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外宾何美莎
!那年,我还在住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进胡同,这么扭,那么拐,胡同的尽头有一个小院。进了小院,北角上有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那就是我和我的“那一半”外加两个儿子的家。我不是名人,可我们的房子却像鲁迅在北京的住房,也带一个“老虎尾巴”。只不过那尾巴挎在旁边,像老虎扭着屁股。别小看我们那几平方米的“尾巴”,那就是我家的厨房兼储藏室。夏存蜂窝煤,冬装大白菜。刮风下雨还是我家小二的洗手间。
我们的正屋,13.5平方米。那是我们的卧室、书房兼客厅。屋里靠墙一张大床,靠窗是晚上可以变成床的长沙发。中间一张四个人都抢的桌子,挤得满满的。书呀、报呀,大儿子的小制作、小儿子的画呀,把那空地也就都瓜分光了。这还多亏我们家没胖子。
小屋的门也不大。门口还有一间木制结构的小别墅。那是我家的第五口——一只老母鸡的住房。老母鸡的名字叫“咖啡”(咖啡色)。她是两个儿子的“哥们儿”。那本来是春节饭桌上的佳肴,两位公子罢吃才留下的。老母鸡似乎很知恩,竟隔三差五地给我们奉献上几个大鸡蛋。好么!这是什么身价呀!在那什么都缺少的年月,老母鸡好像也自知珍贵。整日昂首挺胸,迈着方步“咯咯”屋里屋外地巡视。儿子在家,她竟悠闲地站在儿子写作业的小方凳上,和儿子“咯咯”对话。你要是把她关进她的屋,在里面,她一定大吵大闹;在外面,儿子也要声援。没办法,自由嘛。我这个大学老师,不得不跟在她屁股后做小时工。
瞧瞧就是这么个条件,竟有外宾要“参观访问”我的家!而且是领导通知。要来的人是美国强化班何美莎。不知是她喜欢我呀,还是喜欢我的课,她竟姓了我的姓。不知从哪听的,她还说:“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求过我好几次,要来我家。可想想我那屁股大点儿的地方,只好谢绝人家了。没想到,她竟求到处里。我们这个整日都得时刻牢记国格、人格的涉外单位,你说弄出个国际影响……
“唉——”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发愁。大家要知道,那可是没几个老外到中国来的时候啊!
“这有什么?”稳坐泰山的是我的“那一半”。“那一半”是所专业学校的校长。校长讲话总是干脆利落:
“这有什么?这是真实的。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我们有的,他们还不一定有呢!”
不过校长现在稳坐的是小板凳,正择菜呢。
“好啊!要来客人啦!要吃好东西啦!”
这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儿子们一听要来外宾,兴奋得调都变了,立即争着学爸爸总说的名言:
“单元房会有的,大书柜会有的,儿子的书桌会有的。哈……”
“那咱怎么欢迎人家呢?”
我真犯难。我们的家庭会议开始了:
“豁出去,拿着咱一月的工资去饭店。你一个人陪。”校长总有干脆的办法。
“可是她专门提出要看老师的丈夫、老师的家。”
“看老师的丈夫?为什么?”
说真的,我真不知道。
“那要看我吗?”
我们小二总担心忽略了他(当时开始不让生老二了)。我忙说:
“当然要看啦!没有谁,也不能没有小美男子呀!”
小二漂亮极啦。“小美男子”是幼儿园给他的美号。圆头圆脑的老大也马上发言,而且立即提出不穿橡皮膏鞋啦。是啊,这半大小子的鞋,就没法买。刚买一个月,大脚趾头就开天窗了。没办法,我就给贴上块橡皮膏。小二也借机提条件:
“我不穿小二衣服了(哥哥穿过的)!”
是,我就怕做活。你要叫我看书,写字,我可以一宿不困。要我做活,一拿针我就头疼。
总之,吵吵了好一阵子,终于达成协议:
老母鸡必须关禁闭,否则就是盘中餐。三位男子汉必须认真洗各自的臭脚丫子。老大外语必须考过80分。小二必须完成三幅国画。客人来了,都得说三句外语。全家必须一块做大扫除。至于那天谁负责采买,谁做哪个菜,一律分工到位。就差记录在案了。反正,会议圆满成功。派给谁活儿,头一模儿,那么痛快。
准备迎宾的那些日子,我们全家真是个个上了发条,真像过年一样,擦玻璃,扫房,换新床单……邻居老婶说,苍蝇进屋都打滑。
8月20日,何美莎真要访问我的家了。其实两天前,小二就把日历撕到这一天了。而且儿子们的“How do you do”早说得滚瓜烂熟。可美莎真来时,老大从门外冲进来。圆脑袋、圆眼,他像一个打足气的皮球一样,在我眼前光是一下一下地蹦,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后面跟进来的居委会二娘说:
“来啦!来啦!天啊!怎么跟黑炭似的?那头发跟小细铁丝一样,还曲里拐弯的。哎哟!这可是新鲜景。放心,胡同我都叫他们扫两遍了。”
“居委会怎么都惊动啦?”我慌忙向人家道谢。
“咳!孩子们说的。哦,政治任务嘛,大家担着。看看,你还需要嘛?咱居委会全力支持。”
居委会二娘俨然是个大干部。正要摆开架势教导我们,小张陪着美莎进院了。后面跟着一群萝卜头,热热闹闹,好像我们家办喜事一样。我赶紧请居委会领导把这一群泥猴将军领导走了。
美莎穿着大红裙子,系着大红发带,一团火一样就过来了。可是她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站住了。惊奇地说:“中国男人好!好!”
“好肚……好肚……”
我的两个儿子一律仰着下巴颏,瞪大了两双眼:
“好肚……好肚……(How do you do?你好?)”“好肚……油肚”了半天也“渡”不出来。
“中国男人好!好!”
原来美莎看见校长在包饺子。小二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躲在我身后。美莎一下抱住了两个孩子,看了孩子又看我们,接着惊奇:
“中国男人好!漂亮!像!像!中国人不离婚。”
美莎的话没头没脑,我有点儿琢磨不过味儿来。不过,从她一进屋,不是她“撒婆瑞死特(surprised,惊奇)”,就是我们挨个地惊奇。
我头一个惊奇:原来美莎不是美国人,她一连说了几次,她说她是斐济人。在美做飞行员,但拿白人的一半工资!我们小二惊奇的是阿姨的家竟在“甜岛”!小馋猫当时就想伸着舌头去岛上看看。老大呢,看着地图惊奇了好一阵子:世界上最东边,最西边的岛屿竟都是斐济!(斐济横跨东西半球)。两个小家伙可长见识了,美莎给我们画了斐济的国徽:国徽为盾形。盾的上方是一只带着皇冠的黄色狮子,狮子抱着一个椰子。狮子下面是圣乔治红十字,十字把盾面分成四格。每格图案不同,一个格是叼着橄榄枝的鸽子,象征和平。另三个格子分别是甘蔗、椰子、香蕉,象征他们国家的物产。难怪叫甜岛。格子两侧各站着一名斐济土著人,土著人旁是帆船,象征他们是南太平洋的真正主人。
那可真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国徽。美莎说那是最漂亮的国徽。
那天,我们真是互相听了最新奇的事,见了最有意思的事。美莎什么都惊奇,而且一高兴就像“哥们”那样向后刨着跳舞。小二都看傻眼了。美莎见小二穿的背心她大声说:“哈!最贵的纯棉背心!”
