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村口的广播播完了《东方红》歌曲，便开始播放县广播站对全县播放的文艺欣赏节目。一个甜美柔婉的女中音亲切地响起：下面要播诵的是一首题为《家乡的小河》的散文，作者是来自吴桥公社中院大队的下乡知青沙绵绵。
家乡的小河曲折绵延，河畔的一花一草、一景一木都自然天成，纯脆若村姑，朴素，温婉。河里的水清澈明朗，终日静静地流淌着。家乡的人们吃它的水，喝它的水，在它那儿洗衣，在它那儿游泳。这条河起源于哪里，流向何方，我没有深究过，在我的感觉里，它是绵延不断的。
小河陪伴着我度过了初中三年那段纯真的时光，它见证了校园里意气风发的我们的勤奋，见证了我们的欢乐，见证了我们的纯洁无瑕，见证了我们那段流光溢彩的黄金岁月。不下雨的傍晚，小河边茵茵的芳草地上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散落着孜孜以求的少年们的身影，他们缓缓地晃动着如雨后春笋般朝气蓬勃的身体，来回踱着，手里捧着书，嘴中念念有声，夕阳的余晖水月雾花地泼洒在清澈的小河上、少男少女光洁的脸庞上、河畔的青枝绿叶上。
时常的，河畔还有三三两两、到了傍晚还舍不得离开、静静地驻留了一天的垂钓爱好者，收获的喜悦分明地洋溢在他们健康的脸庞上……
听着听着，绵绵便陷入少年美好时光的记忆里。
“呀，绵绵，广播里正在朗诵你上次给我看的那篇《家乡的小河》，当时看时，觉得好美好美，现在由广播播出来，感觉更美。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大作家。”从睡梦里清醒过来的蓝田喜不自胜地说。
“我也觉得好美，一篇并不怎样的文章，由专业播音员配乐朗诵，效果立即大大地上了个台阶。”成就感和自豪感分明地写在绵绵那张青春勃发的圆圆的脸孔上。
洗漱完毕的绵绵一会儿搓着一大澡盆的衣服，一会儿到厨房的灶膛里塞一把柴火：“稀饭快煮好了，我去干滩洗衣服。头还痛吗？看你眼睛现在还有点肿，昨晚一定哭了很久吧？”
“不痛了。”蓝田答着，眼圈兀自一红。
“你昨晚没睡好，再躺一会，稀饭随它在锅里焖着，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饭。”绵绵边说，边起身将澡盆里的肥皂水一把泼到屋外的土地上。
一整天，俩人除了做饭吃饭，就是休息了。
傍晚，大娘做完家务，端出一张小椅子坐在门口，绵绵也从屋里端出一只凳子跟大娘坐在一起。
“你俩昨晚身上很痛吧？”大娘关切地问。
“我感觉还好。蓝田昨晚头痛，痛得半夜都哭了。我怀疑她上次身上那个时，在冷水田里泡一天，落下病根了。”
“这丫头，她怎么那么不注意呢，这事，我跟你们都交代过的。你们城里人，比不得我们农村人，从小冷水里泡惯了，粗皮糙肉的，再不注意都没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注意，哪行呢。这丫头，到底落下病根了，这可怎么是好。”
“大娘，蓝田又站在那儿望着姨家潭那边，大概又在偷偷地淌眼抹泪了。”绵绵朝着站在水沟边的蓝田呶了呶嘴。
唉大娘长叹一声：“这丫头，心里苦哦。”
晚上，躺在床上，大娘跟周书记说到蓝田的事：“蓝田这丫头，自从石良殁了，她成天像丢了魂，现在倒好，又弄出个头痛的毛病，一吹凉风，就发作。如果城里有招工的指标，你留意一下，这丫头踏实肯干，心眼实，有正式单位，她会做得很好的。在农村里蹲着，总不让她出去劳动，也不大可能。天凉了，寒风一天紧似一天，最伤人，出去劳动，只怕她这头痛的毛病就没完没了了，年纪轻轻，细皮嫩肉，在家娇生惯养的，哪能受得了。”
