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哥哥
！在大同云冈石窟，我带着我的学生，在山雄水秀的武州山麓漫游，仰望着一尊尊高大的石雕佛像，心生着许多的敬意：敬那些不畏艰难开凿石窟的先人。风餐露宿，饮雨食沙64年之久。敬那些舍生求义，而悟道成仁的诸佛、诸神。然而，我的三位女弟子，却一定要找爱恋之神去膜拜。我想在中国古代一定有。你看，《诗经》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投木瓜报琼琚，爱得多么坦坦然然，热热烈烈。多好！到了封建社会就藏藏掖掖了。《孔雀东南飞》《梁祝》都是悲剧。谁敢在这大山高岩之上尊立爱神？
云冈石窟绵延40平方里，佛像5万1千余尊。可见当年“凿室开山，真空巨状，山堂水殿，烟寺相望”，盛况空前。云冈雕像是中国早期佛教造像艺术的顶峰，早已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唯有遗憾的是，那神殿造像是北魏460年由封建王朝的皇帝亲自督建（建佛史上都是民建）。当然爱神，就无地可尊了呗。不过释迦牟尼是普度众生的大佛。他活的时候，舍弃了娇妻爱子，连同至尊的王位，为众生悟得正道而苦度成佛。我告诉了三个女孩，去拜他吧。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拜爱神？
“我们三个失恋了。”三张嘴一块回答了我的疑问。
咦？三个人一块失恋？
三个女孩大概是一个祖先，当家子，都姓野野山。野野山池子、野野山田子、野野山永香子。她们说这样的人很不容易能在一起。她们是好朋友，是日本名古屋大学来华的留学生。三个女孩最大的池子不到18岁。个最高，胆儿最小，轻易不开口，说话就脸红。永香子年龄最小，却最像大姐，沉稳。说上一句话就要问你一遍，明白吗？小二田子嘎不溜秋的，一说话，脸上两个小酒涡。说什么也总要给你留下猜想。常言，三个女孩一台戏。她们的戏，演得有声有色。而第一出却是悲剧。
一
三个日本女孩告诉我，她们一块爱上了一个中国男孩。她们叫他西瓜哥哥。沉稳的永香子说起了此事，她的讲述像读剧中的道白，一字一句都注着情感，甚至有时还要说出标点符号：
“来中国我最兴奋的事是：在日本我们是穷人；在中国我们变成富人啦！感叹号。叫我们知道这一变化的是我们去买水果。”
“一天，我们三个人认识了西瓜哥哥。他有一个很大的平板车，车上摆着许多好吃的水果：有香蕉、苹果、橘子，在春天，却有西瓜！还有荔枝！我们吃惊了。在日本那是‘旬’初的‘初物’，太高的价格。”
我不明白。永香子忙给我解释：
“‘旬’就是蔬菜、水果或鱼贝类的旺盛季节。‘旬初’是旺盛季节刚开始。‘初物’是最初的收获。那时的蔬菜、水果或鱼贝类都有特别的营养。特别珍贵。日本有许多老人长寿就是因为他们住在菜园、果园、海边，常年吃这样新鲜的食品。”
“这样的食品比一般食品也贵。在日本一个西瓜得支付相当于人民币60元，‘旬初物’还要高。”
胆小的池子说：“我只有在有病的时候才能吃到它，妈妈买一角儿。日本有荔枝，可是太贵啦，所以我没吃过荔枝。”
“那天，我们看见那么多水果，那么便宜，我们三个人一起惊叫起来。西瓜哥哥也笑起来了。”
调皮的小二田子忍不住也插话：
“他一笑很美丽。我们告诉他，他很帅，帅呆啦，帅极啦。刷刷的短平头发，很漂亮。他的皮肤，你猜像什么？嘻，像‘饼’似的。”
像“饼”？大饼脸，那可是难看死啦。我奇怪。
田子忙说，“我们日本的饼是用糯米捣成的饼。煮出来，又白，又滑嫩。日本人夸人的皮肤好，就说他真漂亮，‘饼肌’脸一样。”
没办法，文化不同。我只有听，而不去想我们中国的大饼又扁又圆的（脸）。想来西瓜哥哥一定是很讨人喜欢的。否则怎么能迷倒三个女孩。永香子抢回了话茬，接着说：
“从那天，我们每天买他的水果；每天他教给我们许多汉语。我们恋爱啦。他那样的不好意思，男人也脸红呀！”
“有一天，我们又失恋啦！感叹号。”
永香子声音悲伤起来：
“那天，我们买了西瓜哥哥的西瓜。西瓜哥哥给了我们西瓜，又教我们汉语。忽然，我们觉得大街上，像发生了日本那样的地震。卖东西的人和车都向胡同里跑。西瓜哥哥也拉起他的车向胡同里跑，但晚了。来了两个疯了的人，他们一边抢西瓜哥哥的秤，一边把掉下的水果使劲用脚踏碎。我们的西瓜也被他们踏碎了。多么可惜呀！为什么？为什么？问号。问号。”
“我们三个人惊吓了！感叹号。我们拾起地上的水果，等那两人走后，去看西瓜哥哥。西瓜哥哥非常难为情。他告诉我们，那是管理的人，不叫人们在大街上卖东西。真不明白，那些管理的人，他们的权利和工资都是纳税人给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粗暴地对待纳税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永香子说着在我们坐的石板上，气愤地画了三个问号。是啊！为什么？我也真想去问一问。永香子接着说：
“在日本，我们就崇敬周恩来总理。他是人民的公仆，但是今天他们却背叛了周恩来总理。”
“西瓜哥哥说他不卖水果了，我们很难过。我们向他告别，他叫回了我们，把西瓜的钱坚决地塞在我们手中。我们非常感动，却不知说什么，我们从没有像那一天那样，想学好汉语。”
“第二天，我们又去了大街，那里没有了西瓜哥哥的水果，也没有了西瓜哥哥。我不快乐了。”
“我们曾经问过西瓜哥哥为什么不上大学。他告诉过我们，他的爸爸死了，他要供弟弟上大学。他接替了爸爸在毛巾厂工作，但此时他是下岗的人。”
“我们尊敬他，他是自立自强的人。他自己走活路。”
说到这，三个小姑娘都叹起了气：
“他的弟弟的学费怎么办？他妈妈吃饭怎么办？我们真替他难过，我们失恋了。”
我想弟子们一定是把“失恋”的词义扩大了。但那却是她们的真情。三个大学生这样尊敬一个卖水果的小贩，我是第一次看到。那天我的感慨颇多，因为我听到了三个小姑娘的祈祷。
她们向云冈石窟那近14米高的露天大佛释迦牟尼坐像祈祷：
“爱神大佛给西瓜哥哥自强、自爱吧。叫他知道他有多么可爱。保佑西瓜哥哥，不要因为违法的管理人失去爱的心。”
“爱神大佛请教育那些官吧！叫他们明白是纳税人养活了他们，给他们的心仁爱吧！”
三个小姑娘的祈祷一样，原来，她们把要说的都写在了小条上。我素来并不认为“万般皆下品”，但总有“唯有读书高”的想法，特别是对年轻人；我敬佩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侍权贵”，但又听惯了“父母官”之称。如果真有五味瓶，那天它一定是打翻在我的心里了。心里真有别一番的感动。我明白了她们找爱神的原因了。但我一个平民百姓，我不知道能为她们做点什么。只能和她们一起祈祷。
二
回校，我接了新生，换了班便很长时间没见她们了。
一天下课，走出教学楼，见三个女孩正等在楼外，她们要回国了（她们是短期班的学生）。
