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做名人难,做名女人更难。我很赞同这个观点。不过,我还要补充一句,生逢乱世或遇到国难,做名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宣和七年(1125)十月,金国骑兵南下攻宋,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城汴京。危难之际,徽宗皇帝匆忙禅位,让儿子赵桓加冕做钦宗皇帝,自己退二线当太上皇。第二年(靖康元年)春天,各路勤王之师陆续抵达京城,金兵考虑汴京军民士气高涨,便自动退兵了。到了冬天,金兵再一次发动攻宋战争,东西两路大军合围汴京,很快占领开封外城。打到大宋家门口,狡猾的金军统帅假惺惺地宣布议和退兵,提出议和退兵的条件是:大宋必须向金国交纳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骡马一万头、丝绢绸缎各百万匹;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以宰相、亲王等为人质,此外还指名索要我李师师。
金人为什么指名索要我李师师?很明显,因为我是当时大宋最知名的女人,美貌与才艺在大宋几乎家喻户晓,这一点金人不会不知道。假如金兵统帅热爱文艺,也许他是我的粉丝,我就是去敌营让他一睹风采也无所谓。问题是,两国处于交战状态,金人要打李师师这张牌必定心怀鬼胎。我琢磨,金兵统帅要我去金国,要么是他自己想得到我,要么是把我献给他的国王。不管怎样,我如果去了那边,一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的用意真是一箭双雕,既想满足他或国王的欲望,又想伤害我们宋人的自尊。试想,大宋娱乐圈最当红的明星,前任皇帝宋徽宋最宠爱的情人,居然沦为金人的玩物,大宋男人还好意思做男人?!
当然,被金人指名索要并不是好事情,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我在金人眼里还算有分量。说起我李师师,同时代人都觉得很风光,仿佛花中牡丹富贵娇美压群芳。正如一度流行的《牡丹之歌》所唱:有人说你娇美,娇美的生命哪有这样丰满;有人说你富贵,哪知道你曾历尽贫寒……我原本姓王,出生于汴京一个工匠家庭,四岁那年父亲病逝,母亲无力供养我和弟弟,只好把我卖到李姓人家。李家主要经营娱乐行业,或者说以开妓院为主。提到妓院,今人都认为那是肮脏下流的地方,专门从事肉体买卖。实际上,当时妓院是一种文化载体,能够满足人们的各种需求。不可否认,逛妓院的多半为了买春,以满足本能的肉欲;但是,也有一些人到妓院体验另一种情趣,追求一种艺术享受。毕竟妓院聚集了不少色艺双全的女子,她们精通琴棋书画,能歌善舞,一颦一笑魅力无穷。要不然,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怎么会频繁光顾妓院。可能因为天生伶俐,养母李妈妈待我不错,除了提供很好的衣食,还教我读书学艺。稍微懂事后,我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是卖艺就是卖身;让我自由选择,我肯定选择前者。李妈妈尊重我的意愿,希望我能成为京城有名的艺妓,让她既长脸又挣钱。我想,我不能让李妈妈失望。为此,无论在炎热的三伏,也无论在寒冷的严冬,我坚持练身段吊嗓子,同时广泛阅读各种书籍。当我读到红拂的故事时,忍不住为她的侠骨义胆而倾倒,于是也仿效红拂习武练剑,以至于后来被人号称“飞将军”。十六岁那一年,李妈妈专门为我举办个人演唱会,将我隆重推荐给京城的观众。首演成功,我便获得广泛的好评与认同。从此以后,我的演艺生涯渐入佳境,名声和收入与日俱增。鼎盛时期,只要听说我出场献艺,少男少女、达官显贵无不纷至沓来,为我狂热喝彩。
