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许多戴眼镜的人，你是其中一个。你若不戴眼镜，那就不是你了。你那眼镜戴得好，前十年我没看清你的眼睛，后十年你没让我看清你的眼睛。
你知道我已经厌倦了那种虚无的生活，比如经常出差，经常赴宴，每天都有可能换一张床睡眠，每天只和陌生人打交道，笔记本中有计划好的日程，和将要抵达的城市；面红耳赤是为了喝酒、争论、讨价还价；电话铃响，你竟然不知道是左边右边还是腰间到底哪部手机在呼唤你；你发誓在某一天将自己从公务中割裂开来，只考虑玩乐，只为了和同学聚会聊天，没多久你又从楼梯上咚咚地下来，之后黄花菜凉了茶也凉了。你过上了不一样的生活，那好吧，谁也拦不了谁，谁也救济不了谁，谁都不羡慕谁，那就没必要说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聊它个三天三夜。我憨厚地笑，不再说什么。然后我们的目光铺陈开，由高到低，由近及远。于是竹林在身后有风经过的声音，芦蒿此起彼伏，芦絮偶尔飞升到我们身边传递冬天留下的信息，池塘水面开始了风中的弹奏，草垛一律是尖顶的，带着圆柱形的身体，有起飞的欲望；我们深信，这一切都是旧的，但一切都还是我们生活经验中的样子，它们如同梦魂萦绕的情绪，装点我们曾经觅食其中的过往。
我还是个孩子，我只是一枚桃核，在那个偏僻遥远的山村中是有可能的，我或许是一枚被人食了桃随口吐在天井中的核。人们进出走天井，抬起腿就可能踏上我，我的身体表面有吃剩的桃肉，潮湿润滑，踏上去说不定就会摔倒。有了这样的危险走路的人都有着清醒的认识。我被踢到路旁，又被走在路旁的人踢到路的另一侧，被踢来踢去，我没有合适的安身，我乐意被人踢来踢去。我是家里的第五个孩子，读书是因为家长担心我在没有学会游泳之前就被淹死，老师慷慨得异乎寻常，在我的试卷上画上了我半顿饭的内容：鸭蛋和一双筷子。你是另一个浑蛋，和另一枚桃核。事实上我已经厌倦了和不被看做浑蛋的孩子交朋友，你知道我喜欢你衣服上的洞，喜欢你上衣被口袋中的食物牵扯，像扣错了纽扣的样子，你口袋中有翻越人家围墙偷采的蜜桃，还有没有成熟酸酸涩涩的李子。我们躲在草垛的后面分赃，蜜桃是奇数的，9个，我们没办法分均匀了，之后是你的主意，让我在你的鼻子上扪一拳头，你就可以得到5个。我们呢，黝黑的左手臂抡得跟电风扇似的，差点就旋倒了自己，落在你鼻尖上时就好像衣服被风吹起来蹭到它一样。这样的游戏没有结束，李子是秀琴家的，秀琴虽然是我们同学，但是她好强，和我们关系不融洽，更好强的是她秃子爹和一匹从外地带回来的狼狗，秃子爹有一枚锯齿刀刃的军刀，那是我头一回见到的稀罕物，凶器竟然还能做成那样好看的样式。他们家的李子旱涝保收，没错，你能越过高墙，还有那匹狼狗，你麻痹得了狼狗，你还能忽悠锯齿刀锋的冰冷的铁么？两个人合作说不定就能掰铁。秀琴家的围墙和里面的房子形成的夹角，是我们可以钻的空子，我简直就是英雄小汉，很快从远处搬来了不大不小的石头，垫着脚就越进去了，你简直就是一只瘦猴，距离院墙四五米处是一片茂盛的竹林，你爬上一棵竹子，然后让体重压弯了竹腰，正好将你送进秀琴家的院子。秃子爹坐在檐下用铁夹子拔自己的腿毛，他的神情有点像我们这些孩子，头顶光趟了，不好玩了，再玩腿上的毛。狼狗趴在地上舔它的另一只脚指头，舔得它舒服了，也痒痒了，使劲地缩回来，身体也随着抖动，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从他腰间传出，声音中纠结着黄铜的钥匙，铝白的钥匙，还有那把军刀，它明晃晃的光泽中最坚硬的质地最锐利的切口——弧型锯齿的刀刃充满毒害肉体的种种想象，剌啦进去了，裂开的皮肉有着凹凸不平的切面，鲜血会凹凸不平地渗出流淌。你点着一枚雷炮扔进墙外的竹林，轰，竹林中鸡鸣狗跳，狼狗拖着铁链，秃子爹屐着拖鞋夺门而出……我们轻而易举得手，为了都不被捏鼻子，数好了14只李子才从院门鼠窜，我们踮着脚尖飞奔。狼狗毕竟是狼狗，蛛丝马迹都能引来它的嗅觉，我们又听到哐啷的铁链，跑得更加生猛有力……结果有一只李子也学着我们的模样逃掉了。分赃时又面临分蜜桃的局面，13只，我7你6，为了多吃一颗酸酸甜甜的李挨你一拳，这很公平，只有舍才可以得。没有铺张的架势，站在我面前，拎着你的猴拳，冷不丁就一下，着实的一下，我的鼻血像一条红色的蚯蚓，蛇游而出，我差点痛晕，你小子这是对我积怨太深、伺机报复，我没被秀琴家狗的狼牙、秀琴她爹的军刀刺中，竟被阴险的你毒害了。我想象不出同样的两个浑蛋和被踢来踢去的两枚桃核之间的积怨和仇恨，我的肉头比你厚，我衣服上洞比你少（皮上的划痕和疤却比你多），为了这个你就耿耿于怀，你真是太杰出了。