那是金秋十月。校园里高大的杨树下撒满了金黄的树叶。一阵风吹过来，撒落在地下的树叶便片片都直立起来，打着旋，阳光里就像万点雨点在地上飞旋，跳跃。三个小姑娘镀着一身金色辉光站在那里。调皮的风吹乱她们的长发，掀着她们的衣襟。三个女孩忙着举起双手，把散落的头发拢在头后，一会儿又忙着按住风掀起的衣裙。真的就像风中玉立的三株小白杨，稚气、清醇。
她们向我告别来了，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忧伤。我知道，这些欢蹦乱跳的女弟子，一提到分别，就会泪飞顿作倾盆雨，哭个一塌糊涂。我开起了玩笑，问她们，又爱上什么人了吗？一提爱，哈，我的三个弟子立刻精神焕发。
三张嘴又一块说：“我们又恋爱啦！”
“是谁呀？”
“警察哥哥——您看过，在水上公园门前。”
哈！我一下翻出了我和弟子们的笑林。你们说，我那时怎么那么大胆？刚接这些外国弟子，弟子们刚从外事处领了买的自行车，就迫不及待地要我带他们上公园看熊猫去，而我就答应了。
出校门，我这还数着数，前头的车已经蹬上了。他们有的还没骑过几次车。我们师生一队晃晃悠悠像喝醉酒的小溪，歪歪扭扭地就上路了。骑车靠右边走啊！一转眼，小溪跑到左边流去了。这还用说，警察当头截住了我们的小溪。当然就是“这个那个”地剋了我一顿。尽管警察很年轻，那也得好好听人家训呀。最后当警察得知日本的车都是靠左边走时，终于饶了我们。
挨完训又上路了，还挺高兴，反正没罚钱。可是没骑多久，学生就喊：
“老师——警察追我们来啦！”
又哪儿不对啦？我要停下，我后面的兵一块嚷，别停！别停！不会使闸（日本的车是脚闸）！最后还是停下了，因为都到了公园门口了。当然又是什么方法停的都有，反正是噼里啪啦的朝哪倒的都有。一阵“噼里啪啦”之后，还是那个小警察，追过来了。真不知哪点儿又不对了，等着挨训吧。
小警察捂着肚子喘成一团，喘成一团之后忽然挺身“啪”敬礼。很帅的礼。敬礼之后，“啪”举起一把折叠小伞。伞把上还拴着一个小表。小表在伞把上晃悠晃悠。大家一块喊：“天女散花的！”小二田子不好意思地接过了小伞。原来，活泼的田子还是个小迷糊。到哪儿，都是天女散花似的丢东西。最后，大家一起“阿里嘎多狗扎一马死（日语音：谢谢）”一通，小警察又“啪”敬礼，很帅的礼。向后转，走了。学生又一通“洒油哪啦——”（日语音：再见）以后，我就忙忘了这事了。
没想到，三个好朋友事后又去找那个警察，找了好几次才找到他。她们去表示谢意。于是他们成了好朋友。从此，她们也就有了警察哥哥。我问，警察哥哥教你们汉语了吗？她们告诉我：
“警察哥哥是指导行车的人，非常忙，非常努力工作的人。我们吃惊了。中国人是最爱工作的人。”
她们请他去喝咖啡，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很快乐。她们说警察哥哥和她们的西瓜哥哥一样爱脸红。本来是她们请他去喝咖啡，可是警察哥哥坚决付咖啡款。“中国男孩最慷慨啦！”她们也说起了西瓜哥哥的事。警察哥哥帮她们去找了她们的西瓜哥哥。只是没找到。
“我们吃惊了！许多人帮我们找，中国人是最热情的人！”
今天，她们刚刚和警察哥哥说了再见。非常难过。
没想到，那个最胆小的野野山池子这回说得最多。她们的汉语提高得真快！我说出了我的惊喜。三个女孩也立刻眉飞色舞。她们说来中国三个月，什么都超过她们一生。她们说她们会使用排比句，她们会分辨近义词啦：
“从来没有的惊喜、从来没有的惊奇、从来没有的惊讶！因为我们看到最大的天安门广场；最伟大的长城；最高的大佛；最热情的和最需要想一想的中国人。”
她们向我道别了：
“再见！老师！再见！给了我们许多滋味的最难忘的中国。我们一定再来！中国会更美好！”
是啊，再见，也给了我许多滋味的弟子们。再来中国！中国一定会更美好！
1992年10月1日南开园北村一稿
2003年3月8日修改于南开园西南村
联合国餐馆
！年轻人的头脑永远插着翅膀。刚开学，学生们就说要开一个“联合国饭馆”。还请我“帮忙他们”讲中国饮食文化，还有餐厅布置什么的。那我得去呀。
黄昏，坐车左转右拐，学生说去个什么“话吧”。你说，我是中国人，我就不知道现在又出了这么个新鲜词，新鲜地方。
进门上楼，一个不大的房间，二十多人像摆蒸饺子一样，挤挤插插坐在一个长桌子周围。人没坐稳，抢话就开始了（几张嘴同时开）。七吵八闹，大家说，也就是要租一处这样的房子，只是屋里要弄日本的榻榻米。木地板、小茶几，大家席地而坐，宽宽绰绰。至于装饰，还没入正题，就又争论上了。
韩国学生说，要在墙上挂起一排大小不一的福笊篱：
“这一风俗起头我们祖先，祖辈相信一年的幸福就像米粒一样从笊篱上升起。所以春节买好足够一年用的笊篱，挂到房里，逐个使用。这样一年就会有很多福气源源不断到来。”
德国学生说：
“我们的风俗传统是摆放小矮人。小矮人可以给全家带来好运。”
乌克兰学生说：
“那一定要在屋门上挂一个马的辔头。那表示一生都可以走幸福路。”
挂一个马的大脖套？天啊！这成什么样子。屋里开锅了。鸡一嘴，鸭一嘴，吵了半天。大家一致认为只要反映民族文化，屋里装饰什么都行。于是，大家决定要挂上瑞士牛铃，表示这里的生活平和。挂意大利葡萄枝条，表示有酒卖，有酒喝。但不能挂手帕（手帕是亲人离别擦眼泪的，表示不祥）。俄罗斯学生说：
“要表示吉祥，那就要摆上彩蛋。”
黑人学生伊雷却坚决反对：
“不！不！在我们国，妇女当众吃煮鸡蛋是伤风败俗的丑事。女人会不生孩子的。”
哈！什么奇事都有。伊雷说，一定要摆放一个“柯拉果”。伊雷是非洲尼日利亚伊博人。他的民族对“柯拉果”极为崇拜。伊雷告诉我们，“柯拉果”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金钥匙，是叫人发现良心的种果。他们每遇到什么麻烦，总要摆出柯拉果。族长用刀把果子切成小块，分给当事人。人们吃下果子，也就不再吵架了。要是有固执者，那一定要受到所有人的谴责。伊雷说：
“柯拉果是我们最好最好的果。客人到，端上柯拉果是说，我们欢迎你，大家心里都最甜最香。”
可是大家都没见过柯拉果呀。我看伊雷倒很固执。他说在中国南方他看见过。天津没有，他要做一个，就摆在正对门，因为后面就是大福字呀。啊，忘了。讨论一开始，大家就一致通过在正面墙上，一定要贴上中国的大福字。
反正是世界的，首先是民族的。
装饰什么的纷争总算平息了。班长说商量建店宗旨。这条一下就统一了，还成文如下：
“联合国饭馆是专门为寂寞留学生开的。饭菜全都自己做，自己吃。谁想家了，想聊天了，就约好朋友，准备好材料来到这里。做你的国家饭，拿手菜。大家做，大家学，大家吃。赶走寂寞，了解不同国文化，还可以学说汉语，交朋友。”
哈！这个办法真好！
说到做什么饭菜，那可真新鲜！真长见识。我原以为亚洲国家饮食文化与我国没有多大区别，可学生一说，还真别有洞天。
韩国学生崔真姬抢先要说。她一张嘴，大家立即喊：“泡菜、烤肉！”可她说：
