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同一张椅子,还是同一间屋子,还是同一个人——她,现在正坐在我面前。十几年前,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才进音乐学院的“琵琶女”;十几年后,坐在我对面的,则是一颗诗坛新星——不过,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换了个名字;前一个叫王智敏,后一个叫王乙宴。不知为什么,我老是记不住“王乙宴”这三个字。为了记住这个对我说来是不可理喻的三个字,我不得不动用了我的“特殊记忆法”将“乙”联想成了谐音的“一”,而将“宴”字“译”成“饭局”;这样,我就干脆称她“一顿饭”了!
那一年,我才完成了小提琴协奏曲《王昭君》。曲中需要用一大段琵琶独奏,来刻画昭君出塞时遥望故土、梦萦家园、独操琵琶诉衷情的心境。
我,需要一把好琵琶。
千呼万唤始出来!我所期待的“好琵琶”终于来了——可被引荐来的竟是一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一个“黄毛丫头”!我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你会弹琴吗?”然后指了下钢琴。显然,这是一种不友好的挑剔,甚至接近于挑衅;试问,如果有人要求我来弹琵琶的话,我又将如何应对呢?
可她却点了头,微笑着向钢琴走去;然后,从容不迫地弹了首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
这是她给我的第一个惊奇。可那并不是因为她的琵琶,而是因为她的钢琴。我,信任地将琵琶谱交给了她。
过了不久,小提琴协奏曲《王昭君》在上海音乐厅首演了。担任独奏的,是日本著名的小提琴家西崎崇子;而和她对应的琵琶,则是当仁不让的王智敏。当王智敏的琵琶声如同落雁般地自天飘然而下时,听众们顿时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乐队,去寻找那位乐队中的昭君;而当她用“绞弦”随着乐队将全曲推向高潮时,大家就更为这位温文尔雅的姑娘的纤纤玉指中所奔泻出来的,潮涌般的音响和气势所折服。她和西崎崇子相和相应,共同唱出了一曲王昭君的人生咏叹……
我开始正视她了。
此后,我将她推荐到上海室内乐团任琵琶独奏演员,在那年的上海之春首演了我改编的琵琶与弦乐《春江花月夜》。再以后,她毕业了,进入了上海歌剧院,理所当然地将琵琶搬进了乐队。可是,过了没多久,她又理所不当然地将一捆文稿搬进了创作室。她,竟然成了“编剧”,而且是专业编剧!
她给了我的第二个惊奇。
她不断地创造着惊奇。在“编”了几年的“剧”之后,又“编”出了一个女诗人王乙宴,编出了她的第三个惊奇!
现在,王乙宴要将她的诗结集出版了,这可真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按照乐坛惯例,握握手,鼓鼓掌,喊几声“Bravo”就行了,可这位女诗人却偏偏要找我这个“非诗人”来为她作序。如此这般,她就来到我从前的这间屋子,坐在了当年的这张椅子上……
为了写序,我必须解读她的诗;可这并不简单。因为,除了用音乐家的直感,去感知她的“诗情”外,还要找一把合适的钥匙去打开她的“诗心”。于是,我决定与她作一次“诗的对话”,并约定在2004年4月12日晚上——网上见!
下面,就是我们那天晚上,在MSN上的对话实录:
C(陈钢):吃过了吗,“一顿饭”?
W(王乙宴):才吃。
C:我正在看你的诗呢!
W:哪一首?
C:《巴黎之三》。
W:如何?
C:先别问我“如何”,先要问你“怎么就写诗了”?痛苦?
W:不,比痛苦更震撼的一种感受。
C:哦,我正好看到这一句:“一辈子过去了”。很复杂的感受。在文学中只有诗歌和音乐最接近,它可以把很纤细但的确存在的感受复现出来。
W:我喜欢诗歌这个空间。
C:对,它给了你一个巨大的舞台,它让你“死”让你“爱”让你“埋葬”让你“遗忘”。
W:所以我“对死有瘾”,对诗更有瘾。
C:你的诗柔到让水波荡漾,烈到让石头燃烧。
W:这是一种体质,女人才有的体质。
C:女人是什么样的?
W:女人,一样的快乐,一样的伤感。她们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C:你也是?
W:我“独孤求败”。
C:你的诗是女人的诗歌?
W:女人身体上最美的部分是心,诗给了心一个平台。
C:好了,我懂了。在MSN上对话太快太短,明天,我会发一个长一点的E-mail给你,我来谈你的诗,你的人,好吗?
W:好,期待。
第二天,我发出了一封电子邮件:
对你的诗,我曾从词义、结构和意象等各方面来解读,但总是不能直到其位,击中要害。后来,我找到了一把再“简约”不过的钥匙——那就是“女人”二字。
你,只是一个女人,但你又是一个织体复杂,能量丰盛的女人。你借女性情绪化的特质,发挥出性格中极致的两面——忽而鲜活热辣地狂奔乱舞,忽而无奈、无助地哀叹、沉沦。
你是脆弱的,也是倔强的。你是狂热的,也是忧郁的。
这是你:
“我用鲜活的颤栗直穿你们的骨髓
没有虚假的梦,我无可争辩地撕掉你们的肉体”
这也是你:
“回忆也渐渐变得光滑起来
柔柔的时光里我的手指寻找着你的手指”
这或许是种迷人的反差,激情与娇柔,野性与优雅。矛盾地混杂了各种资质,也许诗歌就是矛盾的产物。
在我眼中,女人,是天生的行为艺术家。她们有着与生俱来的、旋律般的肢体,她们用它来编织爱情,编织人生。
你用诗的语言直言不讳地宣告:
“我变成一个软体动物/早月升起”
“破了/你破了我/柳枝执意不问我殷红的舌尖”
“我为自己铺一块草地/你打开我的腹部/取出我的处女的膜/一辈子过去了”
“百合花独自饮酒/我心跳/我怀孕/春暖花开”
“萨福的嘴衔着另一片嘴唇/死而复生的耳语”
你又说过,比身体更美的是心。
“一盏灯/一幕黑暗/一次他送她走”
“在她沉默的时候/没人知道/她曾难以自制地恳求你”
你是“一株草”,一株在“西风中任意行走”的小草。因为“小”,就可以任意飘摇;因为“小”,更可以“无法无天”——结果,你用一颗小小的女人心,写出了一首又一首令人侧目的女人的诗。
你,是一个女人!一个揉弦的女人!一个绞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