小二美滋滋的,再不讨厌他的小二衣服了。
我们准备菜。美莎又说:
“哈!最贵的新鲜蔬菜!在美国都是一个星期买一次菜。”
最不爱吃菜的老大,后来也张牙舞爪了。
美莎还问了好多菜的价钱,也说了好多菜的价钱:土豆一斤美国1.8美元,我们5分;黄瓜一斤1.6美元,我们4分;西红柿一斤2美元,我们8分。美莎说一个,我们老大就乘上5.6(当时汇率)。结果一会儿美莎“啊!”一会儿我们“啊!”。
美莎真的有意思,从进屋就很少坐下来。她特别注意看校长忙乎什么。校长去厨房,她立即跟去;校长去小院,她也立即跟去。我也得立即跟去呀,怕我们不雅的什么地方给我们丢面子呗。小张怕我累着,又跟着我,结果,我们一溜几个,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儿子说他们都眼晕了。
吃饭了,这回,不是我们儿子的眼睛快掉在盘子中,而是美莎。美莎刚明白了那饺子馅怎么进去的,又奇怪茄夹里怎么出来了肉?美莎不但看,还用笔叫我帮她写下菜谱。而且都起了新名字:茄夹叫“大嘴肉饼”,三丁叫“豆豆块块party(晚会)”,炸虾片叫“白云flying(飞)”……而那一桌菜叫“China美男人”。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呢?美莎的思维总是怪怪的,大概菜都是我家男子汉校长做的吧。我们的小美男子以为是说他呢,自己美了好几阵子。
那天的饭,我们从5点就开餐了,一直到晚上九点多,美莎早就宣布:“肚子反对了!肚子反对了!”可是还在吃。特别是校长做的红烧肘子,她说和她家的烤肉一样好吃,就是做法不一样。
美莎的家,在离首都苏瓦(Suva)百十公里的纳塞莱(Naselai)土著村。美莎说他们那儿,至今还用传统方法做饭。村中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土坑,叫“娄窝”(lovo)。做饭就在土坑里放上用柴火烤红的石块,上面铺上一层蕉叶、大树叶,再放上猪肉、鸡、鱼和山芋、木薯各种食品,然后再盖上一层蕉叶、大树叶,最后用泥土石块盖上封好。几小时后,扒开泥土树叶,拿出来食用。
“哎哟!香得你都站不住。”
可不,我们小二都要站不住了。困得。最后我们都站不住了。
美莎要走了,她把20美元塞到小二手里。结果我们全家一块上阵,大战成了一团。美莎最后败下阵来。她说在美国,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可是在中国就真的不一样了。这回我们小老大好好地表现了一次。儿子说:
“在中国友谊比钱更贵。”
美莎感动地说:“是这样。我们有更贵的友谊。”
美莎临走一劲儿说,她来急了,买好的礼物却忘带了。她说真后悔。其实更后悔的是我家小二,因为阿姨要了两件礼物:一个是小哥哥的泥捏小牛;一个是他画的国画大虾。那张画是他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说着“就不给妈妈好好画”画的。小美男子告诉阿姨,下次他一定给阿姨画一张最大的大虾。
美莎来时,两个小家伙还有点儿害怕,美莎要走了,他们却一直黏着人家,甚至把我们藏起来的老母鸡,也告诉了美莎。这使美莎又后悔了起来:因为自己来,而慢待了朋友的“哥们儿”。她坚持和“哥们儿”告别。外国人喜欢动物真邪乎。我是担心“哥们儿”出来“摆摊(拉屎)”。结果还不错,老母鸡出来“咯咯”了一番,自己上窝了。
说真的,那天我们所有成员都表现不错。就可惜我们的大校长在最后分别时刻却露了怯。事情是这样的:
人家美莎要走了,和我们一一拥抱亲吻。亲小二,亲老大,亲了我,人家还要亲亲校长。坏啦,路灯下,我都能看见校长脸红得一直红到脖子了。我忙打圆场:
“这是礼节。这是礼节。没关系!没关系!”
!可校长还是直着身子往后闪。美莎呢还坚持一定要亲。最后,校长灵机一动,抱起了小二送到美莎怀里。结果大家一通大笑。美莎一边笑,一边说:
“中国男人好!中国男人好!”
美莎告别了,她面冲着我们倒着走出了很远。她的两只手一直高高地举过头,紧紧握在一起。她穿的白色T恤衫上的“中国”两字,和长城的图案,在棕黄色的灯光下特别清楚。
美莎走了。我们家的三个男人好像都变得牛气了。尤其一号大男人,时不时地还要提醒我:
“我可是人家外宾都看上的呀!”
“哈,可你说,美莎为何对我们这大男人‘重看一眼,关心十分呢?’”
不久,美莎来信了。原来,在美国,一个中国男人看上她了。美莎对人家也有意思,可就是下不了决心。她不了解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男人。去过中国好了,可回美国,她那个男人又被另一个女孩抢走了。
哎!人活着真不容易。美莎在信中,除去对我们全家的百般地道谢,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表示,她一定要嫁一个中国人。
“我长大也一定要嫁人吗?”
我们的小美男子又有问题了。
“你要嫁也不能嫁美莎阿姨。你看你,豆芽菜一样,美莎阿姨一抬手,还不把你打到床铺底下去。”
我们的小哥哥总是挺有哥哥味儿的。
“咯咯咯——”儿子的“哥们儿”也总要插上几嘴。可惜我不知怎么翻译。
2005年7月6日
于南开园西南村
洋八戒背洋媳妇
!运动场上,猪八戒背媳妇的比赛正在热烈进行。参加者都是外国留学的洋猪八戒、洋媳妇。背法也是洋式的。有的媳妇勾着脚像个扣在八戒身上的大S。有的媳妇头朝下,八戒扛着跑……五花八门。观众们兴奋得“哇哇”乱叫。真带劲!干脆拥到了比赛场上,只给运动员留下了几行跑道。各班拉拉队为各班的“猪八戒们”更是声嘶力竭地“拉拉”:
“C班加油!加油!”
“老A加油!”
“Classe D(班)加油!”
忽然我们C班的“猪八戒”一下摔倒了,背上的“媳妇”也一下给甩出了老远。大家“呀!”地叫起来,“呼啦”围了上来。猪八戒“呼”地爬起来,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一边伏身要把媳妇抱起来。这时,猪八戒的真媳妇(女朋友)赶过来了。她忙活着叫来班长把媳妇背上。猪八戒的膝盖都磕破了。真媳妇心疼地给他擦了血,搀着猪八戒去卫生院了。
说来有意思,其实猪八戒长得相当帅,是那个火热又充满着艺术感的意大利学生。一头鬈发,脸腮上一抹典型的意大利美髯。一双大而又会说话的蓝眼睛总闪着亮点儿。脸上永远挂着一抹不经心的笑意。浑身上下仿佛都写着四个字:悠然自得。猪八戒叫蒙纳。猪八戒的女朋友也是意大利学生,叫拉拉亚。都二十几,风华正茂。第一天见面,蒙纳整个身子向上飘着给我介绍,说他的女朋友是他的反义词。真的,拉拉亚是一个安静又沉稳的姑娘。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总像有许多话要说,又很少开口。
猪八戒背的媳妇是日本小女生,刚20岁,叫香浩千利。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瓷人一样,白白净净的,典型的日本女孩。他们仨都是我班的学生。仨人之间好像有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说来这三角形是我画起的头儿。
一
C班大多是韩日学生。练习会话时,我有意地把欧美学生分散到亚洲学生组。蒙纳和香浩被分到一处。本来拉拉亚和蒙纳是坐在一起的(他们也住在一起),这样拉拉亚就到别的组去了。只要有欧美学生加入,练习气氛立即活跃。大家非常欢迎这种形式。香浩就非常高兴,和蒙纳谈得也特别投机。不过后来我发现拉拉亚似乎不大喜欢这样做。每次分组,她都是不很情愿地起身离开座位。我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上课,走过教室外平台的窗口。起初,我常看见蒙纳和拉拉亚在那儿抽烟。我总是开玩笑禁止他们吸烟。后来我发现,又多了一个本来不吸烟的香浩千利。她吸一种很长的女人烟,而且总是摆着一个pose(姿势),像作大美人广告。美人一边吸,一边和蒙纳脉脉含情地说笑。那时,拉拉亚总站在蒙纳身后,大睁着一双褐色的眼睛,默默不语。忘了哪本大作上说:“对男人好,他就会忘了你的存在。”不相信吧,还真对。可是开始我没在意他们。
一次上课,说到“羡慕”这个词义的英汉差别。英语的“羡慕”还包含妒忌的词义。爱说爱笑的蒙纳,大声说拉拉亚就爱妒忌。安静的拉拉亚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她转过身子,生气地面向蒙纳,没说话,睁着一双大眼睛使劲地瞪着他。蒙纳立即嬉皮笑脸地把头缩到课桌下面。全班立即沸腾。心里旱得起皱拔裂的男子汉们,早想要点春风春雨了,一听蒙纳的笑言,一下来了精神,争着把他们学的新鲜词拿出来表现:
“哈!蒙纳‘妻管炎’啦!”
“拉拉亚爱吃醋呀——”
“谁插脚啦?”
“嘿——谁是第三者呀?”