“我要做的是韩国一道宴会上高贵，而又做法简单的菜，‘菜包肉’。买最鲜的生牛肉，切薄片泡在辣味佐料中。蘸上生蛋黄汁，用生菜包起来就能吃啦。”
后来，我还真吃了这道菜。鲜美、甘醇无与伦比。
越南同学扬美乐说：“我也说一个简单菜。”
大家猜那一定是方便面吧？美乐立即反对。“方便面”在越南是“全陪小姐”的意思（我第一次知道）。大家忙说：
“哈，这可不能要。”
“跑题啦！”
美乐忙抢回话题说：“我们的餐桌就是联合国。特点：四多一少。”
越南饮食非常丰富。海鲜多：鱼、虾、贝类上千种。水果多：芒果、木瓜、菠萝、香蕉当菜配饭吃。酒类多：红白葡萄酒、威士忌都有。面包种类多（仍保留了法国特点，南边还时兴法式正宗大餐）。辣椒多：每顿饭，餐桌上都会摆上各样辣椒丝（受中国的影响）。大家叫美乐说最有特色的。
“吃活虾，烤海虹（贝类）。”
不过在这儿只能说，不能做。美乐立即被大家取消发言权。但美乐嚷着说：
“还有一少呢！花钱少！我们的食品便宜极啦，几十块人民币就可以叫一桌海鲜菜。中国人到那儿都是大款。”
日本学生米藏说，他们是“彻底的吃鱼民族”。人均一年吃鱼一百多斤，比吃大米还多。国宴、平民请客，都以招待生鱼片（叫沙西米）为最高礼节。
不过学生在饭店可吃不起“沙西米”，特别是金枪鱼，那是最高档的。一顿“沙西米”相当于人民币一千多元。在中国鲈鱼、三文鱼都很便宜。配上北极鲜酱油，加绿芥末。米藏说他能做。谁吃了，都会“美不思归”。
一致通过“沙西米”可以上菜单。欧洲同学坐不住了，他们说，还是听听我们的吧。
德国学生冯蒂特说，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民族。人均一年吃一百三十多斤猪肉（天啊！），世界第一。德国名菜都是猪肉制品。香肠一千五百多种。最有名的红肠、黑森林火腿可以切得纸一样薄。味道奇香无比（冯蒂特说“能香晕一片”）。德国的国菜就是在酸卷心菜上加上各式香肠及火腿。我去德国汉诺威开会时就吃过。不过在国外开会，只管早餐。第一天的午饭，我们是到了晚饭时才找到地方用餐。吃的就是面包夹红肠。那才叫真香（饿得，吃什么都香）！最可惜的是，冯蒂特的德国菜只能说，不能做。大家也立即叫他闭嘴，免得胃里难过。
我没有墨西哥学生，但有一个英国学生。欧文亚斯曾在英国驻墨西哥使馆工作过。他说起了印象深刻的墨西哥国宴——那是一道道的玉米美食。有一种有名的玉米粽子叫“达玛雷斯”。用玉米叶包裹，馅是由鸡或猪肉和干果、青菜做的。有很浓的嫩叶的芬芳。还有一种用绿色玉米在平底锅上烤出的薄饼叫“托尔蒂亚”，像中国的春饼，特别香脆。用这种薄饼包上鸡丝、沙拉、洋葱、辣椒，然后用油炸做成的玉米卷，就是墨西哥最富特色的佳肴“达科”。而最高级的“达科”是用蝗虫做馅。欧文亚斯说开始害怕，吃着香脆可口。墨西哥人平时就以玉米为主食，国宴包括面包、饼干、冰淇淋、菜、酒，一律以玉米为主料制成，绝对是环保食品。令人叫绝。
欧文亚斯说，他会做“蓬索”。那是用玉米粒加鱼、加肉熬成的鲜汤粥。这些材料中国都有。我们可以吃墨西哥饭了，这个还算不错。
更新鲜的是非洲黑人学生伊雷说的。他说，他们尼日利亚人做粥汤是最棒的。尼日利亚人最喜欢吃传统的“五色饭”。一种烧制而成的糊状食品。那是用玉米面（黄色）、木薯面（浅黄色）、豆类面（咖啡色）、蔬菜（绿色）、西红柿（红色）混合在一起，配上用调味汁拌好的鱼、鸡肉制成的。伊雷说，还有一种用水果作主料的粥汤。用炸甜瓜干、葫芦干、西红柿块、香蕉，再加一点儿肉末煨制成的“阿卡拉汤”。这种粥汤香还不腻，别具一格。伊雷说他哪种粥汤都会做。伊雷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还不时舔一下嘴唇。弄得我们这些听客直要淌口水。
真是，我们这个精神饭馆开得别提多开心了，也别提多勾心思（馋虫）了。班长是日本学生，他说日本人泡酒吧，干喝。我们是泡话吧，“干说”了好几个小时，老师竟没插上嘴。一看表，十点多了。听着世界美餐，哎呀，个个都要真晕菜了（饿晕了）。
大家决定转移阵地到百饺园。说了半天，还是中国饺子带劲！有几种饺子是师傅给我们赶做的，学生出的点子。什么西红柿饺子、沙拉饺子、奶油胡萝卜馅饺子。洋馅（我看，中国饺子馅前途无量）！
那天我们吃着中国洋馅饺子，喝着青岛牌啤酒，谈着世界天涯海角的美食佳肴，了解的是各国的饮食风俗。而这些刚刚认识的学生们建立的却是浓浓的友情。说真的，要不是学生怕我这当老师的累了，大家不知还要侃多久。而我要把各国学生说的都写出来，那真得成书了。他们送我回家已经十二点多了。不过，我们的联合国餐馆最终也没开成。倒不是学生们不会做那些饭菜，而是因为我们这些担心寂寞的弟子们，开学没一个月，谁也顾不得寂寞了。
意外收获倒是我开拓了一个语言话题——联合国精神餐馆。哈，这个话题一谈起来，那可真是开眼界，还别有一种醇香美感（叫人淌口水）。
那天，我说出了我的这一大收获。学生说他们收获更大：知道了各国文化，学到了那么多汉语生词、语法。
“还有，和老师在一起，温暖，不想家。老师也像耗子。”
啊？哦——耗子（孩子）。发音不对！没办法，听洋学生说话总是一惊一乍。
2005年3月31日于南开园西南村
黑人学生欧瓦
！走进熔岩洞，外面阳光普照，洞里阴冷淅淅，黑不溜秋。上石阶，一只大手轻轻地搀起我的胳膊，一阵暖流一下流遍全身。回头道谢，看不清人，只看见一双亮亮的大眼睛，间或一轮，黑白分明。刚进黑黑的岩洞，那感觉！我不由倒退了一步。扶我的人笑了，我又只看见一口白牙。是个黑人学生！聊起来，他来自乌干达，名字叫欧瓦。我的学生太多，记不住。我叫他“欧”，有时又叫他“瓦”。他给我介绍乌干达的这个、那个，我都禁不住“噢”一声，有时“哇”一声，因为都是第一次听（原谅，我不愿意使用“耶！”，那是英美的感叹词）。欧瓦每听到我的惊叹都特别高兴，特别得意。他说完了话，如果我没“噢”或没“哇”，那么他一定眼瞧着我，等我“噢”或是“哇”出声来，他才继续说。于是，我第一次这样详细地了解一个黑人学生，了解一个非洲国家。不过这个了解过程很有意思。
一
解说员说：“这个溶洞形成至少有7千万年了，历史悠久。看那组熔岩多像孔子在一群弟子面前讲学。”
欧瓦立刻对我说：“我的国，历史也很久很久。很棒的国。”
欧瓦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说实在的，一提起非洲国家，我就很自然把它和贫困、落后联系在一起。闭目都好像看到那些浑身黝黑的人们腰上缠着布片，吃着木薯，住着像麦垛一样的茅草屋。
这是我自己想的。欧瓦的大眼睛似乎能看到人的心里。我什么也没说，他却在给我解释了：
“老师，我知道许多人不知道我的国。我的国最美丽、最美丽啦。”
于是我们旅游这一路，欧瓦可是抓住我不放了，总跟着我说这个，介绍那个，如数家珍。没办法。开始我还想逃跑，看自己想看的，慢慢地我觉得他讲的真有意思。
