方絮语散文的长处,这一特征在他的山水游记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郁达夫纪游散文的清丽风格,是把捉江浙一带清新明丽的山水气韵而形成的。试举几例以证其说:
如写衢州城外隐隐青山、桑麻野道、池沼清溪、牛羊村集、草舍蔗田的“清丽”,写山中青葱环绕、青天碧绿、清水澈底的“清通灵秀”(《浙东景物纪略·烂柯纪梦》),还有写花坞“异常的清丽”、九溪十八涧给人心里“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等(《花坞》),都是朴素、自然,真切得如真山、真水的“清丽”文字,使山水气韵能赤裸裸地再现在读者的眼前,这种文附其质的表达效果,非炉火纯青的语言高手是很难办得到的。
再看《浙东景物纪略》中四则小纪的标题:《方岩纪静》、《烂柯纪梦》、《仙霞纪险》和《冰川纪秀》,其中“静”、“梦”、“险”、“秀”,可以说是各篇小纪中的“文眼”。这些“文眼”,成为各篇小纪创造意境的“聚光点”。各色各样的光束,从各个角度射来,都凝聚在各自的中心点上,烘托出匀细、柔和、清新的意境,确实是既清且细而又真切、灵活。例如《方岩纪静》一文,其“聚光点”是“静”字,围绕这一“聚光点”,郁达夫细致地描写了“绝壁陡起”的山之伟观,写了山北五峰书院“清幽岑寂到令人毛发悚然的一区境界”,又用“只听得见四围飞瀑的清音”,来反衬“一种幽静、清新、伟大的感觉”,用“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风景幽丽的地方作讲堂”,来推知此处山水的幽静。写到戏台上演戏,这时该表现声响了吧!不,作者仍只是写“台前簇拥着许多老幼男女,各流着些被感动了的随喜之泪”,还是作“静”的描写。后面写破晓时风景的“清异”,天晴时空气的“澄鲜”,下望时山底的“幽深”,以及结尾处的“清人肺腑”、“北山隐隐”等语,都是为了从各个角度把光束投射到“静”字上,做到了既简明周至,又情景真切。
应该说清丽的文字得益于作者清通爽直的审美个性。写自然,与之相亲相语、合貌合神,情畅而语不涩。请欣赏这样两段文字:“匆匆上车,向东南驶去,对柯岩、兰亭、快阁、龙山、禹陵、禹穴……等越中名胜,都遥致了一个敬意。约于他日来重游。到绍兴约十点过。山阴道上的石栏,鉴湖的一曲,及府山上的空亭,只同梦里的昙花,向车窗显了一显面目。”“离绍兴后,车路两旁的道路树颇整齐,秋柳萧条,摇曳着送车远去,倒很像是王实甫曲本里的妙句杂文。”(《南游日记》)人同景物一致意、一相送,感情细密而洒脱。“清丽”的神韵,爽利地流贯于字里行间,这都是作者爽性审美、精心咏味并豁达于文字所带来的艺术效果。
综上,郁达夫为中国现代纪游文学留下了一份珍贵的遗产,这些纪游作品虽然不是达夫一生创作的主要部分,但它却从另一个侧面展现了自大革命失败至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这10年间的风云变幻,他在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幅风景、风光画和风俗、风情画的同时,也真实地再现了作者在那个特定时代的特殊思想和复杂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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