周书记听着妻子娓娓道来，也叹了一声：“石良这孩子，我一眼看去，就觉得不错，现在看来，倒成了蓝田这丫头命中一劫。招工的事，我没在意过，想她和绵绵今年才下乡，过两年，有机会，推荐上个工农兵大学或者招工，都可以。现在看来，这事，还真得放心上了。”
“命啊！她对石良用情太深，总在这个环境里，没个排解的地方，长期憋着，要是再弄出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好！”
“是啊，人生，有多少事情能讲得清呢。石良下乡好像就是为了救人家孩子一命，想想他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大娘揣摩着丈夫说出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句话，想到自己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儿子树化，一阵揪心，不自主地洒下两行清泪。没敢让丈夫觉察，强忍回去。
夫妻俩说着话，心情都渐渐地灰暗下去，伴随着低沉的情绪各自睡去，一夜无话。
要说，蓝田还算走运，这边大娘和周书记揣摩她回城的事情还没多长时间，就听说芜湖市天门医院来枞阳县招知青卫生员，并且说，只要素质好，肯干，干卫生员只是暂时的，一旦有指标，就送到护校学习，然后回医院当护士。
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初冬，蓝田招工回芜湖天门医院的事就敲定了下来。
临走前天的晚餐，是在大娘家吃的。当日下午，蓝田和绵绵帮着大娘清洗放在柴房里的石磨后，磨头天晚上浸泡得松软的黄豆。那一顿晚餐，精致，唯美，有大娘亲手做的豆浆、豆腐脑、豆腐汤，天然纯朴浓郁的豆香，把大娘家的屋子渲染得格外的温馨。饭桌上，还有蓝田和绵绵从未吃过的猪大肠裹糯米饭，每根两寸长，一粒粒的糯米珍珠似的透明鲜亮，一口咬下去，满口余香缭绕，齿颊皆酥。蓝田吃到第三根时，眼神恍惚起来，好像凝神看着什么，又好像处于空茫状态，忽然她的眼圈红了，却又强悍地隐忍着。蓝田目光游移的位置，正是端午节那天石良坐过的位置，恍惚间，她好像再次看到了几个月都没有见到过的石良，他的形象是那样的清晰明了，她吃，他也吃，她看他，他也看她。大娘不敢说什么，大家都不敢说什么，每一个人都揣摩得到蓝田那孤苦无依的心绪、悲伤难耐的情感。
晚上，大娘和绵绵帮着蓝田将衣服杂物收拾打捆，着着实实地忙碌完毕，蓝田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无边的不舍与眷恋将她那颗多愁善感的心腔填塞得满满的。
俩人各自躺在床上，蓝田对着待自己像亲姐姐般关照的绵绵，万般不舍地说：“绵绵，老天赐给我这么好的机缘，让我认识你这样有学识、心地善良、勤劳能干的人，回家后，我会常给你写信，也希望你有机会时，去芜湖看看。”
“不要这样夸我，至于什么学识、心地善良、勤劳能干，你哪一样都不在我之下。只是，有句话，我还是要说，人要拿得起放得下，当然，你的那份经历，我没有品尝过，但是，人生苦短，已成定局、无法挽回的事，就要具备舍弃的能力。把自己折磨至死，也于事无补的做法，只能是痛上加痛，万事要看得开些，开些，再开些，苦苦纠缠着，毕竟凡胎肉体，长此以往，人会垮掉的。”
蓝田想绵绵虽然没有提及石良的名字，但字里行间饱含着对她深陷于缅怀石良情结的劝诫，字字情真意切，蓝田的鼻子一酸，泪珠滚滚而下：“绵绵，我拿什么谢你，你待我的好，我拿什么来偿还？”
“你傻吧，什么谢不谢还不还的，你我有缘千里来相会，从此，我只当你是妹妹，你就当我是姐姐吧。”
“绵绵，你多多看书，好好写作，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作家。”