乌干达是非洲东部的一个内陆小国。面积二十四多万平方公里，人口两千两百多万，却有四十多个民族。宗教信仰很多：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全国有1/3人信万物有灵教（欧瓦的数字都记得特别清）。他们崇尚大自然。由于多民族，多信仰，风俗礼仪也多样奇特。和欧瓦在一起我很快就感觉到这一点。
欧瓦是个体贴的学生，很照顾我。爬山过沟的，他都要扶我一把。开始我不注意，后来我发现，不管我怎么站着，他都这么转，那么转的，身子贴着山崖，很蹩脚地向我伸出右手拉我。我递给他水，他也一定转身用右手接。我问他，才知道在乌干达人的观念中，左手是接触脏物的，伸出左手接东西，递东西，特别握手都是侮辱人格的举动。
难怪呢。我可得注意。
吃饭时我有意识地用右手给欧瓦夹菜。他总是投来一抹感激的目光。欧瓦的筷子用得不怎么样，只要把菜分到他的小碟里，他立刻用手抓着吃。他向我解释这是乌干达人的习惯。只有女人在她第一次特殊生理变化时，使用树枝夹饭吃。
招待外宾的菜总是丰盛的。每上一道菜，欧瓦都是眼睛发亮地伸过头去，一边细细地瞧，一边问我菜名。然后他立即吃上一大口，摇着他的圆脑袋说：
“好吃！好吃！不过我的国的香蕉筵那才叫好棒！”
于是欧瓦又大谈特谈乌干达的国宴。听来，还真叫新鲜。
乌干达招待客人自始至终不离香蕉。客人入座，先敬上鲜美的香蕉汁，端上烤得焦黄的香蕉点心。正餐吃一种叫做“马托基”的香蕉饭。那是一种特殊品种的香蕉，不甜。制作时，剥皮捣成泥状，拌上红豆汁……
欧瓦一会儿像一个服务员假装上菜，一会儿又假装厨师，还得不断查着字典说着：
“加上花生酱、红烧鸡块、咖喱牛肉什么什么的。最后烤熟。”欧瓦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绝不忘把我夹给他小碟里鸡块、牛肉块放在嘴里。他摇头晃脑地嚼着：
“那才叫真正的香呢！‘马托基’呀！”
欧瓦闭上眼睛，陶醉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香味里：
“那可是我的国，国宴上的主菜。”
欧瓦舔着嘴唇自豪地告诉我：“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
说到饮料，欧瓦更是赞不绝口。他晃着脑袋，咂摸着嘴，仿佛真喝到了嘴里。
乌干达的“国饮”是用香蕉和高粱面混合发酵酿成，特别香甜。开宴时，酒坛摆在桌上，坛顶插着1米长的草管，主人请客人吮管对吸。这是对贵客的最高的礼遇。欧瓦来华时就受到国家的宴请，总统亲自赐他“国饮”，亲自给他们这一批出国留学生饯行。难怪欧瓦说得真真切切，而且那么自豪得意。不过听欧瓦说话，真的不能不断地“噢！哇！”。
他说他们的香蕉“那么那么大”！他张开两臂。那香蕉至少也得一米。我惊奇地“哇？”
“那么那么大！”欧文两臂一点儿一点儿往里合。他这样回答我疑问的目光。
“噢——”最后我终于明白了，那香蕉也不过半尺来长。
欧瓦还说：“我的国的人都比欧美人富。”
他撇着嘴，瞥了我旁边的一个金发碧眼的学生。我扭头正巧发现这位西洋佬，正在专心一意地抠豆包的豆馅吃呢，已经抠了两个了。我客气地制止了他，教给他中国人怎么吃豆包。
在我看来，无论哪国人，来南大，自然就是南大的学生。谁知欧瓦特别开心，好像给他出了口什么恶气似的。欧瓦把头转向我，手在桌子底下给我打Ok的手势。接着他用一只手揪出另一只手的一个大拇指（他好像不会像我们中国人那样挑大拇哥）对我表示赞赏。我不明白。欧瓦给我讲了乌干达这样一段历史：
乌干达的历史原来真的很悠久。早在公元10世纪就是一个统一又强盛的布于达王国。乌干达气候温和、湿润，雨量充沛，是典型的热带草原气候。自然条件得天独厚，而且资源富饶。可是到了1894年乌干达沦为英国“保护国”，也从此被“保护”得贫穷了。民族争端也不断。在英殖民统治中，乌干达反抗斗争长达六十多年，直到1962年终于宣布独立。
欧瓦特别佩服他们的总统穆塞韦尼。他说：
“他是叫乌干达抬起头打鼓的人。”
穆塞韦尼自1986年率领“全国抵抗运动”顶住西方压力和干涉，建立了独立政治体制，实行一系列民族、宗教经济措施。自1995年以来，经济年均增长6%以上，成为撒哈拉沙漠以南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被世界银行列为实施结构调整计划的样板。
欧瓦摇晃着他的圆脑袋，冲窗外使劲地“哼”了一声：
“我的国总有一天比他们都强！”
欧瓦眼扫着周围的同学，又偷偷小声地对我说：
“比美国、英国都强！”
可我忘了在哪儿看的资料：“乌干达由于多年的殖民历史，由于现在仍有的外来的干预，发展国力举步维艰。仍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年人均收入三百多美元。”
真怕扫他的兴，我没说这些。
二
欧瓦很有意思，说话时，他会不断地拍你、拉你，叫你瞧着他，听他说话。我坐在餐桌边看着他。他一边说，只有他的国什么什么最好，他的国的“香蕉饭最好吃”，一边把“我的国”的饭菜吃了个精光。
我们俩是最后走出餐厅的。一张一张桌子上摆着剩的鸡鸭鱼肉。欧瓦一边翘着嘴巴，说他的国怎么怎么富，一边头向后扭着走。他大眼睛不肯离开那些桌子。最后临出门时，长长地叹一口气：
“极大的可惜！在我的国，旱季，这一桌菜饭就能救活好几个家族。”
由于刚才豆包的事，欧瓦好像对我特别亲近。他临走又返回去，从一个桌上拿了两个小窝头，给了我一个（他知道我爱吃玉米窝头），自己留了一个，小心地托在手上。
是呀，我心里也不自在。你说，人们怎么这么健忘！我不由想起1963年，我还在上大学。
那年暑假，我的一个同学请我到易县，就是我们现在到的这个地方。那时哪有这样大的餐厅啊。都是草席搭的工棚。
我同学的父亲是易县兵役局局长，姓苏。那时安格庄水库（就是现在的旅游景点，南湖）刚完工。她的父亲正任水库工程总指挥部的政委。为了招待我，苏伯父特意安排包饺子。那时我和我的同学还都不会做饭。伯父的勤务兵叫小甲，一个笨手笨脚的小个子农村兵。我们三个人忙得手忙脚乱，结果我们的饺子煮成了一大锅片儿汤。可是真香啊！现在我都觉得那是我上大学时，最香的一顿饺子。
那时还在困难时期。别说白菜猪肉饺子呀！就是净白面的，也得逢年过节改善时才能吃。在学校，平时吃的大多是棒子面饼子。得用手捧着吃，要不就散了，而且每天都要限量。
我跟欧瓦说了这些。奇怪，他竟说我“拉大旗作虎皮”我真奇怪，他怎么扯上了这个词？
经过一番艰苦的交流（欧瓦汉语不好），我终于明白了。欧瓦听我提了个什么局长，才说我“拉大旗作虎皮”。
原来乌干达人特别遵守信誉，遵守原则。注重国家、公司乃至个人的荣誉。如果你想采取什么通融的办法，办一些超越规定的事，那不会达到目的。无论什么谈判，他们忌讳提到同某位高官的关系，认为这是拉大旗作虎皮。
“言不实者行必虚也。”
欧瓦像个老私塾先生竟背出了一句文言名句。我听了备觉新鲜。欧瓦说这是他从小受的国教（他找古汉语老师翻译的）。没想到，这么个弱小之国还有这么硬气的民族品格。
