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樱(1907—1988)中国新文学早期著名的女作家、文学翻译家。
亲情解读
关于我的母亲
梁思薇
我的母亲沉樱,当代青年或许不太熟悉。她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期就成名的女作家,原名陈锳,后来因为去了一次日本,喜欢日本的樱花,则将笔名取为沉樱。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母的情感就出现了问题。后来父亲对母亲发生情感背叛。(许多年后我才知,同为翻译家的父亲当年是掉进了一个陷阱,无法自拔而已。)本来父母之间彼此互相尊重,钦慕对方的学问与才华,但因性格不合,很多事情格格不入。他们之间感情紧张以后,并没有因此而闹家庭大战。1947年,母亲未与父亲离婚,便毅然决然带着我的外婆、她的家人,以及不满十岁的我们三个姐弟同赴台湾,旋而在地处斗换坪的大成中学教书,几年后又受聘于“总统府”对面最有名的台北女子第一中学任教。母亲在那所学校的教学极显示了她的才华和实力,深受师生爱戴,直至退休。退休后的母亲长期生活在美国北卡罗来那州,后来又到马利兰州弟弟那里安居。
母亲到台湾后,在教学之余和退休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翻译了很多外国文学作品。她把所有的精力和情感都投入到教学与翻译中。她早期的小说曾为读者喜爱,而她的翻译作品更令读者爱不释手。她翻译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在台湾畅销之极,竟在一年内再版十次,之后又连续出版达几十次。母亲的翻译,如同阅读原著,读来丝毫没有异国文学之感。因此,母亲的译著曾掀起台湾阅读翻译小说的热潮,也可以说,母亲将翻译小说推向一个很高的阶段。她翻译的最大特点,就是将作品吃透,易于中国读者接受。正如章洁思女士写母亲的文章中所言:
沉樱来访不久,我们收到重庆出版社出版的沉樱译作《女性三部曲》。这是她离开大陆后的部分译作,内收不同国家的三个中篇,其中有我喜爱的屠格涅夫的小说。因我对屠氏作品早已烂熟在心,所以没加在意,就把书随便放置书架。没曾想,一天,年幼的妹妹告诉我说,书,好看极了!我立刻拿出翻阅,竟一口气读完。我学的是英文专业,从事的是外文编辑,而眼前沉樱的译本,竟是我所读过文笔最优美最流畅,而且感觉也最切合原文的。我反复阅读,爱不释手,后来实在好奇,就用她的中译文去还原英文,居然很容易做到,再找出英文本对照(限于自己的专业,我只能找英文本),禁不住大声惊叹。后来才知,沉樱在每篇小说翻译之前,都要先为孩子们讲述多遍,等到故事在脑中全部融会贯通,才拿笔写下。试问这样的翻译,当今还有几人会做?
洁思女士真是一位母亲的知音,一位母亲作品的真诚读者。她介绍的母亲表达贴切,我从内心感激她如此熟悉和了解母亲及她的翻译工作,并借此机会表达我对章女士的谢意。
长久以来两岸隔绝,我对许多往事印象已经不深。许多母亲那个年代的朋友和往事,国内“文革”期间的家庭,凡是有海外关系是很避讳的事情。在台湾也是一样,也是回避提及大陆的亲人。加之母亲那时全身心投入教学和文学翻译,以此来抚平自己往日的情感痛苦,所以对往事很少提及。我所知道台湾的林海音、罗兰、钟梅音、潘琦君(《橘子红了的时候》一书的作者),这些朋友与母亲年龄差距不是很大,但都称呼母亲为“先生”,我想,这是对母亲人格与学问的尊重。至于母亲以前在大陆的文坛朋友,有徐志摩、朱自清、朱光潜、丁玲、巴金、赵清阁、方令孺、章靳以……还有翻译家罗念生等。我可以肯定的说,没有一个与她结识的人不是母亲的朋友。
1980年,母亲回国拜访了很多朋友,其中有巴金、靳以家属、赵清阁等,更多的我也不十分了解。大约在1996年我去医院看望巴老,我当时曾经问他:“您是先认识我父亲梁宗岱,还是先认识我的母亲沉樱的?”巴老马上回答说:“我是先认识你母亲的。”从这一点可以想象母亲当年的知名度与影响。
林海音在母亲去世前,将母亲多年的散文结集在台湾编辑出版,书中也收入许多前辈对母亲人品和文品的评论,书名为《春的声音》。我想这个书名正显示了母亲就如春风一般,她到哪里,哪里就充满春意。章洁思女士所记述的,从她母亲口中知道的热情心灵手巧的母亲,照顾产后洁思母亲的往事,我读了就如同看录像一样把母亲再现了。母亲温和、大度,没有妒忌心,喜欢青年,豁达宽容。看到小滢女士保留的六十多年前母亲的留言——“后生可畏,前途无量”,或许她是随意为小滢写的,但那正是她善良人性的自然反映。她喜欢孩子,喜欢青年,喜欢她的学生,她一生对于青年非常提掖。母亲给小滢题字留言时才39岁,可那时她就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来表达对于青年的厚望。
