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细节并不是我能记忆的。它是一个故事，很多参与其中的人都在为我复述故事的梗概。与其说是梗概，不如说是碎片，以不同复述人的背景和立场让故事复原，各自叙述的中心人物就是复述者本人，好像我只是一件道具，从母亲身体中分娩出来的过程正为他、他们确立某种英雄主义。凯叔说，他走在竹篮子的前面，扛着竹篮子，竹篮子的内部是我的母亲，我母亲的内部是我，很沉重的担架，夜行四十里，送我们上县医院。很显然，他极力希望通过语调将三十多年前的抬轿经历以及轿子的负荷全都争取到他一个人的肩膀上，以期证明，我的出生让他付出了超出所有人的气力和汗水。竹篮落在两个人的肩上就是轿子。洪伯说，他落在竹篮子的后头，轿子的重量全压在后面的肩膀上，那一夜将我这一生的艰辛都扛走了。书记爹说，母亲有动弹起，他就开始筹钱，住院分娩是要开销的，他打着手电走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将我生前的黑暗都照亮，所以我的一生是如此平坦。剩下的是父亲，自己的老婆临产，晕头转向的，没了主张。我终于从母亲的身体中探出脑袋，襁褓中的孩子，啼哭的孩子，同行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打开我的包袱，想看看，那只盘踞在双腿之间的雀儿，于是奔走相告，放炮仗，所有的经过都不能打搅父亲的喜悦，他乐呵呵地什么事情也没做。他的失败在于我之前的兄弟姐妹纷纷夭折，他的成就在于终于有了我，男孩子，顺利降生在县医院产床上的健康的男孩子。
这些故事的碎片，拥挤在我人生的路上，最终形成拼图，记忆的前奏，原本预留的空白，被那些亲人和亲爱的人，好心地填满。
事情弄清楚了。因为哥哥姐姐先我于旧居低矮潮湿的房子降生，他们或者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又将生命上缴的惨痛经历，祖母怕了，父亲怕了，母亲也常常捧着自己的肚子不寒而栗。半盆温热的净水，从沸水中捞起来的剪刀，旧时乡下的接生手段不外乎这些，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事实上我的哥哥姐姐，命是天命，不顺利不自然，命尚未完成诞生或者为克服诞生而费尽了心力，不久于人世。我终于折腾着想出来，有了前车之鉴，母亲才被送县医院。我的诞生是如此奢侈。
一、华丽出生的寓言
农历十月的天空开始泛蓝，也更加晴明，植被渐渐失去水分，颜色有点灿烂，穿黄颜色衣服的一半是落叶，一半是收成。两种怀抱，落叶归于大地，粮食归于农民。遥远的小山村突然在晌午过后响起炮仗之声，遥远和秋天的辽阔让这种声响变窄变脆。刚刚翻越山口，回到村庄的内部，那些人和板车上的产妇母子，炮仗是迎接他们的，山口见证了这些。
狗也许会吠上一阵子。但是那个下午它们和从县城回家的人一样快乐，它们把叫声都储存在毛皮的下面。所有的叫声都因为炮仗而喑哑，所有的，除了狗，有猪、牛、羊、鸡、鸭、鹅，还有许久未曾露面的乞丐，他叫犬伢。农村里希望刚出生的孩子能够健康、调皮，通常会临时性的给孩子取个襁褓名：犬伢或者狗伢。狗的精气神，狗的适应能力，小狗的可爱。有些狗伢后来自己把自己的乳名弄丢了，有些，狗伢像一块招牌，挂在自己内心里一辈子。走出山村之后变成山村客人的狗伢依旧被唤作狗伢，留下的狗伢很多，又不能编号，大部分从童年中走远了，新取的名字很壮年，唯独那个乞丐没有长大，被乳名牵着一生。我若是在村庄里自然生产的，也有可能叫狗伢。现在不，没出生便进了趟城，住了回医院，是有来历和见识的，作为纪念，叫院生。
炊烟开始笔直，蝉鸣声中少了很多水分。吃了三朝酒之后的山村开始传说中的秋收。这是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秋天，传说中的秋收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在怀孕的时候，尖尖的腹部，黄皮寡瘦，这是男孩子的征兆。所以有了后来，家里人不顾一切地送母亲上县城。母亲隔着肚皮抚摸我，你这个吸着母亲的血液成长的胎儿，吸干了母亲的血脂，秋收后有粮食吃，都好了。母亲一生都是如此乐观。果然，在1975年秋天她既收获了粮食又收获了儿子。有了粮食是一年的安全，有了儿子是一生的安全。儿子没有夭折，喂儿子的奶水里弥漫着新鲜粮食的气息。她的幸福感传染给了另一个男人。孩子出生的这一趟子，耽搁了邻居的收割，三朝酒吃红了脸，热血沸腾，整个十月这个男人都在忙碌，忙完人家的忙自家的，他欠的人情通过帮助收割还清了。
凯叔、红伯，书记爹怎么后半生总记着我欠他们的呢？他们各自拼图，唤醒有关我出生的回忆，用这样的方式时时提醒，时时被我忘记。二十几岁之后，鬼使神差，我竟然被分配在出生的医院工作，母亲来探望我时，哪栋楼哪个房间，她一一指点给我看：你就是在那间病房里出生的。二十几年前的病人档案早已不复存在，找到在妇产科工作三四十年之久的同事前辈询问，人烟浩渺，沉沙积淀，早已模糊。
二、父亲的盆景