那天，我知道欧瓦没有全听明白我讲的事。我也没办法向他全解释清楚。说实在的，我至今尊敬那个老干部。那真是一身正气。在水库，他不允许他的部下给我们搞一点儿特殊。记得，我们回县城，他不叫我们坐他的小吉普。他给了我们钱，叫我们坐长途车回城。那时的车还是那种大鼻子车，屁股后冒着黑烟。那天，我们走了老远，去车站。
不过，我觉得那时这里风景好像更美。层峦叠嶂、山上长满青松翠柏。山间小路像谁不经意地丢下的锦带，弯弯曲曲伸向远方。小路旁远远近近站着核桃树、柿子树、山楂树。远处隐隐约约的山村泥瓦小屋冒着袅袅的炊烟。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古朴、静谧。
我们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更是惬意。有时水就在脚下的石面路上静静地流过。我们提着鞋，踏着水，清凉清凉的，至今难忘。
临走，我们还又上了一趟水库大坝。安格庄水库是利用四周高耸的山势而修建的人工湖。四面群山环抱。湖南接狼牙山，北连紫荆岭，西为海拔1千米的五峰寨，东是九龙山。水库大坝拦易河水汇集成湖。造福周边数百里。
记得水库大坝的石阶很高很高，有一百多台阶。那都是当时的解放军战士还有民工肩扛、手抬的劳绩。站在大坝上极目望去，库里的水真是汪洋一片。我第一次感到天地是那么广阔。天无边，水无界。我第一次那样强烈地感到自己祖国山河的壮美。
都说光阴似箭，真的不假。现在想起来，都过去了三十多年，然而一切历历在目。去南湖（就是过去的安格庄水库）的路上，我把这些都说给了欧瓦。欧瓦颇为有兴趣地望着窗外，希望看到我给他描绘的壮景。
到了南湖，我真以为来错了地方。
水的面积小多了。北方的粗犷、辽阔博大消失了。有的倒是使人感到有些像南国漓江山水。南湖水位下降40米。原来只看到山头，现在都露出了山脊。
这回轮到欧瓦充满疑问地看我啦。他那黑面孔上的大眼睛像两扇支起的窗子，那里写满了问号。他一定觉得我也像他说香蕉：“那么大，那么大”。实际，现在的安格庄水库（南湖）面积只有原来的1/4大了。真是“一片汪洋都不见”，完全是另外一种秀色了。
我忽然感到“人生易老，天难老”的哲理值得推敲了。因为事实叫我真的感到：人生易老，天也易老啊！好在听说，这里的人们，正在努力恢复这个地区的自然生态。这些“出水才看两腿泥”的庄稼汉们，他们真的看到了无度用水之后的“泥”啦。
这些感觉我不愿向欧瓦说了。欧瓦在歪头，耸肩。他没说什么，但我仿佛听到欧瓦在说：
“原来您也吹牛啊！哈！咱俩扯平了。”随即我又不得不去听欧瓦说他的国了，因为他又在拉我，拍我，叫我看着他。
我第一次知道，乌干达这个赤道横贯全境的国家，竟有“东非高原水乡”的美称。水域面积超过4万平方公里。全国国土面积1/6都是水。而且相当地区都在原始自然生态之中。乌干达至今保持一种特殊绮丽的风光。
“我的国是非洲威尼斯。”
欧瓦得意地晃着他的圆脑袋。我想这些他没有吹。欧瓦一边说话，一边注意地看着周围的景色。看着他是那样陶醉在我的国的美景里，听着他嘴上说着他的国“是世界上最美的国家”。
真有意思！我还真有点儿喜欢这个大黑孩。心里跳着丝丝的感动。他无时不刻在建造着自己祖国的圣殿。
三
“吹牛事件”之后，我们师生好像更无间了。整个旅游途中，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坐在车里，我的学生决不允许我有任何的见异思迁，始终拉我，叫我看着他，听他说。反正，一路我们轮流听着，又各自说着“我的国”。他也不停地说，我也不断地“噢！哇！”不能不惊奇。他说为了凉快，他们不少人和大蛇睡在一起。“噢！哇！”
当然，有时我也有不“噢！”的时候。一次我在车上，手心朝下，五指大概也分开了，召唤他上车。欧瓦两个食指冲我打成个十叉，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说：
“不，不，在我们那儿，那是骂人。”
我慌忙道歉。欧瓦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你不错（没错）。”
我们俩好像换了一个个。他像一个耐心的老师，教着我这个行，那样不好，说着他们的风俗习惯。他还告诉我，他们黑人皮肤黑，可是心有多么好，有多么讲礼貌。他们从不吵架、骂人。他们一族一族的人如有了吃的，大家一定分着吃。
是，欧瓦一会儿吃我买的红果，一会儿递给我一块口香糖，一会儿又这么转、那么转去拉我，扶我。不知为什么，和这个黑学生在一起，我仿佛脱去为师的甲胄，感到一种儿时的痛快！自在！而且不停地惊奇。
不过旅游的时间太短啦。回校却是他“噢！”，他“哇！”了。
那一天，在学院门口，遇见了欧瓦。欧瓦睁大了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噢！您是教授！看了您的书。对不起，我刚知道。”
我平静地问：“那有什么？”
“在我的国，外国来的白皮肤教授，每天每天叫我看见他的鼻孔。在中国，您叫我像回到了我的家。”
我终于明白了欧瓦……可爱的欧瓦。
世界上原来还有那么多叫人“噢！”“哇！”的事呀……
2004年12月3日于南开园西南村
红魔拉拉队
！高堂老母活着时说：“踢球的是一群疯子；看球的是一群傻子。”我从来不看足球。着急。大家围着一个球，踢去抢来，脖子都转酸了，也不见得进一个球。今年却不同：
一，有自己祖国的球队加盟。
二，不看，上课就会莫名其妙。
一天，俄罗斯学生，脸拉得特别长。一问，才知他们国家队昨天踢输了。而那天，日本同学趾高气扬，原来，他们踢赢了。欧美学生，阴转晴，晴转阴地，如果我不看球，那定会叫你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糊阵的小耗子——找不到门（这两样都不能当）。韩国学生倒是自打世界杯开赛，就朗朗晴空一片。无论男帅哥、女美眉一律喜眉笑眼，神采奕奕。
近年来，韩国留学生很多。我原以为，他们和日本留学生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黑头发；一样的黑眼睛。但我很快发现，除去语音根本不同之外，他们还有特别的不同。
一次上课，说起了二战的事，我立即觉出，日本留学生对二战中的日军所为，了解并不多。韩国留学生情绪亢奋，眉宇之中，有一种掩隐不住的积怨。一提二战的事，则阴云密布，闷雷滚滚（韩国大学生好像更关心政治）。那时，我一下明白了，上日韩留学生多的班级课，为什么总感到沉闷，有时还皱皱巴巴的，像七尺大汉穿上了个女人的小背心，怎么鼓捣，怎么别扭。