蒙纳好像很得意;拉拉亚脸更红了;我忙打圆场。从那天,我倒是开始注意这三者了。
我首先发现的是,从来不上妆的日本学生香浩眉毛刮掉了,新的弯眉是画上去的。香浩本来细眉细眼,现在画上了淡淡的眼影。为了这个杰作,我想香浩在镜子前至少也得半个多小时。香浩的细眼真的大了许多。我还发现那眼里的秋波,只要有机会,就飘向了蒙纳。蒙纳好像感觉良好:精神着呢,脑袋总像掸过水的青菜向上支棱着。
一次练习口语,讨论趣味话题。
有学生说:“如果地球毁灭了,人们必须上别的星球去生活,而你只能带一样东西(包括人)去,你带什么?”
香浩翻着眼睛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她要带她的男朋友去。男性们立刻群情激昂:
“香浩,带谁呀?”
“哈!带我吧。”
“香浩,你男朋友是谁呀?是我吗?”
香浩谁都不理地说:“这是秘密。”拉拉亚发言了。话里带着锋芒:
“我只带那个值得我爱的人。”
蒙纳嬉笑着凑到拉拉亚脸前说:“当然是我喽。”我看见拉拉亚并没笑,她用手推开了蒙纳的头,不拾茬。我叫蒙纳发言,蒙纳一边嘻嘻着,一边向拉拉亚瞥了一眼问:
“老师可不可以带两个?”
我坚决地说,不行。
“哈——蒙纳你累不累?只能带一个。快决定,带谁?”
大家给蒙纳起哄。蒙纳嘿嘿着调皮地看着拉拉亚说:
“那我得好好想想。”
我看见拉拉亚脸变得苍白,忙拉帆转舵。有人又出了新鲜词,问:
“假如在一个高山顶上,一定要推下一个人,你想把谁推下?”
教室里又鼎沸了,男一嘴,女一嘴,说谁的都有。
“推下拉登去——”
还有说把他们本国总统推下去的……有个韩国学生说,把背叛他的人推下去。该拉拉亚发言了。拉拉亚沉吟良久。我看见她深情地看了蒙纳一眼,轻声地问:
“老师,一定要推下一个吗?”
我说,我不喜欢这个题。我又转了航。说到了“背叛”我似乎感到了拉拉亚的心在裂口。
总之,那天下课我心里别别扭扭的。下午我出办公室路过平台。蒙纳和香浩在那里亲热地谈天。回来,他们还在那儿!俩人一脸彩霞。没有拉拉亚。我的情感似乎叫人切了一块,脸颊儿自己都觉得变得有点儿沉重。
“老师,拉拉亚刚才也在这儿,她去买饮料——”
蒙纳的话追着我的脚步。蒙纳最会察言观色。我没像往常那样给他温暖和亲切。心想,都说“燃烧的意大利人”,“意大利人爱的忠贞,可以登上比萨斜塔(不惧怕死)”,而我眼前……我“呃——”了一下,便办自己的事去了。上了电梯我的心和电梯一块下降。心里又有些后悔:干嘛?人家一个学生,远渡重洋地来你这儿求学。而且你这当老师的,是不是有“代沟”哇?
唉——
二
在运动会上我接着“唉——”。猪八戒背媳妇的比赛结束了,我班出了两个伤号。不过问题不大,我赶到卫生院,人都出来了。香浩躺了会儿,好了。猪八戒好像挺愿意摔这一跤的。此刻他翘翘着个脚,舒着两只胳膊,左边一个拉拉亚,右边一个香浩架着他。虽说腿打了绷带,可是一脸滋润。我问:
“怎么样?”
班长抢过话茬:“老师放心,我都想摔一跤了。”
大家一片哈哈。只有一个人没有笑,那就是拉拉亚。我的心“咯噔”一下,心情立即乱七八糟。我忘了那天说了蒙纳什么,我大概是在“沟”的这边。
一连几天,蒙纳上课没有“嘻嘻”。课间倒是“嘻嘻”了,不过只是和香浩一个人。
你说我这个人,什么都摆在脸上。自然,蒙纳弟子好几天没得到老师的雨露阳光。一天下课,正想走,蒙纳扑到我讲桌前:
“老师,我只是想气气拉拉亚。我爱拉拉亚,爱她的全部。”蒙纳一边说,一边用两个食指,在我鼻子前画着女人的曲线。我说,你不用爱她的全部,爱她的一点就行了,但用全部去爱!
一连几天,蒙纳没上课来,不知他把“全部的爱”用哪去了。香浩也没来。拉拉亚时到,时不到。
一天,仨都没来。班长眼瞧着课桌报告,蒙纳和香浩旅游去了。拉拉亚不舒服。班上立即骚动,反映迥然:韩国学生直眉瞪眼。欧美学生说:
“深呼吸,深呼吸(课文学的,别激动)。”
我惊奇地发现日本学生很淡然。
下课,去看拉拉亚,怕她想家(我在国外,一有不痛快事就想家)。拉拉亚竟也淡然!居然一边谢我,一边安慰我:
“老师,我们没有交换ring(戒指),他是自由的。”
我,中国老师……语塞。死机。
又有一天,课都上完了。我站在教室外的阳台上。一条小河从楼前涓涓流过。落日只剩下一缕橘色的霞光。微风轻轻地抚摩着河水的脸颊,河水像害羞一样,水面上泛出粼粼晶莹的红光。身后传来一个女孩怯生生的声音,也像在害羞:
“老师,可以吗……”
啊,是香浩。香浩轻声地走到我跟前。轻声地说:
“老师,原谅我那天没有发言。我不喜欢‘把谁推下去’的话题。我想讨论‘你想克隆谁?’更好一些。”
我点头,接着问:
“你想克隆谁?”
香浩仍是轻声地说:“您知道……”是啊,要有两个蒙纳多好。我忽然觉得香浩并不难看。身材纤小,浑身透露着女孩的温柔。皮肤白嫩白嫩的。细眼睛,眼眸黑黑的。此刻那里都是痛苦:
“老师,您说什么是爱情?”
拉闸断电!我忽然觉得我做不了老师了。我一时真不知怎么回答她。我院24岁的研究生,她说她已经是老梆子了,她和18岁的人就有代沟。你想想,我这个当老师的还不是老老梆子,和年轻人不知有多少代的代沟了。而爱情,那是自打有了人类历史以来便有的永恒主题。关于爱情不知有多少高明的诠释了。复杂呀!然而香浩的目光充满期盼和恳切。我搜出莎士比亚名言:
“爱情如果成了数学上的三角或多边形,那是危险的信号。”
我试着告诉她:
“说也简单。听说,爱情是心与心,两点中间的一条直线。没有隐藏,没有弯曲,没有旁骛。大概是这样吧。”
我俩无语,足有两分钟。
香浩抬头执拗地问:“任意两点一线?”
我说:“是。”
香浩说:“那也可以连成一个扇子面。”
我的电脑又断电!这东洋人的思维也真的又升级了。
我是搞语言研究的,从没有写过爱情的论题。我也糊涂,可是,如果没有了纯洁,还叫爱情吗?爱情的内涵真大。我老实地告诉学生,我没有研究。
香浩却似乎很在行,说:“您不知道日本。”
这个来阵风都要晃悠晃悠的小女生,原来心里还有个钢条铁棍。香浩说:
“日本的‘丁克’文化现象严重。特别女人不要结婚,不要孩子。”
“为什么?”我问。
“老师,我来中国,男尊女卑这里有,日本最厉害。女人活着很难。”
是啊,认识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更难。
香浩临走说:
“老师,今天课上学‘莫名其妙’词真好。爱就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爱;莫名其妙的不爱。莫名其妙地燃烧;莫名其妙地痛苦。管住心真的很难。”
是啊,管住心真的很难。
三
学期中,6月2日,我为拉拉亚过生日。我工作日历上有我每个学生的生日。那是因为我永远不能忘记,我在异国他乡,邻居和我的学生给我过生日而给我的激动。
6月2日也是意大利的国庆日,真巧!我送给拉拉亚和蒙纳一张贺卡。上面有一对小牛。意大利国名的意思就是“小牛生长的乐园”。我在贺卡上写:
“希望两只小牛一块儿快乐!”
拉拉亚的大眼睛满是谢意地望着我,许久。那里有很多话。我还知道,拉拉亚和蒙纳的爱,是在意大利罗马大学就开始的。我特别担心,在中国的留学成了她痛苦的回忆。说实在的,学生中这种微妙的关系我第一次遇到。我不知如何做,我只希望她快乐。于是我又说:
“祝你们白头到老!”
拉拉亚忽然歪起头奇怪地问我:
“为什么?”