蓝田的一句话，也勾下绵绵的眼泪：“上次，金菊被大余打成那样，只半天功夫，俩人就好了。生活是很无奈的。不说农村女人，就是城里女人，很多都视男人如天。我妈妈就一直经受着家庭暴力的折磨。爸爸贪酒，每次酒后，总是拉着妈妈说东道西，如果觉得妈妈稍稍地不耐烦，就会拳脚相加。每逢这时，我们就非常害怕，因为，他一旦打红了眼，看着我们几个孩子也会不顺眼，弄不好就会失控地连我们一起打，好像我们都是妈妈的私生子似的。”绵绵说到此，满面泪痕。“我非常恨他！在家里，我几乎是不叫他爸爸的。我希望自己以后有能力成为一个作家，然后把妈妈和弟妹接到自己身边，让他们脱离苦海。可是，这只是一个梦想，一个遥远的梦想，一个或许终我一生都无法实现的梦想。每每想到此，我就万分痛苦。”
蓝田听着，只觉得身上的汗毛管子齐齐地竖了起来。关于家庭暴力，她是头一次听说，在她的印象里，男人都是很懂得体贴自己的老婆、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她爸爸的身体虽然不是很好，但家里的重活累活，他总是抢着做，生怕累着了妈妈。健康状况实在欠佳时，也只是让妈妈搭把手。她觉得绵绵真是苦，怪不得她如此地坚强能干。而且，她很少和家里通信，大约对于爸爸，她真是恨之入骨、眼不见为净了。
窗外，月光如水，初冬的夜晚，被清冷的月光镀上了一层萧瑟的凉意，温暖的棉被里，毫无睡意的蓝田出神地盯着透过窗帘缝隙斜斜洒在被子上的一缕光波。一幅幅丰盈美丽的景致在她的眼前次第浮现开来，春天，漫山头艳丽妩媚的杜鹃花，满田埂妖娆纯朴的月季花，还有那田地里红得发紫的可以当作肥料的红花草，初夏时节，一畦畦排列得整齐有序的碧绿的秧苗，一丛丛洁白无瑕的栀子花，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她的视线触及麦浪的时候，眼睛好像忽然被什么迷住了似的，泪水簌簌而下，石良的身影惊现于一望无际、金黄色、沉甸甸的麦浪中央，眼神有些凄迷地注视着她，不说话，也不笑，他们就这样长久地凝神对视着……
第二天，蓝田离开中院村的时候，她的心情格外地沉重，下乡离开家时，她空前地理解了何谓不舍，离开中院村时，那种不舍似乎又有了空前的突破。踏上停泊于长江边桂家坝码头的“跃进”号轮渡，蓝田对着岸上的绵绵、大娘拼了命地挥舞着右手，左手使劲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泪水决堤，奔涌而下……大娘，别了，绵绵，别了，我会永远永远地记住你们，相信你们也会永远永远地记住我。蓝田在心底里呼喊。
五个小时后，轮渡拐了个大弯，跨明清两代、融合明末清初建筑风格、耸立于青弋江与长江交汇处的中江塔直抵眼球，江水浩荡，月色溶溶，波光塔影相映生辉，远处万家灯火，更兼天主教堂的悠扬钟声，一切的一切，多么的亲切，多么的温馨，似在眼前，又似在梦里。蓝田抵达九号码头时，爸妈、蓝玉已经垂手立于岸边，一年不到的时间，爸妈的白发平添了不少，冬夜的寒风，吹拂着妈妈的头发，起起落落，蓝玉长高了，还是胖胖的、圆润润的脸蛋，一笑一对酒窝。
两只大箱子，蓝田一根扁担挑起，妈妈说花一块钱请岸边等候生意的师傅挑，蓝田笑起来：“你们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没有力气、娇小姐一样的蓝田啊？如今的我经过广阔农村大天地的重新塑造，早已旧貌换新颜了。”
爸妈嘴上不说什么，却是心疼得很，觉得女儿在农村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唉，不想那么多了，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