语言技能课，学习氛围非常重要。没想到，世界杯的开赛，似乎给我的学生注入了一种特殊的兴奋剂，上课之余，总有话题讨论。虽然也有脸对脸，鼻子对鼻子的时候，可是那种叫人皱巴的感觉却消失了。当然啦，谁国家的球踢赢了，谁就像春雨后的棒子节，他们个个的脑袋都向上拔着，支棱着，而且谁说话的声音就格外响亮，话也多。祖国的基因一有风起云涌便立即分野昭然。
我的班没有巴西学生，韩国学生近日成了主角。韩国的天；韩国的地；韩国的球；韩国的人……韩国学生，哈！
“我们可是酷毙啦！盖了帽啦！顶了天啦！（他们学点新鲜词都用上了。真不知道这些话，都是谁教他们的？）”
“老师，昨晚看球了吗？”
声音里都是得意。就像他们自己说的：
“高兴得像烤炉上的大肉——冒油啦！”（大概是韩国的歇后语。）
说实在的，我看球，还不如说我对拉拉队更感兴趣。你看那赢了的拉拉队，个个都像一个英文字母大写的Q字，挺胸叠肚；输了的则像一个向前倾斜着J字，伸着脖子，脸耷拉着。那神情、体态，最高明的导演都无法导出。而把千万个人，铸成一个的整体的超力神魔，就是韩国红魔拉拉队。不服不行啊。
说真的，那用人与人铸造的海的惊涛；那用心声与心声凝聚起的声的骇浪，真的是4832万韩国人集合成了一个声音，一个意志。真给你别一种感觉；别一种振奋。那里没有职业、地位、性别、年龄、贫富的区分，只有一个意志：
“oh——oh——pil seng！Korea！oh——oh——pil seng Korea！”
我问韩国学生，拉拉队喊的是什么？有什么程序？
韩国学生一听老师问，哈，都争着讲起红魔拉拉队。个个滋润非常、眉飞色舞。他们抢着告诉我：
先伸出两臂和食指，是模仿英文字母大写的V字。表示胜利。然后摆动两次，同时喊：“oh（噢）——oh——pil seng！（韩语发音：必胜）Korea！（克瑞亚：韩国的英语发音。）oh——oh——pil seng Korea！”
“噢——噢——必胜！大韩民国！噢——噢——必胜！大韩民国！”
喊oh oh的时候摆两次臂，然后随着呼喊拍5次掌：pil seng必胜！啪——啪——Korea！必胜！啪啪啪！一直反复90分钟！何止90分钟啊！
我问他们，为什么都穿红色的衣衫？韩国学生说，那是韩国国旗中间太极图的一个颜色。韩国国旗很有学问。从那里，我也看见我们中华民族古老文化的深远影响。哈，说到我们的民族文化，也轮到我滋润滋润了。
太极是中国哲学术语。《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里的“太极”是派生万物的本原。按中国古代哲学思想，《正蒙·大易》把太极看作“天地未判之前，太始浑沌清虚之气也。”韩国哲学思想缘于此，把宇宙视为是由两个巨大的力组成。一个为阳，一个为阴。
韩国国旗中间的太极图象征阴阳的调和。图中上部分为阳：
阳是红色。象征天、太阳、白天、火、男人。
阴为青色。象征地、月、夜、水、女人。
四角是中国八卦中的四卦，分别为乾、坤、坎、离。
乾表示：天、春天、东边。
坤表示：地、夏天、西边。
坎表示：水、秋天、南边。
离表示：火、冬天、北边。
旗子的底色是白色的，象征和平和纯洁。韩国人常自称为白色的民族。而今，韩国拉拉队穿的衣衫，选择的却是旗中央太极图象征“阳”的红色。我想，他们希望在这世界大赛中，更能显示一个民族的阳刚、火烈；更能昭示他们燃烧的梦。
红魔球迷拉拉队，真如欧洲某媒体说的那样：
“这次世界杯怎么了？韩国的拉拉队真的像是有了什么魔力。”
于是他们的拉拉队也得名为“红魔”。无论如何，红魔球迷拉拉队无我、投入、高昂、如醉如痴乃至疯狂，然而又井然有序。
我问学生：“是否有专人组织？”
学生说：“没有。坐到那里，心便挨在一起。”
是啊，那里没有指挥，没有组织。这不能不显示了他们的修养，他们的精神。那种熔铸成一体，那种造就成一个“声”的天宇，叫你感受着博大和力的无尽。我不懂球，却赞美他们的球迷拉拉队。赞美这些发烧友们的祖国情，祖国心。
我为自己的国球着急上火，可我的职业叫我不能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红魔拉拉队在人们心上，真的是一次又一次地掀着激浪，叫你感到体育精神的魔力。
“oh——oh——”韩国人的梦在“oh——oh——”声中实现着，韩国人的梦还在继续。红魔拉拉队以4832万的意愿铸造了神奇。那神奇叫韩国的任何人，连同我的韩国学生都注入了活力；那神奇不仅给了他的球队以魔力，叫裁判都五迷三道了。
红魔拉拉队叫亚洲终于挺进了4强了。我属于亚洲，但我却不愿以人家的汗水，来浇灌自己的豪迈。
我的德国朋友已约我2006年在那里相会，而我多么想，那时我和我同胞拉拉队一起大喊：
“oh——oh——加油！China！”
“oh——oh——必胜！China！”
我想，那场面更为壮观，那声音更为宏大。我相信走出“井底”的“夜郎”会看到天外还有天，也会在那别一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粹……
2002年6月26日于南开园西南村
初级1-2班花絮
兼职学生金惠子
她着装朴素却又显露着一种知识女性的高雅。她躬身对她的小女儿说：
“去吧，勇敢！学汉语，你幸福。”
韩国学生金惠子在南大附小的门前，就这样把她的小女儿硬是从国际学校，送到中国小伙伴中来。女儿怯生生地蹭着步子，妈妈紧张又激动。眼里已嵌着泪。妈妈的爱总有泪。
她知道，多困难呀！刚来中国的她，自己就骤然变成残疾人加文盲。电视、报纸、招牌都看不懂。中国的风俗、生活方式也不熟悉。就在人群中，她都不会说话更听不懂。
在韩国，她是国家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丈夫是出任美国的外交官。现在丈夫在南大读博士，她来陪读。终于他们一家团聚了。
人啊，要求怎么那么多！心啊，装满了快乐，她心中又生出了对她遥远事业的挂牵。从那个和整个韩国都可以说话的高台上，走进白天只有她一个人的小房间。她终于轻闲了。轻闲却煎熬着她心，那里煮出的都是失落。人多奇怪！在她一直渴望团聚的家都感到寂寞、孤独！体贴的丈夫说：
“去学汉语吧，那里有个新世界。”
金惠子勇敢地走进了汉院的教室。上课她是学生；下课她是阿姨，她照顾想家的孩子同窗们；晚上她们一家人围桌学汉语。她的心里又飞出了一个心愿：她回国要做韩国国际台汉语主持人。有追求的人生多美好啊！
金惠子是我两年前的学生，她现在仍在南大学习。那时，她在我班年龄最大，可是她频频出现在领奖台上。摄影、汉语大赛、全优生……每见到她，都觉得高兴是从她心里跳出的。我每次问：“金惠子，怎么样？”
每次她都说：“谢谢老师！学汉语叫我全家幸福。”
（她不是初级1-2班的学生。可我早就想写她了。今天加在这。）
小老板小林询一
小林询一，我看考勤单。开学两星期，十天课，三天打鱼七天晒网。我找来他。小林全然是个孩子，一身稚气，个不高，头发好看地向当中立立着，可爱。想到人家爹妈遥远的牵挂，我像说中学生一样说他：