父亲打柴火的时候从悬崖顶寻回的虬根，装在窑制的坛子里。父亲在街边贩卖窑制坛子的时候，卖文竹的老头将枯黄的文竹剔了弃了，父亲拣回家养活了几棵。文竹的边上是兰草。父亲卖过兰花采过兰草，为我的童年也储备了一些。许多年的生意清清淡淡，维持生计尚显困难，那些花花草草反证了他的游手好闲和拈花惹草，山村的人用异样的眼光唾弃一个外姓的人。
虬根：也就是些悬崖上裸露出来的根系。常青阔叶类。裸在崖缝外面的弯曲更有型。左弯右弯终于找到缝隙钻进去，于是和泥土中的其他根系一起支撑着生命的延续。风雨和泥石流塑造的不仅是外形，更是看上去类似人类的某些品质。父亲人为地改变了它们的生活土壤、气候和作用力等。在坛子中安营扎寨无异于给予它们安逸，趋向平庸是在所难免的。用铁丝肆意妄为地捆住，固定，糅以父亲的简陋审美，之后很长很长时间就不再过问它们，施肥、浇水成了过去式。生长最终没有挣脱金属的桎梏，金属的桎梏同样没有限制生长，锈迹斑斑的铁丝陷入植物的血肉里，没有新鲜的液体渗出来，但是勒痕很清晰，如同难看的伤疤。我在打扫房子的时候，越省事越好，垃圾都倒在杂乱的盆景周围。事实上盆景在幼小的我看来，如果不能变成钱，和垃圾是没有区别的。
文竹：如此娇嫩的物种，当初被捡拾回来灌在坛子里，喂以沙土和水，生命也便续上了。无人问津的后来，不给予呵护也等于是虐待，渐渐地枯了萎了，枝干跟柴火一般，育种时编制它们的彩色塑料还在，跟祭祀用的花香很像，精致得忧伤。雨露若有若无地淋湿渗透进培植它们的沙砾里。长长的时间宽容了它们的适应能力，长长的时候后面，根部竟然泛出新绿。在挣扎的内部，文竹重重地喊出了口号：给我一口水，我就得活下去，活给你看。
兰草：兰花馨香，质地却是脆嫩柔弱的。不比兰草的贱命。兰草原本生长在密林幽谷，那里气候温凉，潮湿，听着山涧中的泉水叮咚，风若琴鸣，鸟声婉转，在干净而适宜的环境中生长才捧出一颗心花来，馨香四逸。像是山村的姑娘，单纯水灵，若是去到城市，特别是城市的污秽之地，质也变了心也变了。被父亲弄回来的兰草，遭遇了类似的命运。不管不顾，甚至是泼脏水，花事渐忘，墨绿的细细长长的叶子隐了光泽，像浮着尘土，又或者让尘土长进叶脉中去了。
三十余年前的回忆已经杂草丛生，甚至枯衰，混乱，凋亡，腐殖质般，腐殖质如今看来依它的有效成分，对于庄稼，植物，或者自然赖以生存的有限生命来说，无疑是营养充沛的沃土，但是乡村的童年，就是从泥腿子上掉下来的烂泥巴，霉变的食物，粪池中的沉淀，垃圾乃至狗屎。只有父亲的盆景，清晰摇曳，绿色，干净地摊在那里。是他的另一些孩子，孩子多了，爱护是分配不均匀的。幸好，父亲的生活履历中，一个孩子也是顺其自然，多个孩子也是顺其自然，兀自存在兀自坚持，一个一个也便生长得坚韧和泼皮。
三、Come into the world（出生）
出生可以翻译成Come into the world，但是反过来，Come into the world不仅仅是出生之意，字面上可以说成“来到这个世界上”。这是句偈语，有着西方宽泛的哲思和哲辩，有层层追问隐匿其中：从哪里来；来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来；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凯叔、红伯、书记爹，是他们帮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他们的劳动，在父亲炎炎夏日分别去他们家的田畴时，变成了物质、货币或者等价交换的时间和气力。我活至今，艰辛不必说，或者本无艰辛；走过的路的黑暗不必说，或者本无黑暗；人抬人高不必说，或者人本无高低贵贱。他们让我不要忘记，事件的真相在我记忆的源头，虚空着的，邈远着的，他们为我拼图，我怎能忘记，他们是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代言，叙述者。他们的意义存在下来。
不由自主，话题还会回到父亲，或者母亲身上。我是他们的结晶。宽宽的体形，简单的脑袋以及毫无责任感，都来于父亲，我清楚来源于是有时会迁怒于他，其实也是在自责；母亲爱唠叨，我也遗传了此类毛病。曾经滔滔不绝地说同一话题，之后遭人白眼，口若悬河的空想家遭来的白眼。事实上我是被白眼伤了心的，方式上起了变化，我借助于笔，我想所有爱大声地没完没了地说话的人是怕孤独的，是有表达和沟通欲望的，正如母亲，可以站在空荡荡院子里和母鸡说上话，和被打扫飞扬起来的浮尘说话，对着父亲经常坐下来看电视的椅子骂父亲，这样的情形深刻在脑子里，影响我的语言习惯，影响我对说话对象的判断。笔帮我倾诉了对处境的不满，对人事的认识和厌倦。或者，更多的是对留在乡下的父亲母亲的牵挂。
终于提到写了。我不是为了写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写需要天赋和积累。天赋的那部分，空虚，邈远，来历不明，在父母那里是真空。积累吧？继续积累，积累贫穷，积累疼痛，积累忧伤，积累爱以及嗜好。
有可能我正在为了把某种观念迁就成线索，才开始面对写下去的困难：破例的出生地和一生将要搁置的职业、执业地点，形成的暗示和隐喻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