我解释一通。拉拉亚说:
“不,不一定一辈子。”(我惊奇,定格)。拉拉亚接着告诉我,意大利人祝福时,常说不要拿手帕!(分别时擦眼泪)。屋里也忌讳挂手帕。表分离,不吉利。那意思是说,在一起一天,就愉快一天。拉拉亚说:
“将来,我不去想,我不知道。”可我好像知道了,我们东西方人的思维又跑岔道了。
晚上,我们班由班长率领,在“露草地”韩国餐厅聚会,为拉拉亚过生日。大家盘腿坐在木榻上。日本学生说,像他们日本蒸糯米糕堆儿——一个挨一个。长几上是青岛啤酒,韩国的各种辣泡菜;烤炉上是吱吱冒油的烤肉;火锅里是红色的辣椒汤。大家挤挤挨挨,一边侃山说海,一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热天吃烤炉、火锅,个个热得额头上冒着汗珠;辣得用手扇着舌头,龇牙咧嘴。人人高兴非凡。拉拉亚阳光灿烂地接受着大家给她的礼物和祝福。
蒙纳给她的是一张彩笔画的卡片。上面是一个带胳膊带腿的小甜点心,姿态娇美。蒙纳说,那甜点叫tiramisu(提拉米素),意思是“带我走吧!”那是用十几种糖和蜜糅合,精制的伴咖啡“贴心点”,是相爱人之间以此呼唤爱的体验,昭示永远的甜蜜,是意大利表示爱之承诺的传统礼物。蒙纳说中国没有卖的,只好画。还强调不是随便相送的。
蒙纳把一丝俏皮和许多甜美捧给了拉拉亚。拉拉亚一脸幸福。
轮到香浩了,香浩的礼物是最奇怪又别致的。香浩给了拉拉亚一个生日卡和一个叫人惊奇的消息:她要提前回国了。大家谁都没有想到,但谁又都明白,这对拉拉亚有多么珍贵。韩国学生说,这是重磅炸弹新闻!我都要晕菜啦!(韩国学生好像比日本学生观念传统)。欧美学生却说:“没必要。”但大家都热烈鼓掌,黑眼睛的都激动。其实我早知道了,只是不确切。可是我仍兴奋。那是前天蒙纳告诉我的。下最后一堂课,蒙纳追我到楼下会客厅。我知道他来补假。他告诉我,香浩的妈妈来了,他帮着去做导游。没上课,他向我道歉。
那天,我们说起了意大利,说了许多。我们说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和绘画,说教皇所在圣地梵蒂冈。我们说斯巴达克斯和角斗场,说但丁的《神曲》,米开朗琪罗的《创世记》天顶壁画,说达芬奇、伽利略、马可波罗……
蒙纳说:“老师,您是老师。”
我说,我希望蒙纳成为今天的马可·波罗。蒙纳调皮地画了一个菠萝,说:
“老师忘了?我中国名叫蒙纳龙。”他用手指揪着自己的胡子作龙须的样子,说:“我努力。”说着,他又画了一个单腿跪下的小酒杯,里面的酒浆都跳了出来。蒙纳告诉我,那是意大利的有名的特产。用葡萄的渣发酵做的“古拉巴”酒,38度,有浓郁的葡萄芬芳。家家都会,是待尊客的美酒。蒙纳叫我去意大利,一定请我喝他家的古拉巴。他拿着那画的杯子,一副陶醉样,然后行了一个弓腰挥臂的洋人大礼,把画杯举给我。看自己的大弟子那顽皮又真诚的样子,我真有点儿醉。
但说完他仍不走,他有话,我坐在沙发上等他。蒙纳第一次说话没有嘻嘻哈哈。他告诉我,香浩也许要提前回国。我没有问为什么。蒙纳很少说话这么正经:
“我不要自己幸福。拉拉亚不幸福,我也不幸福。”
我夸奖他。他说,这是香浩叫他转告老师的。他也同意。最后,他抬起眼睛盯着我,似乎在问我的意见。我忽然觉得他的蓝眼睛那么蓝,真像一汪潭水……
四
现在香浩真要走了,我心里又乱七八糟了:隐隐有点儿痛,又有些莫名的松口气的感觉。拉拉亚回赠香浩一个贺卡。拉拉亚给我们讲,那上面是一个门神。
原来,国外也有门神。那是古罗马神话中的雅奴斯。我在欧洲许多国家都看过这个“洋”门神。记得在爱沙尼亚塔林,看他们的古城堡就有一个意大利过道门。在欧洲,许多现代的城市都保留着古堡的遗迹。那些小城因古建筑而富历史古韵;那些古建筑又因那上的雕塑而幽情深邃。
塔林古城堡的拱门上就有一个前后两副面孔的雕像。他的右手手指上都是CCC的字母,右手手指上都是LXV。曾询问再三,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字母的数目加起来是一年的天数。雅奴斯是主宰岁月更替与万物终始的天神,也是时间之神。每年一月就是纪念他的节日。意大利从纪元一世记,就把纪念雅奴斯的节日和元旦并一起过了。拉拉亚对香浩连英语带汉语地说着,那意思是:
意大利人都喜欢门神雅奴斯。雅奴斯向后的一副面孔告诉人们:过去的,看着它,它叫你聪明。向前的一副面孔告诉人们:将来的,勇敢地迎上去,它叫你充满活着的力量。拉拉亚说:
“意大利人每天每天快乐。”
我那天没有想到,总是不太开口的拉拉亚讲了那么深刻的哲理。更没想到,拉拉亚是那么真诚又坚决地对香浩说:
“你不要走。要是他真爱上你,上帝错了。上帝应该叫他先看见你。我和你也许都不明白什么是应该的爱amour(爱情)。先让友谊永远吧。不管以后!”
香浩点头,两个女孩拥抱。我满眼都是惊叹号,问号……
这回,真是老师晕头转向了,我又定格。看着两个女孩使劲地想,希望能明白。我发现我的眼前不但有代沟,还有条洋沟。我看我的黄皮肤学生大概也明白不了多少。但我们大家使劲鼓掌,也挨得更紧了。管它什么代沟、洋沟,东洋沟、西洋沟,每一个人的胳膊搭着两边人的肩膀。长桌的两排人像两排起伏的海浪。我们一边向左边晃,向右边晃,一边大声地唱着。那曲调是《大海呀!大海!》,词是我这些外国弟子瞎编乱凑的:
烤炉呀,烤炉——
我们的心和你一样滚烫。
火锅呀,火锅——
我们的情和你一样沸腾,激荡。
我们聚散天涯四方(这句是我给出的词),
我们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呀,我们——
我们永不相忘。
别说,还真叫人感动。我们大家唱得真动情。最后,不知谁又出馊主意:
“我们再比赛一次猪八戒背媳妇吧!”
哈!高兴啊!大堂里,蒙纳背起香浩,班长背起拉拉亚,金昌背起达莎……
有个学生还要背老师(酒喝多了)!这群洋八戒,洋媳妇!
我们C班拉拉队又都吼起来了:
“加油!加油!”
“加油!加油!”
2004年7月8日于南开园西南村
都是老师惹的祸
!能在西湖对面的杭州宾馆下榻真是幸事。透过窗子,可以远望北山之上,“如美人”一样保俶塔的秀姿(可惜双塔之一的雷峰塔倒掉了);可以读西湖断桥上凄美的情。西湖真是有独特的魅力。苏东坡说得好:“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辛弃疾写南国建康的山水,用于此处也满恰切:“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玉簪螺髻。”今虽不是秋天,可一样水天辽阔,山也真像美女的发髻玉簪那样秀美、清丽。是啊,难怪白居易叹息:“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我也叹息,我什么时候能再重游?因为当时,无论西子一样美的西湖,还是挂在西湖上的月,我既读不了,也望不了。
我和泰丽(美国副领队)分别坐在房间的两端。我们的身旁各自坐着一个女学生。两个女学生像两个气包子,两只乌眼鸡。她们是同屋,却吵了架。现在简直势不两立,都表示再也不睡在一个房间了,说:“再也不能同处一个屋顶下”。那原因还和老师有关系!