“爹妈送你远渡大洋求学，容易吗？”为了对得起人家爹妈，我要找他的家长。其实我是想吓唬吓唬他，可他的妈妈真和我联系了，我们互通消息，而且电话频繁，她像中国妈妈那样，关心孩子学习的每件事。我也不客气地说这，说那。后来她举家来拜见老师了。
院休息室里，小林妈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偶尔还有天津乡音。我惊奇。她告诉我，她原是天津人，七九年远嫁到日本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到儿子时，她真的眼睛湿润了。她感谢老师，小林原不愿来中国，现在他开始喜欢这儿了。那天，我知道小林原来是他家公司的老板！简直是孩子老板。在开发区。他每天上课往返三个多小时。工作加上学习，一天十几个小时。我心软了。
说这话时，小林一直垂手站在沙发旁，显示着他的教养。妈妈说到老师时，他不时插话：“老师伟大！老师伟大！”我知道他搞错了词义，叫小林妈妈翻译订正。小林妈说：“我出国了，更知道中国老师的辛苦。”她诚心地希望小林能今后留在中国。她和小林爸都不能来这儿。母亲于儿女的心谁能称量？
我为小林妈妈的这深深的乡情，心里有感动的泪。我出过国。我知道那些海外游子的心，我知道那种刻骨铭心的思乡之愁。
小林的爸爸一直坐在旁边微笑，不断点头表示谢意。看来儿子汇报的都是好。只是他不和我说话。他不会汉语。
小林是中日爱的收获。我舍得汗水，抽空就多给他补补课。小林也真的是个非常有才气的孩子。一次他的讲演稿竟准备了三大篇，还附上7页自己画的插图。他只是初级生啊！
讲演完，不仅我，全班都给他鼓掌表示赞扬。期末他考到92分的好成绩。
我们全班都很喜欢小林，小林很有集体观念。大家说他是班长助理。平时班里什么事他都助着理。排球打赢了，他立刻助了一箱可乐。平时我总忘了他是老板。
好了，看照片吧，第一排伸着两只胳臂的就是他。他说他是阿童木，学汉语有使不完的劲。现在他已冲到中级班了。
金权培夫妇
金权培是韩国留学生。说金权培一定得说徐荣姬。那是因为金全培的第一篇讲演稿，说完就对我说，请我帮他好好修改，他要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他的太太。我想，那是一位怎样金贵的太太呀？
金权培高高壮壮，一脸谦逊，眼总眯眯着，带着笑意。上课有时也眯眯着，那时我叫他回答问题，他又总能准确答出。他的同桌告诉我：“他干很忙的工作，他是老板。”我可怜他。
一天，来了一个大女生，却叫我对他这么严格，那么严格。我忽然发现我这位高高大大的老板学生，此刻正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全然像一个大男孩。女生一脸微笑，一脸温情。原来她就是金权培那个金贵的太太，她就叫徐荣姬。在中级班，比我们班高。金权培不好意思地说：
“她的汉语比我好。”
我说：“那你得拜人家为师呀。”
金权培说：“不用拜，她是非常严厉的老师。”
金权培最爱看球赛。就是在看球赛时，夫人都叫老公练发音，用中国话喝彩。
有人值得你爱和被爱，多好！
后来他们都升级啦。丈夫在中级班，夫人在高级班。在楼道里常常看到他们。俩人朴朴实实、和和谐谐。我从没看过在校园，那种叫人赶紧闭眼的场景。可是我感觉着他们那样默契，爱得那样深，那样协调。当他们知道中级使用的教材是我编写的，他们真是从心里为我高兴，郑重地来请我签名，说：“我们也骄傲。”和他们夫妇在一起，总有一种把你看作家里人一样暖暖的感觉。
多有意思，学生学汉语大多是为了找工作。金权培夫妇有那么好的工作：丈夫是一家韩国公司的韩方总代理，夫人是财务科长（我教他们时）。如今他们都辞了职，专门来学汉语。我问为什么？他们说：
“我们喜欢中国，我们想以后生活在中国。在中国我们充实。”
妻子还特别加上一句：“在中国，金全培是模范丈夫。我们幸福。”
金权培一直遗憾照班集体照时没有赶上（他说那是照全家福）。徐荣姬送来他们只有一张的合影。他们昭示着一种淳淳朴朴的爱。
学生妈妈雷可悦
雷可悦是澳大利亚留学生。她总是匆匆来，冲冲去（往前冲着走）。一次考试，她一脸倦意赶来。一向着装整齐的她，那天衣服都是皱折，一只口袋翻出来。我忙小声告诉她。她一面道歉，一面说：
“我一夜没睡，我的小baby病了。”
“你结婚了？”
“没有。一个月前我做了妈妈。”
“她叫蔓蔓。她的妈妈18岁，生了她又不要她。我和天大一个澳大利亚老师养活她。她4个月。”
“4个月大？”
“她是可爱。她排泄不可爱。”
“我们一直照顾她。我们从福利院抱她。”
天哪！想起我带我的老大时，那种困累交迫，心都打颤。望着这个自己都没把自己养活好的小丫头，还要养活一个4个月的弃儿。心里真是骤然涌出许多佩服。
后来我知道，雷可悦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学生。她来中国前就在澳大利亚福利院工作。她听一个从北京回去的朋友说，中国也有福利院，于是她来天津SOS村。她照顾那些有障碍的孩子，教他们说话，但她却不会汉语，于是来南大学习了。
留学生大多是先学汉语再找工作，她是先工作了才学汉语。学了汉语是为了做那种极辛苦，照顾“排泄不可爱”的残疾儿的工作。
她考试的选题题目是《上帝说不幸的孩子需要爱》。
李镇亨是真正的大亨
多年来，凡是生日赶在我上课时的学生，我都给他一个惊喜：突然送上一张贺卡或一个小礼物。那时，我的学生有的激动得脸都红了；有的说要晕过去。整个班都要高兴好几阵子，那天的课也会出奇的好。而在学校过了生日的学生，期末一定考优等。我做过记录。不过我真的比不了韩国大哥李镇亨。班上有谁过生日，有谁有什么需要庆贺的事，他会拉着队伍去他开的“清湖”西餐厅大饱口福。他的餐厅，就在天津日报社旁边。没有认识他时，在那儿我和报社朋友喝过咖啡。纯正的意大利咖啡。期末，大亨把我们几位任课老师接到餐厅谢师，也为几个提前回国的学生饯行。
和学生聚会是常有的事，老师也常带上瓶红酒或几瓶饮料，以求助兴。吃喝不论，聊的是海阔天空。我们一下可以互相了解课堂上来不及谈的事情。那天我才知道，李镇亨是个颇有心计的学生。他不仅学习汉语是班的领军人物，得了优等奖，而且也谙知中韩文化、西方文化。知道的那么多。难怪他的西餐厅开得那么红火。
我几乎遍游欧洲，西餐常让我的中国胃叫苦不迭，可从没品尝过韩国特点的西餐。李镇亨的西餐融会了东西方文化特征，新颖、可口、难得的舒服。用学生的话说：“清湖西餐特级棒！”“我们有大亨大哥，幸运呀！”李镇亨真的是初级1-2班的大哥，有了他的照顾，弟弟妹妹们少了许多寂寞的事。
照片最后排那一个人就是大哥。
是学生又是老师的史伯敦
美国学生一般都爱说、爱表现。史伯敦只爱后头。
准备圣诞节出节目。班里研究来，研究去，还是决定不下来。我们班日韩学生多，女生多，都不好意思。我说：“史伯敦你来一个吧。”史伯敦毫不推辞，立刻站起来，表演：他攥起拳头，俩胳膊一伸又一踹腿，来个骑马蹲裆式。完了。我问：“完啦？”
“完啦。”
“还有吗？”