几天前我从海南回到上海的家,见到编辑高艳华在几个月前给我的来信和母亲的墨迹,心中荡起许多往事的涟漪,马上与高艳华取得联系,才知道本书的编辑工作已进尾声。但是艳华告诉我,在这个时间我与她取得联系就是母亲冥冥之中对我的希望与期盼,所以我庆幸搭上《散落的珍珠》出版前的末班车,向读者介绍我的母亲。以后我要抽些时间请大家帮助寻找和我父母有文学接触的人,也从而加深对母亲的研究了解。我这些年也想静下来写写回忆父母的文字。台湾、香港和大陆很多出版社都找过我,由于我有多个住所:美国、上海、海南、台湾、香港,我又喜好旅游和绘画,故因为忙碌而未与他们联系。(明天我又要飞回海南)或许,“百花”这次与我的联系,就是我的一个新的开始,使我了解国内出版界,了解“百花”做的这件有意义的出版工作,也觉得把父母及文化前辈的许多故事记录下来是很值得做的事。我还从艳华编辑口中得知,为了寻找母亲的照片,罗家伦、梁实秋和浦薛凤等名家在海外的后代都不遗余力,借此机会,谢谢这些热心的人们。现将母亲一些照片送给你们,送给读者。
梁思薇口述于2007年11月15日晚
高艳华整理
名家后人群言堂
美丽的樱花
章洁思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母亲接到一个电话,之后便告诉我们,有远道客人拜访。那天母亲郑重其事,准备了一桌子的菜,又几次跑到门口恭候。
我们都在心中诧异,平日冷静而不太会激动的母亲,是什么客人令她如此张罗。远道的客人终于来了,她个子不高,脸色非常白皙。她仪表端庄,说话声音轻轻细细。她比母亲年长得多,身体也似乎有点虚弱。
母亲向我们介绍,让我们称她“沉樱阿姨”。原来她1947年就去了台湾,后来又移居美国。母亲与她已经一别三十多年了。
时空向前推移。那是1941年8月10日,重庆乡间的老店子,那个燠热的八月天的中午,在那所孤楼上,父亲靳以刚写完他的长篇小说《前夕》。父亲这样描述道:
那正是大热天,中午的太阳吊在空中炙烤着,我一身都湿透了,把笔向桌上一丢,便跑到××那里去,好像喘不过一口气来似的和她说着:
“我完了,我完了……”
“什么完了?”
“我的长篇,我的……”
不等我再说下去,她早已伸出她那揉面的手,握着我那满是汗水的手,由衷地笑着:
“我恭贺你,我恭贺你!……”
挂在脸上的汗珠纷纷地落下,因为我也笑了,她就赶紧送给我一条毛巾,使我能好好揩拭一下,免得总是那么湿润。她是我们一个姐妹般的可敬爱的朋友,她能了解我,知道我并不夸大自傲,她所恭贺的并不是它的空言的伟大,而是三年间不断的辛苦的工作。
文中的“她”,正是沉樱。那时她的丈夫梁宗岱先生,正与父亲一起,在内迁的复旦大学任教。那年,因学校所在地黄桷树镇屡遭敌机轰炸,父亲、沉樱梁宗岱夫妇,还有其他几位复旦教授连同他们的家眷,就一同迁居到这个更为偏僻的老店子,大家在这座属于当地乡绅的大楼房里分室共居,同甘共苦。
时空再往前追溯一年有余,那时的父母正迎来他们的头生子。二十刚出头的母亲什么也不懂,她是为了离开孤岛上海,而与父亲偷跑到内地的。产后的母亲手足无措,正在思念远方的双亲时,沉樱就像一位慈爱的大姐,来到母亲身边。她天天跑来照料母亲,还变着花样,为母亲烹制不同的饭菜。
那些香喷喷的鲫鱼面、腰子面,令置身穷乡僻壤的母亲体验到亲情和温暖。母亲赞叹沉樱那一双灵巧的手,难忘她为刚出世的我的哥哥缝制的许多婴儿衣袍,还有她用碎花布做出的一双双可爱的婴儿鞋,排列成行,犹如艺术品一般。这令年轻的母亲很受感染。沉樱,正如父亲所说,是“一个姐妹般的可敬爱的朋友”。
缘于这段经历,母亲那天才会如此激动。
沉樱来访不久,我们收到重庆出版社出版的沉樱译作《女性三部曲》。这是她离开大陆后的部分译作,内收不同国家的三个中篇,其中有我喜爱的屠格涅夫的小说。因我对屠氏作品早已烂熟在心,所以没加在意,就把书随便放置书架。没曾想,一天,年幼的妹妹告诉我说,书,好看极了!我立刻拿出翻阅,竟一口气读完。我学的是英文专业,从事的是外文编辑,而眼前沉樱的译本,竟是我所读过文笔最优美最流畅,而且感觉也最切合原文的。我反复阅读,爱不释手,后来实在好奇,就用她的中译文去还原英文,居然很容易做到,再找出英文本对照(限于自己的专业,我只能找英文本),禁不住大声惊叹。后来才知,沉樱在每篇小说翻译之前,都要先为孩子们讲述多遍,等到故事在脑中全部融会贯通,才拿笔写下。试问这样的翻译,当今还有几人会做?
自1928年以《回家》成名于文坛的沉樱,一生从未放下手中之笔。纵使人生坎坷,生活艰难,她对于文学世界的美丽追求,始终执著不变。她,正像当初为自己取名“美丽的樱花”所憧憬追求的,一直在文坛美丽地绽放,至今令读者流连。
写于2007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