哈!陪这个美国来华汉语班旅游的只有一位老师,那就是我。和老师有关系,自然就是和我有关啦,我却还毫不觉闷。
原来,“事儿”还得从昨天晚上说起。昨晚,十一点多了,小A还没回房间(我不能写出这个学生的名字,这里有隐私)。这是一个一头金发,一双碧眼的小姑娘。我说她小是因为她只有17岁。这可真是个一刻也不肯安生的小姑娘,上课她都想蹦。现在不知她蹦哪去了。我们下榻的宾馆地处静僻市郊,一个女孩,大半夜的还没回房间(出来旅游,晚上学生应报到),我有些不安。泰丽似乎很坦然,甚至有些悠然自得。她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哼着什么,一次次回答我,一次次安慰我:
“做自己的事吧!别操心,别担心。您已走出学校了。”我知道那言外之意,是“您没责任,少管闲事”。这老外可真是……可我就是坐不住。
“您是我们请来旅游的。您要好好享受生活。”
泰丽亲切地扶着我的肩头叫我坐下。
还是真的,我这次陪学生旅游,还真不是学院委派,而是美方学生出资以示对我教学的谢意。可越是这样,越觉得我有责任。一时真是如坐针毡。
夜4点,一觉醒来,心惊肉跳,啊,怎么睡着了!可别丢一个!我去了小A房间。小A的同屋妮丽对我说:
“您是我们为了谢谢您请来的老师,您不要辛苦。别找了,她也许在×房间。”太认真的我竟忘了×房间是男生的房间(带套间)。于是我去找,敲了许久门,门里才不情愿地探出一颗毛发立立着的头,是大个子彼尔。彼尔一脸无可奈何。彼尔懵里懵懂的,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我的话,于是点头,又摇头,又耸肩,又努嘴。一句话没说,但我明白了:小A在里边。我这儿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从那起,一整天,我们这一队欢天喜地的美国学子,好像着了风,受了寒,干什么事,浑身都有点皱皱巴巴的。肚里又像憋了点什么。这不,火山爆发了。
泰丽好一阵子说,主要是英语,我只是帮几句。最后终于战火平息,云消雾散了。然而,那最后的裁决不仅叫我大大地吃了一惊,也叫我哭笑不得。
首先小A遵领队的圣旨向我道歉:
“老师,对不起!我不该报复妮丽把您也说了。”报复妮丽?哦,因为妮丽告诉我她去了哪儿了。我奇怪,把我也说了?说什么?
“说妮丽和老师是同性恋。”
什么?什么?她说的这个“什么”真叫我糊涂了好一阵子。泰丽这么解释、那么解释我才明白。难怪呢,白天和学生们游玩儿,我总觉得妮丽怪怪的。妮丽得过癫痫,腿有点儿毛病。每过马路,我都要拉着她的手,怕车撞了她。起初妮丽还叫我拉,后来她总躲着我。我可是真的还不觉得什么,完全自我感觉良好。每过马路,还非得把人家妮丽找过来,拉着她走。啊!原来在美国,同性手拉手或有什么亲昵动作,就有同性恋的嫌疑。而异性在大庭广众之下,滚在一块也没什么“疑”!哎哟!这叫什么逻辑。这美国可也真够美国的。该妮丽检讨了,她的检讨更把我送到了云雾之中,妮丽说:
“老师,对不起!我不该大嘴。”
“Your big mouth!”这句英语硬译就是你的大嘴。实际是说,“就你嘴大,闭上你的嘴!”或“少说闲话!”这是泰丽领队给我这么说、那么解释之后,我才明白的。在美国,干涉或议论别人的隐私都是被视为不礼貌的,所以大家一致批评妮丽多管闲事,还把人家的“隐私”报告老师。真该闭上你的嘴。
小A“隐”到异性房间的“私”,自然就不该被别人议论啦。
哎哟!这和“男女授受不亲”的中国旧传统和“舌头就是杀人刀”的社会陋俗,真是南辕北辙。说真的,我对“Your big mouth”还是赞赏的。饶舌真是陋习。但对美国男女“授受”得如此之亲,无论如何也赞成不起来。我偷偷对泰丽说了后一句话,但我马上后悔了。谁都维护自己的祖国。泰丽甚至是站起身来,忙向我辩解。
她认真地说,那是法国移民传染给美国的,早期的英国移民可是满正统的。泰丽还说,现在人们的一切行为都是人的欲望的支配。谁能制止?人的欲望是上帝的缔造。那是人性,人权。
我说相爱是人性也是人权。只是不要“性”得无度。无度,那便是动物之性,不是人性,也是对人权的不尊重。我同意现在人们的一切行为都是人的欲望的支配,包括战争。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必要的遏止。
泰丽说不要管,疾病正在惩治这种无度,那不是老师的事。
不同国度的人们,在观念上真的有跨不过的门槛。只好求大同存小异吧。
那天,更有意思的是,劝人的人争论起来了,而且还没争论完。两个刚刚斗得像乌眼鸡一样的小姑娘,又好到一块儿去了。我和泰丽都笑了。可是两位姑娘想再睡在一个房间去吧,却又回不去了。钥匙锁在了房间。值班小姐一着急,她的钥匙又折在了钥匙眼里。修吧,没师傅,别的房间又都住满了。没办法,于是我们只好四人睡两张床。
我想这回可谁也别说谁了,都得担了一次同性恋的嫌疑。我转向小A,想开个玩笑。她不是说“妮丽和老师是同性恋”吗?我故意问她怎么办。人家小A的回答那才真正地叫我“哦嘎嘶特”(be aghast大吃一惊)。要知道这可是九十年代初。
小A眯起眼睛,伸出胳臂搂住妮丽坦坦然然,美美滋滋地说:
“啊!我爱上妮丽啦,我们俩要also(同性恋)。”
1992年8月18日于杭州宾馆一稿
2003年10月4日修改于南开园北村
我和我的美国弟子
!那是1987年的事,那时国门刚开了一个缝。外头看里头,新鲜;里头看外头,新鲜。
暑假我教了一期美国学生,短期汉语班。结业了,谢师会上,学生送给我一个包装非常精美的礼物。中国人送礼,谁也不好意思当人面打开看,多没出息;美国送礼,却一定当面叫你打开,希望看到你的惊喜。我打开了纸包,呀!是个随身听录放机!那时很贵的,不过那可得上缴,请示。心想,还不如送盒磁带呢。我忘了惊喜。他们还叫我看,啊!还有一张小字条,小字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们请您和我们一起去旅游。”
我是清楚美国人的“请”的含义。那个“请”字是请你一起玩,一起吃,然后各自付款。心里遗憾,惊喜不起来。他们还叫我看,字条的反面还有几个字:
“我们美国为您付费。”呀!这可是从未有的美事,从未有的殊荣。那时,中国教师的钱包可是瘪得可怜。人家都说我们是“光腚坐轿子”。什么意思?空抬呗。再说,美国佬们送给别人的礼物只是几盘录音带,给我一个录放机呀!美国人的奖赏真是分明,毫不顾面子。习惯了平均主义,大锅饭的我,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俺是在校的领导下,院的领导下,系的领导下……取得的一点点儿小小的成绩啊。不过说真的,心里那个舒服呀;心气儿这个顺啊!汗水真的没有白流。
本来就充满好奇心的我,早就巴不得出去到处逛逛了。和美国学生出去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模!”第一次!新鲜呀!高兴啊!
高兴的颜色是蓝色。我在晴朗的蓝天下,立即和学生忙碌开了。久经沙场的院长提醒我:“责任重大。有你累的。”
一
第一天我就知道了,陪游也艰难。我们的什么、什么好像都是开在两股道上的车。
托运行李,不知哪个迷糊鬼,把酒瓶子也放进了行李里。上午托运了行李,下午就被叫去,挨个打包。干活时,我发现学生都不动。我干,他们又一块揪着我的衣服把我拉开:
“你是老师。我们付费了。”
车站的师傅气得嘟嘟囔囔。
我说:“争取时间,晚上还有宴会。快!自己找自己的箱子。检查箱子。”
我的兵们一块喊:“我们有隐私权!”
隐私权?尽是新鲜词。没办法。我说:
“那你们自己查,把瓶子类的东西拿出来。”
好哇!行李大厅到处是张开的大蚌壳(箱子)。我还是看见了这美国人的隐私:景泰蓝瓶、佛珠、玉球、老虎鞋、纯棉汗衫一大摞、纯棉毛巾被一大摞(那时,中国正盛行“的确良”),竟还有老陈醋!哈!还有一个很侉的小孩屁股帘(那是用碎布头做的,颜色也不谐调,大红大绿)。这个也带回国?
