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将栽秧的日子定在五一这天,没有故意,他的历书中没有劳动节的字样,他迫不及待地电话告诉我第一季庄稼的开始是三月十七(农历)。第一季庄稼的开始是以栽秧为标志的,也就是说,他或者其他依旧存身在庄稼这片温床上的传统农民,是多么看重这一标志符号的,就好像我没有理由逃避村庄上流传久远的某种祭祀。父亲的语气毫不含糊,我听出他的味道来:就是请假一天,你也必须赶回来。我已经习惯向土地上的父亲屈服,这也是我仅有的对土地和父亲的崇拜方式。
幸好,五一有假。
水一定很凉。是,去年留下的经验还是新鲜的,太阳刚刚跃上山脊,明媚的阳光从树缝中倾轧而下,秧田中的静水从黑暗一下子透亮起来,披绿的松针和渐渐茂盛的碧草挂着晶莹的露珠,阳光便有了多重折射和照耀,可是早起的人儿,长衫长裤,踢着拖鞋一路走向田边,露水早已将裤管湿透,被人感知,骨节脆响,肌肤痉挛。只要一只脚没入田泥,锐利的冷即刻侵入全身——冷有多锐利,肌体对冷的防御调动能力就有多强烈——这和身体的秉性应该有莫大关系,你没办法不对它寄予最大的信任,也就是说,十几年前被泥土驯化的、和耕牛有类似的对泥土的依承和适应,它依旧留在身体的密处,没有适时的刺激与召唤,不被发现,它也不主动或者任意地抬起头来。
我埋紧腰杆,试图久一点地保持劳动的姿势,可是身体,那具僵硬的弓,反弹似的将你拉起,你不得不抬起头,仰面朝阳,松松垮垮地将一丝歉意浮在脸上。离开得太久,青春以及储蓄的技能已经惊惶逃脱。人也真是奇怪,生活得太肥沃,所有的养分如同施布的农肥和沉积的腐殖质,时间久了,淤化成泥,对于自身没有了再次饲养,却造成内部的拥堵。
这样,我就发现水田的表面,刚刚经历了晨雾的降落,薄薄一层,等水被无数双泥腿子搅浑,雾气也便慢慢融入水中了,而弯在空旷中的人影,连同水面的倒影也就有了轻微的晃动。八九点的样子吧,阳光尚有着色,柔红落在一群弯曲的脊背以及上抬的青衫之上,隐约有一团团从体表蒸发而起的汗气,像是热带沙漠地平线上蒸腾的地气——身体通过劳动散发出来的热情与热量。
去年还有一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长时间没经历弯腰垦荒或者插秧收割之类,躬身在田野中半天甚至更长时间,那种与习惯体位僵持的肌肉运动方向,将疲劳深深地种植在身体内部。作为学过医学的人,我自然可以理解腰板获得的僵硬和大腿内侧肌肉的疼痛是因为什么。然而亲身体验是另一回事,不适延续了好几天,这是我意想不到的。
于是向那位有些固执的老人提出要求,我可以掏点钱请两个工(购买服务,这里不是特指某两个人,而是擅长插秧的两个农民兄弟用于插秧的各自的一天)。被老头毫不犹豫的否定了。另一个他的子女也提出相同的愿望,一样被拒绝,没有理由。没有理由,我就得去想其中的理由:他为什么会这样?钱的问题吗?肯定不是,老头有工作有工资,另外我们孝敬他的,他请几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答案应该在另两种可能之间:让我们体验劳动体验乡村生活体验出汗,让身体获得锻炼;希望我们一如既往地热爱劳动,尊重劳动,对家乡那块土地增加感情(或者是对在这块土地上耕作不息的父亲的感情)。这又是一个早晨,和过去的那些早晨相比,因为赶时间,我竟然衣冠楚楚地出现在亲人面前,村庄上稠密的绿化,清新的空气,乳白的炊烟,和偶尔在漏斗型天空回荡的鸡鸣犬吠,令我有一种堕落之感,赶忙从木质的衣柜中拣出青春时我穿过的旧衣衫,将自己裹紧——事实上,裹紧,是为了遮蔽丑陋而浮躁的灵魂,而且漫长的好逸恶劳让某人的躯干近似臃肿,紧了再紧,才可以将故旧青春外衣的纽扣扣上,又找了一顶发黑的麦草帽。可以想象,这一副行头有着十足的滑稽意味。但正是那顶帽子的质材和色泽,反过来给了我极大的安慰,麦田守望般的诗意和庄稼人的拙朴。
我在田头,遇上一个人,他的笑容凹凸、鬓发战栗。他的威严像另外的种子,也许植根于我的一生。
2
堂屋东边,洪伯渐老,他也是有职业的,电工,负责村庄上供电线路的维护、检修和电费的收缴。春节回家,我一只脚刚踏进院子,他也跟着进来了。从前,他在贫穷的父母面前,多少会有点职业优越感,慢慢地——时间在清贫往事中流失得更加缓慢——随着父辈们社会角色的淡出以及年龄对人性之邪恶的篡改,作为邻居的洪伯,放低了不符实际的身价,邻里和睦。很清晰地记得,有两次这样的跟进,我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妈就撞上了他的问候。前年,他耷拉着半边脸,用半边口角说话,他要说的内容每一次都很丰富,可是那次他说话很慢,初以为他存在某种故意:试探我对他老人家的尊重程度,会不会以装上香烟的形式将对他的尊敬传递给他?