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监狱当差,职责是看管犯人。那时候,干这行当的被称为差拨。差拨差拨,就是给衙门当差,听上司调拨。读过《水浒传》的人,对咱们这行当多少有些印象,像林冲、武松等好汉待过监狱,沾他们的光,著书人顺便把我们也写了几笔。挺可惜,书中只管咱们叫差拨,没给咱们留下姓名。也难怪,著书人都指望笔下的英雄好汉流芳千古,哪有心思考虑不显眼的小人物。
在老百姓眼里,我们好歹是吃皇粮的官差,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起来惭愧,其实在所有吃皇粮的人员当中,差拨是最微不足道的衙役,像咱们的顶头上司管营,看上去很威风,其实也只是从九品的小吏。按九品十八级排列,管营是品级最低的,随便哪个衙门走出一个官来,都比他大得多。当然,管营官位虽小,手里却有实权。别看当朝高官在位时耀武扬威,一旦犯法成了阶下囚,他们就得千方百计巴结管营。知道吗,这叫县官不如现管!
作为一名差拨,我的最大愿望是混个管营当当。管营的月俸比差拨多一倍,其他收入就更多。不过,一个差拨要混到管营很难,如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除非祖坟风水好外加自己运气好,才有可能混得到。普通差拨每月俸禄二两银子,光靠这份收入,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如果是家大口阔,那就捉襟见肘了。幸好我们手中握有杀威棒,靠太祖武德皇帝定下的旧制,可以借杀威棒挣些外快,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更滋润。
当初,太祖皇帝给咱们定了一条制度:凡是犯了法的人,新发配到监狱,必须吃一百杀威棒。这个制度定得真好,既体现原则性,又体现灵活性。所谓原则性,就是在杀威棒面前人人平等,不管是朝廷命官,还是平民百姓,只要你成为犯人,都得挨一百杀威棒。所谓灵活性,就是这一百杀威棒怎么打由差拨自行掌握,制度并没有明确规定。你可以重打,也可以轻打;你可以认真地打,也可以马虎地打;你可以真打,也可以假打,还可以真真假假地打。此外,打犯人哪个部位也不确定,你可以打屁股,可以打背部,也可以打大腿;还有,可以让犯人站着吃棒,也可以绑在老虎凳上挨打。总而言之,这个制度由我们灵活执行,我们这些小人物因而获得很多好处。
一百杀威棒,对所有犯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之罚。通常情况下,犯人家属或亲友,总得想方设法疏通管营和差拨,希望犯人能平平安安地经受棒打。当然,疏通咱们管营和差拨并不难,关键是凭银子说话。如果银子送得够,犯人即使吃了一百杀威棒,也绝对平安无事;如果没有或少送银子,就很难保证犯人吃得消,因为同样的杀威棒,采取各种各样的打法,会在犯人身上产生不同的效果。在轻打和假打的情况下,双方一起配合走过场,我们蜻蜓点水似的敲打犯人的屁股,犯人装模作样地号叫,这样打完一百棒,我们非常轻松,犯人也挺舒服。如果我们花五分力气,马马虎虎打下去,犯人往往感觉不太好,甚至受轻伤;如果我们十分用力,认认真真打下去,犯人要么重伤致残,要么断气丧命。我敢打赌,即使有武松那样的好身板,实实在在地挨一百杀威棒,也肯定由好汉变废物。一般来说,犯人都能顺利过关,偶尔也发生棒下丧命的事情。谁若死于杀威棒下,那就该谁倒霉,我们是依照太祖旧制履行公事,不承担任何责任。说实话,我们并不愿打死人,犯人丢了小命不说,咱们花了力气还落得两手空空。
新犯人发配到监狱,大多在三天之内吃杀威棒,遇上刮风下雨或者犯人身体状况不好等特殊情况,可以往后寄打。所谓寄打,就是暂时把一百杀威棒寄存下来,合适的时候再给你打。打杀威棒都在露天执行,届时所有犯人都到现场观看,管营亲临现场监打。一切听从管营指挥,他负责发号施令,差拨具体执行。为了让大家都有机会,所有差拨轮流出场,每次安排五名差拨司棒。司棒任务平均分配,任务多少取决于新犯人多少:如有一个新犯人,每个差拨负责打二十棒;如有两个新犯人,每个差拨负责打四十棒;依此类推,遇上五个新犯人,每个差拨负责打一百棒。只要管营一声令下,我们就开始挥棒施打。至于怎么打法,管营不会明确地说出来,主要通过形体语言指示。由于传统习惯,我们差拨和管营之间形成默契,相互理解不同的形体语言。简单地说,我们主要看管营的双脚行事:开始要看管营怎么站立,如果他双脚平行站立,表示打屁股;双脚向外站成八字,表示打背部;双脚向内站成八字,表示打腿部。接着要看管营怎么动脚,如果他抬起右脚尖,表示轻打;抬起左脚尖,表示重打;双脚不动,表示不轻不重;双脚都动,表示又轻又假。我们就这样司棒,准确地把握分寸。有时差拨用力不当,管营会故意咳嗽一声,给差拨一个提醒。总而言之,杀威棒就得这样打才好,既达到给新老犯人杀威警戒的目的,又使我们获得相应的好处。
打完了杀威棒,管营私下要给差拨发司棒补助。大家心里清楚,管营得大头,差拨得小头。没办法,当头目的总得多拿。不过,如果实在得的少,我们也会让管营难堪。比如说在司棒的时候,他示意我们轻打,我们偏要重打,弄不好,犯人的亲友要找管营扯皮,那些有权势的后台人物,小小的管营得罪不起。因此,差拨和管营之间也存在博弈问题,彼此要考虑对方利益,管营可以炒我们的鱿鱼,我们也能让管营丢乌纱帽。如果双方相互配合,彼此给面子行方便,对双方都有好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何乐而不为。那次林教头入狱,我先得了五两银子,又帮林教头送了十两银子给管营,这事就算摆平了。林冲顺利经受了一百杀威棒,稍后又送我三两银子。真爽,总共八两银子。我的妈呀,要是多遇些林冲之类的犯人,我可要发大财哟。
杀威棒啊,杀威棒,你是我手中的宝贝,我爱你没商量!
“点评”宋太祖时定下一条规则,凡是新入狱的囚犯必须挨一百杀威棒。打一百棒只是一个数量标准,至于怎么打法,就看管营和差拨如何执行。因为没有质量标准,执行的时候,可以重打或轻打,也可以真打或假打。真打重打,可以致残致死;假打轻打,倒无关痛痒。为了规避一百棒的伤害,囚犯或囚犯家属往往要向管营和差拨行贿。天长日久,人们普遍达成了共识,只要送礼(行贿),规则是可以通融的。由此看来,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任何制度的设计,要考虑到制度的弹性或漏洞,否则规则会被潜规则取代,成为某些人收取外快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