敌国提出的条件那么苛刻,我们的钦宗皇帝竟然全部接受了。朝廷把皇宫和国库所有的金银财物清点出来,共得黄金三十万两、白银六百万两,这与金人索要的数目相差很多。为了满足金人的胃口,朝廷以皇帝的名义下一道圣旨:凡是在京城的官吏和百姓,必须在限期内向官府捐赠金银。说是捐赠,其实就是搜刮与抢夺。对于捐赠不积极者,官府一律用刑查办,轻则杖责,重则斩首。一时间,被杖责的官吏比比皆是,被逼得自杀的百姓不计其数,整个开封城变成血泪横流的人间地狱。当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我们的朝廷不是想方设法打退敌人,而是如狼似虎地敲诈官民,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些朝中大臣居然联络官绅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请愿活动,他们组织一多万(号称十万)官绅到皇宫与我的住处下跪,恳请钦宗皇帝不要顾及太上皇的脸面直接派人把李师师送给金人,恳请我向王昭君、文成公主等前辈学习主动离开京城奔赴敌营。与此同时,他们到处散布舆论,说我就像历史上的妲己、褒姒和杨贵妃等女人,对于大宋的衰微负有很大的责任,因为我迷惑徽宗皇帝使他沉湎娱乐荒废朝政。
假如牺牲一个李师师能够换得大宋永久太平,用不着请愿或做思想工作,我也会义无反顾奔赴敌营。不过据我判断,即使把我和大宋的金银财物都奉献出去,敌人也不会轻易罢休,因为他们觊觎的是美丽富饶的大宋江山。毫无疑问,大宋出现如此困境应当归咎于徽宗皇帝治国无能。我承认,我曾经得到徽宗皇帝的宠幸,我们之间有过缠绵的爱情。可是,我与妲己、褒姒和杨贵妃情况不同,她们都是生活在君王身边的女人,而我只是活跃在民间的艺人。而且妲己、褒姒和杨贵妃她们对于天下兴亡应当承担多大责任,恐怕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再说,我李师师既没有主动攀龙附凤,也没有刻意充当皇帝的情人。
想当初,我所钟情的是风流才子周邦彦。此君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诗词有柳耆卿的风味,文采典雅而清新,感情细腻而纯真。我与美成(周郎字美成,我喜欢喊他美成)相爱不久,又一个男人闯进我的生活。地球人都知道,这男人就是徽宗皇帝。有一天,赵官家乘坐小轿子,带领几名侍卫,来到我的住处微服私巡。没想到,这一次秘密会见,很快引起一段流传千古的情缘。赵官家不顾九五之尊,居然对风尘女子一见倾心。为了与我长久来往并专宠于我,他劝我退出演艺界并赐我一处豪华住宅,还命令太监们在皇宫与豪宅之间挖一条地下通道。与此同时,赵官家特地设立一个行幸局(副部级机构),其职能就是专门负责皇上与我幽会事宜。行幸局官员多半由太监与侍卫担任,他们除了安排皇上与我幽会,还负责向大臣们撒谎,假如官家来我处游幸,当日不上朝,他们就说官家有排档(宫中宴饮);次日未归,他们就说官家龙体有恙。尽管行幸局官员尽力撒谎,赵官家也很小心谨慎,但多数大臣对此都心知肚明,考虑当事人是当今皇上,他们不敢直接过问。听说秘书省有一个姓曹的官员为此上疏,规谏皇上爱惜龙体,以免贻笑后人,赵官家看了奏折,勃然大怒,立即命王黼等人处理此事。于是,那个姓曹的官员落了个诬蔑天子的罪名,被发配到郴州去充军。
赵官家临幸之后,美成依然对我依依不舍,总想找机会与我亲近。碰上情敌是当今皇帝,美成只好打一些“擦边球”,在官家没有预约的时间里与我见面。尽管如此,也不可避免出现“撞车”情况:那次美成与我两情缱绻之际,行幸局官员突然通知皇上驾到,美成来不及回避,只好钻到床底下躲藏。这样一来,赵官家与我在床上调情的言语和动静,无不传入美成的耳里。赵官家走后,美成从床下爬出来,一时醋意大发,挥笔写下《少年游》一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年人。”过几天,赵官家再次临幸,我把这词作为一首新歌为他弹唱。赵官家一听,似乎悟出弦外之音,当即沉下脸询问:这词是谁作的?眼看官家愠怒,我不敢隐瞒,只得如实供出美成的姓名……赵官家顿时大发雷霆,回宫后立即召见宰相蔡京,指责周邦彦有失职行为。蔡太师秉承皇上的旨意,给美成以免职的处分,并将他逐出京城。