“有！”
史伯敦攥起拳头，俩胳膊一伸又一踹腿，来个骑马蹲裆式。完了。
我想起山东快书中一个笑话：考艺术院校的一个山东小姑娘。考官问：“你会什么呀？”小姑娘操着山东腔说：
“我会朗诵。”
“那你表吧。”
小姑娘仍是一口山东腔：“莫斯科的钟声‘铛、铛、铛’（铛了12下）敲了十二声。”
考官问：“还会别的吗？”
“会。”小姑娘神情自若。又开始了山东腔的朗诵：“莫斯科的钟声‘铛、铛、铛、铛’（铛了13下）敲了十三声。”
看着史伯敦骑马蹲裆式地蹲在那儿，我笑了，大家也笑了。史伯敦不笑，一本正经地说：“中国武术。中国国粹。我爱。”大家为他鼓掌。我心里在动情。
史伯敦很有个性：不大合群、独来独往。
一次去爬山，还没集合。破晓，朝阳刚刚给起伏的山峦撒上一层金黄。晨辉里，附近一座山上，一块石崖上坐着一个小人，他拿着一个板板画着什么。山不太高，那也危险啊！老师们一通“千呼万唤”才回来。我批评他：“多危险！”史给我看他的画，那是风景速写。画得相当不错！
史伯敦说：“他是真漂亮的中国。现在是我的家。”我心里又在动情。没法不动。我想起史伯敦的作文：
“我的家：虽然我是美国人，但是我不觉得美国是我的家。我现在住在中国，中国是我的家。天津是我的家，天津热情。我觉得家不是地方，家是感情……”
史伯敦不苟言笑，他却总叫你心动。
一次坐车，那时我已不教他了。上车，掏钱，一下掉出史伯敦的半身标准照片。那是在教室过道，史伯敦追上我，送给我的。叫我别忘了他，他要走了。学生都这么希望。真的，只要有他们的照片，一看，就立刻拣回许多回忆。那天我把照片夹在钱夹里，还没来得及放好。
一个青年弯腰替我拣起来。他看那照片，又看看我说：
“您是何老师，我认识您。我也认识史伯敦。”我奇怪。
“我是史伯敦的学生，史伯敦是您的学生。”
那天，我才知道史伯敦在外面教英语。他告诉学生，他没当过老师，他学汉语，也向老师学教学法。他有一个总有许多教法的老师，也总叫他们学得愉快，学得有意思。那就是我。而且那青年还知道我的一句名言：
“学生学语言的错误也是可爱的。”
那个青年说：“听了史伯敦说这句话，大家一下就都不紧张、不害怕了。我还想呢，我还真得感谢那个老师。”
你说，这天地还真不大。史伯敦从没有跟我说过什么。被自己的学生夸，又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转告你，那种感觉真是心里像有小虫子爬过一样，美滋滋的快乐。
没法不快乐呀！挤公车，很久没人给我让座了。那天有了这段交谈之后，站起来好几个，坐不过来啦！
看吧，照片的“二虎把门”中的右边的大老虎就是史伯敦。他说他是初级1-2班的保安。
班长铃木洋次郎
上课，洋次郎冲我说有重要的事。洋次郎是日本留学生，非常负责的班长。此刻，他的嘴鼓得像黑人的厚嘴唇，鼓起来，然后咧开。我知道他在酝酿发音，心里有点后悔。总叫人家孩子注意口形，张大嘴，也不能这样呀。忙说：“放松！放松！自然点！”洋次郎发音极准确地说：
“为圣诞节决定报节目，马上要。借三分钟吧。”
“那你先讲吧。”
我上当了。多复杂的事！七嘴八舌头，三个三分钟也没决定。
又一次，洋次郎又来借三分钟，说是报运动会项目，马上要。我同意了。这回我说：
“我先上课，给你留三分钟。”
教学任务完成了。我唱罢了，班长再登场。又是七嘴八舌，我们快一点才吃饭。班长说老师聪明。班长真是操碎了心。
结课了。班长洋次郎又来找我，拿着一个红夹子。嘴鼓起来，然后咧开，酝酿一番发音，然后发音极准确地说：
“我代表我们学生大家来谢谢您啦。”
他捧上来的是一个聘书。我想他准是没弄懂“聘书”的意思，笑着忙给他解释。洋次郎说他们明白：
“您是我们永久的老师，我们是您永久的学生。”
我一下严肃起来，我郑重接过那聘书。一个老师真的需要付终生的努力，永远的努力，永远……
2005年10月23日于南开园西南村
巴基斯坦博士生满莫石
！一天下班，没上楼。邻居大娘急三火四地告诉我，一个外国人急三火四地找我。“那人黑糊糊的，像印度人。眼睛这么大。”大娘两手比了两个圈，举到眼睛上。“眼睫毛这么长。”大娘两个手指一比画，足有一寸！不用问，是满莫石。
我急三火四赶到外宾楼谊园，上楼，敲门。门立刻开了，门缝里挤出一个大汉。是满莫石，一脑门汗。他没像往常请我进门，而是又立刻把门在身后关上。然后就用两个大拇指，你顶我，我顶你地比划，他好像不敢出声。我点头，表示明白了。我知道满莫石的两个女人，近来总蹭蹭得蹭出什么火呀，冒什么星的。我比画问，是你的两个女人开战了？满莫石点头，又摇头，又加了一个手指，搅搅和和。天呀，又多一个女人？
一
满莫石是“巴基斯坦伊斯兰共和国”学生，在美国堪萨斯大学读博士。现在，来南大经济系作论文，他还选了我的语言课。
满莫石号称他有三个女人。先说他的第二个女人，那是他非常漂亮的妻子——满茉莉。茉莉花透着淡淡的馨香，满茉莉不像茉莉花，更像红玫瑰，火热。满莫石开玩笑说，是在美国烤箱烤红的。在巴基斯坦，满茉莉是幼儿园老师，现来华陪读。不会汉语，也不会英语，只会想家。
但她会用汉语对我说，男人忙，她寂寞。她想她的孩子园。
满莫石媳妇来了，满莫石的第一个女人也来了。老人安详也有长辈的矜持。儿子想叫高堂老母也来跟他享享福，也叫寂寞的媳妇不寂寞。
满莫石请我教他妻子汉语。我发现他们的饭常常只是煮土豆。满莫石告诉我，他妈妈光住宿费，一天6美元，还是照顾他。而他是公派交换生，奖学金当时只有500元人民币，这里又无工可打。我坚决谢绝收他的课时费，但不断给他带去羊肉小树（茴香）包子，满莫石起的名。
满莫石妈腿有病，疼得不能上楼。我帮他们去了卫生院。一个叫王桂英的老医生，亲自来给他的母亲扎了一个月的针灸。还不断给他提溜个西瓜。老人不能打弯的腿不但不疼了，而且竟能上楼啦。满莫石捧着100美元给王大夫，王大夫也坚决谢绝接受。
满莫石的长睫毛眨呀，眨呀……他全身扑地去叩问。我奇怪。原来，满莫石是穆斯林（伊斯兰教徒通称）。满莫石告诉我，他们国97%的人是穆斯林。他们全家都信奉伊斯兰教。尊信真主，也叫真主安拉。扑身拜谒是叩问真主。
我问满，真主回答你什么？
满莫石说：“是穆罕默德。是他向我传达真主的旨意，他还监督教徒的行为。”
这样，从那时，我明白了满莫石总说的“麦加人穆罕默德”，原来他是真主的使者。七世纪初，他在希拉山洞的冥想中，创立伊斯兰教。随即，此教以蓬勃的活力蔓延于阿拉伯半岛，遍及半个世界。
满莫石说，穆罕默德告诉他，真主把心地善良的中国人恩赐给他作朋友。中国人真好！他第一次遇到。
我说：“是，因为满莫石也是非常好的人。”
（满莫石是我见到的少有的品德非常高尚的学生。你和他在一起，他总在照顾你）。我还告诉他，中国有许多心地善良的人。他同意。经济系安排帮助他写论文的研究生小黄，也是一个非常热诚的人。
小黄就是满莫石说的第三个女人。小黄清醇、朝气。天津没家，她经常帮马茉莉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