我一边看,一边帮师傅打飞子。你说,这老美和我们中国人还真不一样。我这话没说,学生却说出来了:
“老师你爱劳动,好。你浪费你的价值,不好。和我们不一样。”
一个学生递过一块湿纸巾,一边叫我擦汗,一边对我说。其实那“不一样”才开始。
第二天,早上我们要出发了。轿车就停在外宾楼门口。7点半过了,领队迟到了。昨天还是衣冠楚楚,威严非常的领队(那可是我们南大校长的座上宾)此刻却像个受罚的孩子。大鼻子耷拉着,一劲向大家表示歉意,但学生爷们还是不依不饶(真的严肃,不是开玩笑)。领队只好说了个汉语绕口令,学了个中国抱拳礼。最后被罚坐在夹坐上。我觉得不好意思,要让座,旁边学生按住我:
“他耽误了大家时间。”
“嘻,他可是你们系主任。”
“在这里,都是旅游的人。”
哈!真好,但我可不敢这样。到北京,领队和大家分手了,他另有公干。
我说:“放心,我会照顾好学生。”
领队却说:“不,您是他们请的朋友。好好享受生活。”
享受?好家伙!这要在文化大革命可是修正主义呀!
二
我没成修正主义,学生说我修正了他们。
我们要南下了。托运了那么多行李,一上车,学生们还是大包小包。特别是维卡,大家叫他“布拉瑞”。后来我知道那是他的绰号叫“迷糊(blurred)”。他竟带着一个足有两米长的帆布袋。我奇怪他怎么不托运呢?我问他,大家抢着告诉我:
“他的妈妈怕他饿着。”
维卡来自美国一个很偏僻的小镇。那里的人说,中国现在有许多人没饭吃。
这是什么时代的黄历!没办法。出门最麻烦的是上车,进站;下车,出站。维卡背的挎包像一个大香肠。1.5米高的莫卡亚扛着一把一米多长的剑。我东西少,抱着妮娜足有二尺高的大古瓶。妮娜连拿带背的还有4个包。漂亮的爱丽莎从美国到中国,又将从中国回美国,竟一直穿着一双大拖鞋……走在这样的队伍里,生气时都想笑。显然,美国人远没有日本人会精打细算。我又很快发现,美国人远没有日本人抱团,个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玩,各玩各的;走,各走各的。我本来应走在前面,可不一会儿,我便成了最后一个了。不是这个的提包带挂在了扶栏上,就是那个的包丢在了什么地方。我于是一会儿喊“毕尔(bear,狗熊)”,一会儿喊“泊的(bird,小鸟)”。
外国人对动物的爱,真是到了特别的程度(那时也新鲜)。彼尔的名字发音和英语的狗熊相像,我就给他起了个中国名字“狗熊”。谁知,彼尔非常得意。大家也都叫我给他们每人起一个动物名。于是,我把个高的汉斯叫长颈鹿;又壮又笨的吉克叫大象;走路外八字的约翰叫大鹅;胆小的莫卡亚叫小兔子。可是学生对汉语不敏感;我一下又记不准英语。结果,哪儿一有问题,我就乱叫一通:想叫“泊得”(bird,小鸟),叫成了“毕尔”(bear,狗熊)。幽默的美国学生特别爱表演。我叫bear(狗熊),坏了。要命的是我们班有两个彼尔,长得还特别一样。我一叫bear,真的就来了两个大汉,奓着胳臂,学着狗熊的样子过来帮忙。想叫bear(狗熊),叫成了bird(小鸟),爱丽莎又像小鸟一样,扇着两只胳膊就飞过来了。他们开始对我的互相帮助并不习惯,被叫得最多的狗熊们(他们人高马壮,东西又少)嘟囔着:
“唉!太大的没办法。只要老师在,谁各走各的,谁各玩各的是不可以啦。”
可是,到后来他们谁也不用我叫了。我们的队伍真的变了:原来是羊拉屎一样,哩哩啦啦半里长。现在是打着捆,成着团。你帮我,我帮你,特别热闹,特别开心。学生们高兴地说:
“谢谢老师!你把我们变成我们啦——”
这句子通吗?可想一想,我明白了。我们一起吃饭,我们一起游览,我们一起乘车,我们一起高兴啊!我们也一起挨骂……
三
上楼,吃饭,我和副领队进去晚了。大厅吵成一锅粥。学生说没有引领员,没小姐领他们入座。服务员小姐还说他们“下流”。服务员小姐气急败坏地过来告状:
“就没见过这样的!一进门就要‘中国家常大便饭’还要点‘红烧屁股’。拿我们找乐啊?吃饭,还非叫我们小姐陪。我叫他们下楼出去,他们说他们不‘下流’。还说我‘废话’、‘可气’(客气)!有这样的吗?一帮愣子!”
被骂为“愣子”的弟子们更愣子了,个个见傻。副领队泰丽忙向小姐道歉,说学生们不是找小姐陪,在美国吃饭,都有领座员领入座。学生们更不是要“大便饭”,是希望吃真正的中国家常便饭,那“大”的意思是要多一点儿。学生也不是要吃“红烧屁股”,是要吃“红烧排骨”。至于说“废话”,英语的“废话”有客气的含义。
好一通解释。反正语言文化都不同。我听了都见傻。这真是老太太摘瓜——整个地拧了。泰丽一边向人家点头哈腰道歉,一边扭过头来,批评学生不注意发音,不认真学汉语。
其实泰丽自己也坐不住,成天闹闹实践法。学生上课也最不愿意记忆什么了。而语言能力的训练,必须以一定的语言知识作为基础的(我这样说,是因为当时的教学法讨论,一下倒向西方)。泰丽终于接受了我的观点。服务员小姐一听我是老师,站住了。我以为,对我怎么也得客气点。谁知,她可找到一个出气筒了。这个那个,吗?呀!了一大堆。最后白了我一眼,又给了我一句:
“老师?哼,怎么教的!”
接着高跟鞋点地“嘎嘎嘎”地走了。
叫人家骂傻了的弟子们,蓝眼、绿眼、棕色的眼一块同情地看着我。他们大概都想起了,我是怎样强调叫他们注意声调,注意发音,注意英汉词语的非等值现象。没办法。弟子们傻了好一阵子,他们都决定不吃“红烧屁股”了,对那个不会笑、又对老师都不敬的小姐表示抗议。去吃西餐!
哈,那又是头一模儿。看电视,我早就想看看洋人们吃什么了(我总好奇)。可惜,总不演清楚。哈!洋人请客,吃洋饭!
四
几顿洋饭下来,我的中国胃就抗议了。在上海,去“红房子”名西餐店。安排好学生,我逃跑了。到城隍庙小吃馆,狠狠地吃了一碗上海的大排面。在那儿,一片“唏溜哈啦”的吃声中,我痛快地“唏溜哈啦”地吃起来。跟我不认识的吃友大声说笑。那个痛快呀!
哪像西餐,正襟危坐。没吃完,刀叉得放成八字。你要是平行放着,服务员就以为你吃完了。你一个不注意,都敛走了。再不小心,就来个“酸鼻辣淌”。马乃司,看着像奶酪,里面都是芥末!还得注意:刀叉掉了,千万别自己拾,那是丢脸的事。没开吃,就加盐,那是对厨师的不礼貌。上带骨头的肉时,一定上一碗水,千万别喝,那是洗手的!擦嘴要用餐巾的内侧,用外侧,叫人见笑,说你不知脏净。但你伸出舌头,舔手指头却是应该的。不能大声说话,吃东西更不能“唏溜哈啦”出声,但当着大家的面,可以捏着鼻子,大声擤鼻涕。天啊,这是什么洋规矩!
再说,真不好意思,一个人一顿西餐就百拾来块。说实在的,我也真不愿叫学生为我掏那么多钱,因为我旅起游来,才知道我这次出来,并非美国官方出资,是他们师生自己掏腰包。这西餐,又贵,又不好吃,何苦!(其实,西餐也很好吃。那是后来我出国后才知道的)。
3块钱,热热乎乎、舒舒服服、饱饱地美美地来了一顿。收钱!付费!服务员却说付过了。扭头才发现我的兵们也跟踪而来。他们一个个挺腰直脖地冲着我:
“老师,我们应该我们(大家在一起)。”
心里真觉得过意不去,只有道歉了。我忙帮他们点这个,要那个。都几块钱一份。我说:“吃吧!老师请客!”哈,小吃的百花园里,百花齐放。学生们看得更是眼花缭乱:
咸菜泡饭、叉烧包、肉米粽、荠菜馄饨、小笼包、椰奶紫米球、马拉糕、三丝春卷、叉烧酥角、酒酿圆子、蟹黄饼……吃鸡腿饭,还免费送汤。最后我们学生也都来了一碗。一碗一碗又一碗。跑不过来的服务员奇怪地问,听说外国人不都是先喝汤吗?我说,我们后发现的……
那天,特别难忘,我们竟还尝到了在绿波廊招待西哈努克的小吃:鸽蛋圆子和眉毛酥。氛围那个好啊。馋猫们个个吃得oh wa词兴大发:
“中国小吃——百碟开放!”