那天我去给美成送行,为他遭受打击表示歉意,美成并未怪我连累他,只是无可奈何地叹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赵官家不杀我就算格外开恩,谁让我与皇上爱上同一个女人?”就在我与美成依依离别时,赵官家却得意扬扬地驾临我的寓所,听侍女说我为周邦彦送行去了,他就待在我的房间等候我。夜里初更时分,当我泪眼蒙眬、愁容满面地归来时,赵官家忍不住醋意大发,气呼呼地责问:“你到哪里去了?”我低头回答:“臣妾万死!听说周邦彦获罪,贬出京城,特地前去相送。”眼看情敌打发走了,赵官家露出一丝获胜的笑容,改换温和的口气问:“那周邦彦临走之前作没作什么诗词?”我轻声回答:“有,有一首《兰陵王》。”赵官家好奇地催促道:“那你快唱给朕听一听。”我润了润喉咙,伤感地唱起来: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怒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情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深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歌声刚止,赵官家便拍手称赞:“好词,真是好词,可与柳耆卿的《雨霖铃》媲美!”这首词如此缠绵凄恻,使赵官家品味出一种意境的魅力,感觉到一种胜利的快乐,也萌生一种惜才的心意。赵官家将此词仔细点评一番,笑容可掬地对我说:“你别替周邦彦担心,朕不会加害于他,既然他通晓音律,改日调往大晟府去工作。”果然,美成很快调任大晟乐正,日后又升为大晟乐府待制。尽管美成留在京城,但我们彼此不能相聚,因为赵官家下了一道密旨:无论何时何地,周邦彦不得与李师师见面。在行幸局严密监视下,美成再也不敢打“擦边球”,只得忍痛割断对我的眷恋。
才子与佳人的故事到此为止,皇帝与艺人的情缘还在继续,直到靖康国难才结束。屈指算来,我和赵官家亲密接触了十八个年头。十八年,多么漫长的浪漫史,是什么力量维系如此长久而火热的爱情?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帝王倾情一个风尘女子,赵官家为什么厚爱李师师?多少次,我忍不住询问官家:“后宫粉黛三千,佳丽如云,难道没有比我更可意的人?”赵官家坦然回答:“后宫三千佳丽,没有哪个比得上你,你才貌绝伦而富有个性,与你在一起,既能感受才艺的魅力,也能得到身心的愉快。宫中粉黛仅有俏丽之形,而无妩媚之神,她们只是为了讨好朕,才刻意造作媚态。即使与朕亲热,也只是为了怀上龙胎,指望将来母以子贵,混上一个皇后或贵妃。”官家待我一片真情,使人感到欣慰,感到荣幸。可是,这份爱,这份情,是我生命之中不能承受之重。多少次,我扪心自问,赵官家身为一国之君,对大宋兴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相爱会不会耽误朝政?好几回,我劝赵官家莫把心思用在与我幽会和书画上面,应当集中精力管好军国大事。可是,赵官家却不听我的劝告,他明确表示:朕不喜欢事必躬亲,让蔡京、童贯、高俅和杨戬这些忠实可靠的近臣处理朝政,朕非常放心。再说那些繁琐政务朕实在不感兴趣,朕以为,君王像齐桓公那样才算潇洒,国家大事全部委托管仲管理,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而且这样并不影响他成为春秋第一霸。
赵官家说得很有道理。问题在于,有多少君王能遇到管仲式的贤相?即使遇到了又有多少君王能放心重用?赵官家所倚重的蔡京等人,是否具有管仲那样的精神品格和治国才能姑且不论,依我看,赵官家尽管贵为天子,却不是当皇帝的好材料。与秦皇汉武相比,他缺乏雄才大略;与唐宗宋祖相比,他缺乏文治武功;在治国理政上,甚至远不及其父神宗皇帝。不过,赵官家的智商和情商并不低,除了当皇帝不太合适,干别的事情无与伦比。他的毬技非常高超,如果让他当国家足球队主教练或足协主席,夺取世界杯肯定没问题;他的书法别具一格,他的绘画精美雅致,随便拿出几件书画作品,足以让天下才子羡慕不已,推举他当书法家协会或美术家协会主席,恐怕没有多少人反对。可惜,赵官家出生在帝王家,没有做君王的才能,却有做君王的命运。好端端的大宋帝国在他手上弄得千疮百痍,实在令人扼腕叹息!有人把他的过错归结为风流好色(包括对我的宠爱),对此我不敢苟同。男欢女爱,本是人类乃至所有动物的天性,连圣人也说:“吾未见好德于好色者也。”秦皇汉武照样喜爱女人,却不影响他们治国平天下;唐宗宋祖照样喜爱女人,也不影响他们成为一代明君。我无意为赵官家和自己开脱,只是讨厌虚伪的臭男人偏好“红颜即祸水”的理论,一旦国家出现危机就往女人身上找原因。