村庄和我们一起正经历夏天。蝉在树上歇斯底里地鸣叫，鱼儿不时在池塘里跃身而起，或者在夏天的早晨和傍晚聚拢在池塘的中间张着小嘴呼吸出炎热，知了等着我们去捕，鱼儿挑逗着我们的耐性，我没有办法不多瞅一眼经常走到我家柴门口就会停下来的黝黑的小子，你营养不良的站立，让我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对夏天炎热和你的抗拒。戴着麦草帽沿村落叫卖的老汉，白色的背心渗出斑斑点点的汗汁。他的自行车后面拖着黑色的木箱，打开木箱的盖子，一层被絮两层被絮，丝丝冒着凉气的冰棍就藏在里头。“卖冰棍了！”他的叫卖声从村庄的东头响起，我曾一度认为那叫卖声像游魂，我害怕走近，却无法抗拒它的吸引，我甚至没有遗漏地听到了每一天的叫卖。我口袋的地方有上下两个洞，但是我坚信，若是有两毛钱塞在里头也一定不会溜掉，因为我的手一直没有离开地在口袋里拽着。我经常是手伸在口袋里行走晃悠，我觉得一直拽着的手心除了会浸满汗水，还会有一团神秘的两毛钱的纸币突然就出现在手心里。
但这样的奇迹终于没有出现。
叫卖声在村庄的东头，我只能游走在西头。但我还是坚定地认为若是给我两毛钱就是给了我另外一个世界，事实上，在你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之前，我一直隐秘地过着一支冰棍的想象中的生活。
你龇牙咧嘴地走到我面前，双手大人一样拢在身后。“给你！”你突然就有一只手伸到我面前，那是我看到的那个炎热夏天最清凉的部分。
我们和好如初。现在想起，不禁汗然，是我太容易被收买，还是因为我的幼小，或者对友情乃至相互取暖的渴望。
我们真的需要相互取暖。
冬天在我们身体内降临得更早。你大概忘记了，依你现在的衣饰我想我估计得没错，你改头换面的想法越是强烈越是容易忘记过去，特别是过去的不堪。棉衣是孩子们唯一抵御冬天的外壳。如今是初春，写到棉衣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乍暖还寒的气候在我身体上逐渐添置的行头：内衣，衬衫，领带，两件羊毛衫，羽绒服。这样的叙述是有秩序的。一件衣服一件衣服的叠加正是季节走过的过程。我又看了看你，身着皮草，我在回忆时你满面清风，即使你沉默寡言，也让我不敢忽视，就像你主宰了毛皮动物的命运一样，你更主宰了自己的命运，活得很排场。旧时的贫穷被时光俘虏了，没有丝毫痕迹可循。但是在内心，多么希望因为我们有相拥的童年、单薄的相似的冬天，而形成一场更加温暖的对话，可惜你梦游一般的面容，表明你依旧在地理上的远方，不在老家的屋檐下。
我们穿着花格子衬衫，走在夏天——秋天在记忆中显然是被忽略的：毛衣夹克是我童年描叙秋天时不小心出现的错别字，衬衫上除了补丁就是荒芜，那些极不规整的补丁保护着我们的身体一路走向寒冬。天气开始越来越冷，我们没办法下到池塘酣畅淋漓地游泳，只好注视着安静和清澈下来的水体开始打战，同时发现寒冷、衣服上的补丁，还有你都和我靠得很近，甚至贴在我身上。棉衣裹紧的时候，头发开始长长、凌乱，衬衫淡淡的色调开始深刻起来，它的上面布满头屑、体液和灰尘的混合物。棉絮从棉衣的洞口蓬隆而出，像从身体上开出的花儿，依旧有很多的补丁，那些补丁只要轻轻揭去，也就多一朵花儿开放。我身上的补丁之所以开花少，是因为我的姐姐，她从母亲那里学会了为棉衣制造疤痕，她手中的针线在那些疤痕的边缘跳远；而你只有兄弟，光棍条条，谁还顾得了谁呢？我们的母亲拉扯一大群孩子，护养好成群的牲畜，已经筋疲力尽。