“中国小吃——盖了洋人的帽儿!”
“中国小吃——撑倒一片!”(他们自己编的歇后语。编了就爱显摆。)
中国的小吃丰富!美妙!好吃!地雷深思(英语音delicious food美餐)!
民间的创造总是最富民族性的,也是最富吸引力的。
“我们又有新发现。非常大地谢谢老师,我们的斯达莫克(英语音)(Stomach,胃)高兴!”
我也高兴啊,没想到,我们的小吃文化都这么有魅力。可不,中国的饮食文化璀璨!我可不好意思像欧洲学生那样做诗:
“还是中国饮食好!不像麦当劳——鸡腿、土豆加面包。”
欧洲学生好像不怎么服气美国。
吃饱了。学生说,如果再吃,一定有爆炸事件发生。临出门,我的学生兵们一边谢我,一边教育起老师来了:
“老师忘了?你说,我们应该我们。”
是,学生们是真诚的。我们再没分开:我们一起赶火车,找旅店,我们一起参观博物馆,一起看我祖国的青山秀水,我们一起谈文化,说语言,我们一起受骗,也一起受感动。我们还差点,一起把维卡给丢了……但最后,我不得不从“我们”中分出来了。
站在机场的出关线外,看着弟子们成着群,抱着团,你帮我,我拉你进关。真的,可不像他们起初,谁也不管谁的了。真好!然而,当他们真要离开我,我忽然觉得,那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真像从我身上割走一样。难受,心隐隐地痛。
我扭过了头。人为什么要分别呢?分别原来这么叫人痛苦。忽然,我听到一阵呼喊,转回身,看见弟子们高举着展开的一张大纸。那上面用彩笔写着挥胳膊、扭腿的大字:
“老师——我们都爱你!”
那时听见有人说,爱我,真觉得脸红,不好意思。心里幸福得咚咚跳,又想掉眼泪。
他们一块呼喊:
“老师——我们会想念你的!不要忘了我们——”
是啊,现在我修改这篇文章,十几年了。想起我们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些叫我劳累,有时也叫我着急、生气,又总给我惊喜的弟子们,至今仍历历在目,叫人怀念。
1992年8月30日一稿北京
2005年2月6日修改于南开园北村
最高的奖赏
!人的心,真的可以分成两半。一半儿,在为学生的离去而感到空落落的;一半,却又为了很快回家而感到兴奋。正在中伏,到祖国南边跑了一大圈,回到家,在楼下就大声地喊起来:
“儿子,拿包来!”
然后,听见小儿子叽里咕噜地跑下楼,然后,就是儿子大呼小叫地接过包,然后,就是小儿子顶着我的屁股把我顶上楼(儿子非常疼我,怕我累着)。小儿子瘦得牙签一样。我离家半个多月了。
进到屋,儿子照例提着提包的两个角,“哗啦”往地板上一倒,然后看我给他带来什么礼物。“稀里呼噜”东西倒出来了,我却愣住了。谁的白色大毛衣?我的心一下“咚咚”起来,别把人家的包拿来呀!可是除了那毛衣,我给儿子买的麻糖,学生临分手塞给我的可乐(那时的可乐可是刚上市呀,舍不得喝)……其他东西都对呀!我忙翻那毛衣,口袋里还有一个玛瑙石印章!他们怎么知道我喜欢印石?哦,自己的学生啊。一个老师永远在学生的视线下。美国学生又总是给你惊奇。还有一张纸,那是上海金门酒店的信签。上面用英语写着他们给我的留言。看着那些,我所有的疲劳、困倦顿时都烟消云散了,心里涂满了金色的阳光,思绪也一下回到我们一起旅游的日子。
其实,说实在的,许多事我都不是顺着我的这些弟子的。
美国学生大都是胡琴的学习者——自顾自(“吱咕吱”)。出门,更如此。他们个个像没线的珠子——我行我素。(我可不好意思说,自己轱辘自己的)。谁也不照顾谁。那怎么行?于是,我一会喊这个,一会叫那个。没办法。临回国,学生说,美国和中国有太大的不一样:美国总说“我”;中国总说“我们”。
“老师,我们会非常想念你,你是我们的胶水。我们温暖。我们在一起。”
其实我们常常是出土的苗苗——总分叉。
一
从上海去杭州,乘火车。8点05分开车。决定出发时间,按惯例,大家举手通过。他们做什么事都举手表决,民主嘛。我说出了集合时间,大家立刻挑起了大拇指。我想还挺痛快,便说咱们睡觉去吧。副领队泰丽却拉住了我:
“老师,咱还没定完呢。”
“咦?不是都同意了吗?”
泰丽叫我好好看看:他们的大拇指都朝下呢。那意思是不好,不同意。
不同意,还挑什么大拇指?哦,朝上和朝下不一样。这手指语也这么不同!那讨论吧。
大彼尔还没到明天,已是一脸睡不醒的样子。他摇着头说:
“早上6点半起床?浪费了时间的价值。痛苦呀!”
泰丽不理他,一副首长的姿态。安静地打开地图,用尺认真地量着从旅馆到车站的距离。然后又叫我看地图上的比例尺:
“用不着那么早。美国人的时间概念最强。老师,汽车的行速多少迈?知道每小时多少迈,就可以算出路上需要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多少迈,只知道有多少麻烦。我坚持说,明天6点半起床,7点出发。最后,大家勉强点了头。“哼呀,咳呀”地伸着腰,我以为是睡觉去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去蹦跶厅(我起的名),释放他们多余的热量去了。
晚上订了出租汽车,泰丽和司机敲定了价钱(那时的出租车还不多)。泰丽这一路,真的非常辛苦。我问泰丽为什么不跟团?泰丽告诉我,他们更愿意的是一个人旅游,无拘无束。我们的思维好像总不一样。我帮她嘱咐好司机,准时来车,这才睡下。一夜无事。
第二天,我差10分叫学生集合。懒虫们的东西铺天盖地,睡意正酣,但还能提醒我:
“老师,还没到集合时间哪!您忘了?是7点。”
得!还是我时间观念不强。7点我等在大厅,学生们果然到了,我真奇怪他们10分钟怎么把满地的东西塞进他们的箱子里。司机们也准时来了,麻烦也来了。
司机一看行李,脸一板说:“得加钱。”
学生们说:“得执行决议。”
领队说:“定下来的事,就不能改变。”
大有不走也要把是非曲直弄清之势。大家决定起诉司机!我吃惊,他们的法律意识真强。后来我知道,和美国人谈事一定要准备细密。一旦敲定,再擅自修改,则是“秃嘛吃抓脖(too much trouble!麻烦太大了)”!我当时只觉得,这美国人也太死心眼了。出门,又找了三辆车,维持原价。我们终于开路了。
路上,车果然得不断地排队,挨个(那时上海的街很窄)。从来都是稳稳当当的泰丽,这回慌了神。
她冲我自言自语:“咦!这车连60迈都不能开呀?”
我也自言自语:“真是,中国和美国的黄历就是不一样。看来一下车,就得冲锋陷阵了。”
那天,泰丽不知什么时候,教会了学生兵们一个新词,就是“多亏”。赶上车,个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跟我说开了“多亏”:
“多亏!多亏老师决定早点出发。”
“多亏老师另找了车。”
“多亏老师进站路熟。”
“多亏老师叫我把照相机放进包里。”
我也喘成了一团,说多亏:
“多亏你们‘女士优先’,否则我们真爬不上车了。”
我环顾着被“优先”优上车的女士们,忽然大家的眼睛和我的一块凝聚了。因为我们眼前,竟站着不该被“优”上来的泰丽。原本,她应先留在上海办事的,下午再去杭州。而应该上来的“迷糊”——维卡却丢在了上海。
二
泰丽返回上海办事去了。我叫大家先去游玩,我在车站等维卡。
都说中国的独生子是小皇帝。其实美国也有。维卡就是小皇帝。光吃的,维卡妈妈就给他带了一大背包。那包,我毫不夸张,有两米长,像根特大香肠。维卡几乎不吃饭,只吃零食。有意思的是,大家吃时,维卡不吃;大家不吃时,维卡吃。我不明白。黄素珍,一个华裔女孩,把嘴凑到我的耳朵边说:
“舍不得给大家吃,财迷!”