就在十万官绅虚张声势搞请愿的同时,一些主战大臣与太学生、守城将士以及普通市民共十万多人自发聚集到宣德门,呼吁朝廷拒绝金人的无理要求,极力主张抵抗侵略,誓死保卫国都汴京。在集会的人群中,有不少将士发出了反对交出李师师的呼声,引起了强烈的呼应与共鸣。我想,将士们站出来为我说话,不仅仅因为我是著名的艺人,更重要的是我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早在金兵第一次围攻汴京的时候,我就奔赴抗战前线,将赵官家赏赐于我的所有钱财捐献给守城官兵,同时为他们作了专场慰问演出,受到全体将士的热烈欢迎。尤其是我当场自编自唱的一首新歌,让他们至今难忘:“尧之都、舜之壤,历来不乏好儿郎;头可断、血可流,大宋山河不能丢!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亦如是。浊酒一杯家万里,将军白发战士泪;出生入死何从容,为国捐躯终不悔……”听了我的演唱,将士们情绪激昂,纷纷表示宁可死在战场,决不向金人投降!
瞧,那些将士真是大宋最可爱的人!遗憾的是,碰上昏庸懦弱的父子皇帝加上一群奸佞无耻的权臣,他们怎么也阻挡不了金兵攻陷汴京。在成为金人俘虏之前,赵官家与我进行了最后一次密谈,他似乎预感到大难即将来临,说到伤心处几乎泣不成声:假如金兵攻进京城,肯定要掠走他和钦宗,肯定要掠走后宫妃嫔及王子和公主,那样倒也无可奈何;万一金人掠走他珍藏的书画和我李师师,他实在心痛难忍……我劝官家不必为我担心,天塌下来了我也会好自为之。官家一语成谶,不久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整个京城遭遇空前的浩劫,给我们留下无法治愈的伤痛与无法驱散的阴影。
我悲痛地离开京城,跟随逃难的民众向南方行进。国难当头,我打算寻找抗金的队伍,女扮男装当一名士兵,像花木兰那样英勇战斗。半路上,不巧遇到浪子燕青。此前他和宋江等人找过我,为促成梁山泊招安大事,我特意安排燕青与官家见面。燕青不仅长得英俊,而且多才多艺,善解人意。通过几次接触,我们彼此产生了好感。这次相逢,我们都感到惊喜。在燕青的规劝下,我放弃了从军的念头,与他一起远离尘嚣,隐居山寨。尽管从此销声匿迹,可是与赵官家这段倾国之恋,却使人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点评”一代名优李师师,多才多艺的皇帝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可见你的魅力无与伦比。毫无疑问,你是大宋头号大腕明星,不但有超凡的才貌,而且有可贵的品行。当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你主动看望守城的抗金将士,并捐献出自己的钱财。红颜祸水,这是过去流行的一种说法。一旦国家出现危难甚至亡国,往往归咎于帝王宠爱的女人,向她们推卸责任。其实,这个逻辑很荒谬。天下衰败,多半由于朝廷政治腐败或帝王昏庸无能,女人并不是直接原因。皇宫佳丽如云,徽宗尚不知足,还要与你李师师说爱谈情。如果他把心思用在治国理政上,大宋何以遭受金兵如此蹂躏?!
李师师小档案
姓名:李师师 出身:优伶
星座:金牛座 绰号:飞将军
出道年龄:十七八岁 社会角色:大众情人
最得意:色艺超群 最尴尬:两个情人争风吃醋
最痛恨:京城遭到金兵蹂躏 最痛心:官绅逼她去敌营
最擅长:音乐、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