为他点上,他吧嗒吧嗒吸上几口,吞云吐雾,眉头紧锁,一副相当纠结的表情。半晌,理清了头绪一般,可以动的那边口角像鱼儿在水中的呼吸:我这是中风吧?不算严重的吧?吃什么药最好呢?多久才能完全恢复呢?吃东西需要注意什么呢?有没有加重的可能呢?这个毛病为什么就让我患上了呢?……很显然,我知道他是中风了,不算严重,吃某药,恢复在几时,该吃什么食物该对什么食物禁口,同时我也惊讶,隐藏很深的那种惊讶:他还可以端端正正地走路,及时走到我面前,还可以见到我时思路依旧清晰。我更知道他的问题其实在我之前不止一个专业医生为他给出了答案。我是他的房侄,我再次粗糙地说给他听的时候,为他解惑、疗伤或者让他更迷茫和继续受挫折。我自己也明白,因专业的限制,我几乎没可能比前面几位为他解释的医生更高明,他却凝听、相信。那是叫脑梗死的病,恢复缓慢、痊愈状况不详的病,极大可能因了我和他的关系,因了乡村宁静而空气新鲜的院落里我的讲解,会烟消云散。
我在自家院子里把车停好。通常母亲会为我开门,先看望了母亲,然后才将车停稳,可是这次没有,院子的铁门是敞开的,屋里没人,屋内的光线暗淡,庭院内的安静正因为光线的反差更有延伸的可能。这是一种寂寞的生活,像通风的巢穴,我的离开将我子女的抚养带离了这里,母亲就有可能串门去了别家,去旁观呆小的孩子的笑容和他(她)囫囵的方言——牙牙学语时叫你一声妈就是完整的一句话,逗得大人开心不已——这么说,我应该对庭院内的寂寞负起责任来,我便朝着空荡荡的房子叫了一声妈。
妈不在。洪伯走进来,我们便在走廊上就着小凳子坐下来。名副其实的小凳子,坐上去重心离地面非常接近,伸手可及地面,就好像地上正摆满瓜果菜蔬,等着一双手去梳理它们。另一只小凳子就在旁边,那是一只陪着聊天解闷的凳子,一只随时可以伸出援手的凳子。我问洪伯可见到我妈了,他说在他家,帮忙照看小陈媛。你孙女小陈媛怎么了?得了近视眼,配了眼镜却不戴,怀疑我们是害她,嬉笑无常,有时大哭大闹,有好几次幸得家里人拉得快,没从楼上的窗户跳下来。可去医院看了?安庆都去了,医生开的是安眠药,你看要不要吃?要吃,现在临床上使用的安眠药大半是抗忧虑抗焦虑类镇静药,不仅致人睡眠,而且梦少,梦少了心事造成的负担就减轻了,家人再适时疏导、安慰,帮助克服心理障碍。可是药她也不吃,说我们也在害她。带她去专业的精神病科看医生,严格遵守医生的嘱咐……妈这时回来了,洪伯叹了口气,起身离开。妈于是走近我身边说,陈媛发神经有两个月。
也就是说,我没见母亲至少有两个月,她没见到亲孙女也至少是两个月。可是妈又说,幸好她的孙女没放乡下让他们养育。我眼睛发红,凝噎。
3
对于家乡来说,地形地貌决定了它有不幸的一面。大山深处有木材、有石料、有绿色食品(出自深山的农副产品、肉类以及水,一概被认为是绿色环保的),还有政府从未中断的扶贫;平原地区有政府补贴的粮食,便利的交通,层出不穷的乡镇企业。可是我的家乡是丘陵,粮食不足以饱腹,林业不足以致富。有位浪子回头的创业者承包了荒山,开垦成生态油茶园是件不错的事情,至少它带来了两个新鲜的词:生态、油茶园。父亲见缝插针地获得了自己的“再就业”,在他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容光。他大半生都在碌碌寻找脱离农耕,有薪水拿这样的差事。之前我帮他找过,后因老人家的腰椎手术辞掉,如今他凭着自己的争取再获良机,我也跟着幸福。
村中小雨。我带上雨具去迎他回来陪我吃饭。新开辟的油茶园没去过,但是那块地方我是清晰的,幼儿时小山头有多远我就能走多远,放牛或者嬉戏。我知道在山前人家该扔下交通工具,翻越一座小山就能抵达那儿。实际上我还是估错了方向,爬上山顶,发现新盖的小屋在家和我远眺的位置之间,也就是说我该从山前人家的左侧上得山梁,父亲岗位的高度只有山顶一半的样子,山与山的皱褶部,他可以站在屋前,望一眼环绕的梯地,漏斗的天空,工作场面就尽收眼底。他管理的工人都散布在梯地里。如今我爬到最高处,索性对油茶园的一切俯视一番。这正如《摄影者》那样的一副画面:一老者的背影矗在广角长焦的照相机后,眼前雾景葱茏。我恰如路过画面的观者,画内的一切顿时生动并且深刻。起先只望见穿着雨衣的工人在山腰上留下的点点灰白,过一会,视野中有蠕动,有位白头发的老头从小屋中走出,立在檐下,双手撑腰。那就是我的父亲,因过于亲切而熟稔,突然有种奇怪的视觉,小屋顷刻远遁,欲逃,缩小,出来的人就好像从巢穴中探出身体的鸟雀。
意识准备没做好,我就叫了一声:“爸。”迷蒙的小雨限制了声音在山谷中可能的回荡,让它变成从枪口中喷射出去的霰弹,一粒粒地飞行,然后一粒粒地散落于小屋前的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