一次,在候车室,大家吃了一会儿零嘴,都打起盹来。大厅静静的。维卡开始吃了:“咯吱、咯吱”小心谨慎地嚼,又非嚼不可。黄把头从我肩上抬开,急急忙忙查字典,然后把嘴凑到我的耳朵边说:
“我仇恨他!”
我想,她搞错了词义。她大概想说,讨厌他。不过这个维卡也真够叫人“仇恨”的。我发现他的大“香肠”在急剧地缩短。但并不都是他吃了。有的,他几乎是尝一下就扔掉了。不珍惜东西是美国学生的通病,但这么厉害的,我是第一次见。
维卡吃别人的东西,我也第一次见,很有意思。一次,我拿出我的一包鸟结糖叫他吃。他拿过包去,不像大家,拿上一两块,就传给大家,而是一块一块地都吃了。剩了一块,把包还给了我。黄又急急忙忙查字典,然后把嘴凑到我的耳朵边说:
“贪婪!自私!”
一次,他举着一包巧克力豆让我吃(他只让我),我不爱吃。黄立刻抢过来,拿了几粒,就传给了大家。这回,大家可逮着了,可出出气,一下就把他的巧克力豆都吃光了。副领队举着一个豆儿和空包还给了他。维卡圆睁着一双棕色的眼睛。我问领队为什么不告诉他,领队说:
“他是成人了,他应该自己想想,要等他。”
美国的教育很少注入式,我倒欣赏,不过我却性急。
在候车室,候人可真难受。下午了,下起了雨,天跟我一块儿着急,急掉了眼泪儿。第二趟来杭州的车终于懒懒地,喘着大气,慢慢地进了车站。我只觉得我的两只眼睛不够使,焦急地找着我的迷糊弟子。
人的洪流,却是慢慢地流。终于一个老外出现在出站口。是维卡!常日,维卡那一脸的无所谓现在没了。此刻他一脸惶恐,一脸焦急,背着他的半个大香肠(东西快吃光了),正茫然四顾。
我的心一下落了肚,可一下又提起来。维卡看见了我,他伸着两只长胳膊,像螃蟹张开的两只大钳子就冲着我,冲过来了(天啊!要拥抱我)。维卡一头卷发,一脸络腮胡子,一脸惊喜。
我没有雨伞。雨浇在我的头上,又流到我的脖颈,凉丝丝的。心里终于凉快了。
维卡的长睫毛一眨一眨地剪着雨珠。真的,其实他才18岁。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一下离开集体。那份感觉……我忍不住告诉了维卡他丢失的原因,大家为什么冷落他。维卡有时真的很气人。
就在离开西安时,出饭店,少了一双拖鞋。领队赔了人家30元(饭店也够宰人的)。可到了车站时,领队发现拖鞋却穿在维卡的脚上。这回领队狠狠地批评了他。维卡竟把鞋脱下,一下摔到地上。黄又忙翻了一通字典,这回是冲大家小声说:
“丢面!”
我想她又搞错了。忙告诉她是“丢脸”,黄说:
“丢大家的脸!”
那天,我看大家是真生气了。可大家什么也没说,都无声地到大厅外面去了。黄出去了,又返回来把我拉走。我问黄,黄说,美国人不劝架,那是为了尊重表现权。有意思!黄还告诉我,在美国也不能见义勇为。万一出了事,会连累当事人承担法律责任。只打电话报警就可以了。那是警察的事。老美跟我们可真不一样!
此刻,我可不能不说了。我和维卡要赶去集合了。雨仍淅淅沥沥下着。忽然想起杜甫的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心里只是希望着,我的雨是春雨,我的雨知时节。
那天,我们俩都说了很多。我发现维卡特别聪明,他学了好几国语言。竟知道汉语是非形态变化语言,而正是汉语的语义特征,决定汉语的前途必然更加丰富和发达。实在,研究生也未必知道这些。这个总不声不响的维卡,用他的才学在我心里赶走了灰色的云。当老师的,喜欢才呀!真恨不得他在做人上也多才,多知。我们说呀,聊呀……
维卡问我,他怎样才能不孤独?我一一地告诉了维卡。维卡的长睫毛一眨一眨地剪出的都是惊叹号。我后悔为什么没早跟他好好谈谈。
走着走,我觉得雨不下了。扭头,原来,维卡竟用他的大长胳臂支起他的衣服,给我们俩一起遮雨。我的心骤然一热:
是呀,维卡,一个人想着为别人做一点什么的时候,你就走出了孤独。
三
而我却孤独了一次。
雨后黄昏,游西湖。夕阳西下,暮色紫山,“烟光山色淡溟濛”。平眺湖景,波光粼粼,亭台水榭都在一片淡淡的红光之中。西湖真的就像一块硕大的明珠,晶莹、闪烁。
小时听妈妈说,很久以前,天上有玉龙神和金凤仙女。他们在银河边拾到了一块白玉,于是一起辛苦雕琢。几千年后,白玉终于成了一颗璀璨的明珠。珠光照到之处,树木常青,百花盛开,春光一片。但后来王母娘娘发现了。她派天兵天将来抢宝珠(王母娘娘怎么这么坏)。玉龙和金凤不肯交出。争抢之中,明珠一下掉到人间,变成了波光粼粼的西湖。玉龙和金凤也随之下凡,变成了壮美的玉皇山和婀娜的凤凰山,永远守护着西湖。他们也为人间缔造了一处人间仙境。
西湖有许多凄美的传说。诗因景而如画,景因诗而富情韵。雨后,这里更是山明水秀,空气都充满了清醇的清香。
谁在此时,都会想起东坡的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他把西湖比西子,我说西子怎能和西湖相比拟?
祖国真美!我和学生们真的都陶醉了。夕阳把气象万千的美展示给了人们,只可惜是短暂了些。但西湖的夜景更别有一番诗韵。
那是繁星落地的绮丽:堤径相连,曲桥相接。星星一样的彩灯成串地挂在摇曳的桃柳枝头。橘黄色的灯光勾勒着断桥弯曲的曲线。
我们在诗中漫步,在天街上抒怀……
洋学生在中国的大地上,总是看不够。我坐下来,等他们。不知不觉我竟迷糊地睡着了,当我睁开眼,竟剩了我一个人。心一下空起来。站起身来,慌忙四顾。个子最小的莫卡亚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她好像就等在什么地方。我拉着小姑娘急忙去找大家。我想走苏堤,她却拉我上断桥。
我们穿过了断桥。忽然冲过来两个大汉,是两个大彼尔。他们不容分说,就把我架到一个轿子上。轿夫又不容分说地抬着我,就扭动起来。后面还有一队人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哎呀!轿子颠呀!颠呀!颠得老高。开始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后来只感到美呀!第一次理解了“陶醉”这个词,因为两边跟着我的那群洋学生,他们欢天喜地叫着:
“老师,你要快乐!”
“老师,你要幸福!”
从没有那么的快乐,从没有那么的幸福。
实在,我结婚时,正在文化大革命中。别说坐轿子,就是件新衣服都没做,班也没歇。结婚时,我的一木箱子书、爱人的一个绿军背包放到了一间小屋里。
爱人给我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节约闹革命”、“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我也念了两段:“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们就永远地“走到一起来了”。
没想到,学生为我补上了这人生最美妙的“一刻”。——学生总给我惊喜,真幸福啊!
那天,其实,并非是因为我坐了我从没想到过坐的轿子,而是我第一次,被包裹在众多羡慕的目光中。下来时,我的同胞都在说:
“当老师真好!”
尽管我们师生有许许多多的不同,尽管我总有这样、那样的劳苦,但我以我的方式当着老师。当老师真好!学生总给我惊喜。
现在回家了,他们仍然叫我和他们在一起……
我至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把那礼物和那张信纸放到我的包里。我打开那张纸,细细地读着:
“Teacher He:
We all love you!Thank you for all your hard work。 We know it comes from your heart。
See you again at Nankai or in U。 S!”
那时,我的英语不好,但我大概看明白了。他们说,他们都爱我!他们感谢我所有的努力,工作。他们知道,那是发自我的心里的。
这是我做教师的最高奖赏。我至今珍存着这张有着他们每一个人签名的小纸。那张小纸总在激励着我,召唤我……
1992年8月26日于北京
2005年3月27日修改于南开园西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