我和你，常常混在一起。椿伯家的屋后芦蒿着火，几乎点着了房子，是我们干的；凤婶发现她家储存红薯的洞门是敞开的，红薯长出了脚丫自己逃跑了不少，她寻找失踪的红薯时我们正生着篝火畅谈未来，她是嗅着味儿找到我们的；我们在塌方的土窑中烧炭三天三夜不合眼……我们扬言可以将木炭变成钞票。
杨埠村在某一年的腊月十九发生了一件大事情：桥头商店的货款被盗了。据说有1000块，1000块相当于3头牛，大学生的4年学费，5头猪……我盘算着就被这一庞大的数字吓倒了，但是我绝不相信，店主姓王，吝啬、抠门，像旧时地主老财，平日里喜欢拿气球当牛皮吹，他家的富贵被他膨胀了无数倍，看他蹬着破自行车在腊月里去集镇进货，每天十几趟，就明白进货款多则1只牛腿肉，2个来回合肥的车票，3袋养猪的粗饲料，但是他宣扬被盗的架势让整个杨埠村变成沸腾的开水。我害怕被指认为贼，不敢到处溜达，双手搂在棉衣混乱的袖笼中，守着新年的火炉，像个瞌睡的老人，身上的补丁在微火中像无数张开的口袋，那些失窃的钱好像就在里面闪闪发光。你怎么了？肆无忌惮地高歌，吹口哨，从村头跑到村尾，你收集了村庄里所有的快乐。大概你是在为某个大侠劫富济贫的壮举奔走呼告吧。
平日的劣行让盗窃者的恶名最终笼罩到我们的头上。我是那么可怜，你是那么屈辱，我们挤在一起，背靠墙跟，家人、邻居和数十村民的眼光像喷射的火舌，怒张的箭镞，呼啸着扑向我们，我的脑子被风鼓胀：风——风——大风——大风。时势不明——当时的场景也许蒙蔽，也许凝固了。最终我口袋中卖炭的五块钱的零票，你口袋中的十块零票，被搜刮殆尽，虽然没被一顶可怕的帽子扣上，一个卖炭翁的富足新年却化为泡影。后来我想明白一件事，你口口声声三天三夜烧炭的成果不是十块钱，而是十五块，反过来，你的良心比我的良心，轻了五块钱的重量。我鄙视你，一定……还有后来么？还有更精彩的后来我不愿意细说，你的破棉衣豁着不规则的裂口，突然多出来两块补丁，规则的结实的致密的隐藏着杨埠村当年最大的秘密，你将盗窃的400块钱缝进了身体。春节之后你的突然出走让我屈辱倍增。
你消失了。你就像一块黑色的煤球，站在你消失的原点，被风化成细细碎碎的粉末，飞扬在我的身后，它甚至让我回望时的视野变得昏暗，我无法辨识，贫穷是否是结实的贫穷，浑噩是否是空虚的浑噩。我被一种虚无的力量推搡，背对着故乡往前走。
我到远方读书，家里的经济状况更是捉襟见肘。我时常怀念你，既怀念你的好，又怀念你的不好，你就是我童年的小棉袄：阑珊，拙劣。是你生动的表演淡忘了我对幼时贫穷的追问。也是对你的怀念勒紧了我读书时候的胃，让我无法感知饥饿和乏力。1997年的春天过得异常地快，我所有毕业之前面临的窘境都迎刃而解。在这之前，我收到一笔来自远方的汇款和一封信，信封里除了一张相片，没有我期待的其他任何东西，包括是谁、为什么给我寄钱，为什么是400块，片言只语的说明都没有。相片上有一个戴眼镜的人，有着港粤人黝黑和干练的面容。猜测的地域上的远造成了我不小的心理障碍：那个戴眼镜的人如果是你，即使你是被洪水冲走的，长江也不会带你到那种地方——你是双手抱在头后，靠着一根水泥电线杆站立的模样，电线杆上贴满看得见看不见的招工广告纸，你的右脚搭在左脚前，你的身体似乎在摇晃，连同你身后的整个世界都好像摇晃不止。
你的消失和我完全无关，但是我常常有一种挫折感。这种莫名其妙的挫折感纠缠了我许多年。现在我发现自己就像窗户外的街灯一样憔悴：穿什么衣服都是空荡荡的，吃什么食物都是空荡荡的，我说的是身体。突然有一天，你给你家里打电话了，电话的内容从你的家人传达到我的家人，从我的家人传达至我，这样曲折的传达只说明一个问题：你的世界是通达的，而我的世界是仄而窄的。我开始担心我的憔悴会被你再一次唾弃，没看清你的二十年间，原来是我首先没看清自己已然成了什么模样。
你厚实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你又使劲地拍了我扁而平的胸脯，你说：兄弟，别做医生了！
叹息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