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天是星期天,报馆里休息,我约了小雪和秦泰春外出,一起去十几里外的白龙潭游玩,那是小城近处的一个名胜,秦泰春自疗伤来,还没有真正地游玩过。清晨时,乘着凉快,雇了一辆车,小狗子提着一个食篮盒,三人一起同往。
北方之地缺水,但白龙潭很大一个范围水清清的,潭边是青青之草,往南一块林子,林边几处村落,栽着一些竹与花,连着一个大镇子,宛如一个桃花源地。
把潭四周的几处名胜古迹游遍了,便在潭边的林荫处坐下来。天气很热,潭边却是清凉怡人。小狗子铺下油布,放下带来的点心。天气热,再加上连年的战乱,外来游玩的人极少,本地的人也碍着天热,所以好几处都是静静的,能听着鸟的轻轻的啭鸣。
小雪一路上一直很少说话。我不知她是许多日无空和秦泰春单独亲近,显得有点陌生了,还是对我父亲提亲之事有所耳闻。她一直默默的,有时看一眼秦泰春,也带着那默默的眼神。走了一圈,大家都有点热了,带着一点汗湿,只有她还是那付清清静静的样子,安静地看着我们在潭边洗脸洗手。
这两日秦泰春虽如平时,但我看得出他心有所虑。一走出小城,他似乎便回复了旧时神采,对郊外的一切周游,他总是有着特别的兴趣。他们一个兴奋一个沉静,我感到有一种色彩明目,也觉得有点莫名忧伤。
在铺着的油布上吃着食盒里的午餐。秦泰春不知从哪里采来了一点野菜,非说是好吃,他亲手洗了,切了,用带来的作料拌了,吃了果然有味。小雪也起身去林里采了一些草果之类的野物来,拌起来,自有一种清香清凉的可口,于是两人你一次我一次地去采了来,说着那野生东西的食性,秦泰春兴奋地争着说着,小雪也被这种情绪感染了,慢慢地也争着说着,完全象个小女孩的样子。
后来,他们两个都进林子里去找东西了。小狗子也想跟去,被我找了件事扯住了。天已正午,阳光很明很亮地映在潭水上,有点剌目,我闭起眼来,想休息一下。一恍惚间,再睁开眼来,身边不见了小狗子。我也就起身去寻着他们。
想着他们也许都去了镇上,龙潭镇一条长街,镇头接着潭尾。过了一个小桥,镇里显得热闹起来,镇上的生意很兴。我一处处地寻着他们,没放过一个个的店铺,就在一家竹器店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一件这里土生土长的用织布机里织出来的土布衣服,腰间束着一长布带。她的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也用布沿着边,有点乡土人家的打扮。我怎么想不起我有这样的乡下女性的熟人了。她正和里面竹器店的老板在说着什么。我就站着有点恍恍惚惚地,我想走开,还是站住了。也不冒失地过去,只是站着等着。
终于她回过头来,象是怕外面耀眼的阳光,把草帽往下盖一盖,我还是看到了她半张脸,她是红花妹!这么长的时间断了线,她却在这里出现。我不知该不该叫她。只是迎着她的面,走到她的前面,有意拦了一点她的路,显然她崐有点吃惊,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看,我们的视线撞上了。
“红……”
“少爷,我不认识你。”
红花妹投来一瞥,那带着神秘的一瞥。于是我也就说:“喔,我是认错人了。”
红花妹就在前头走着,我象是有意无意地跟着,尽量显得在逛街。她的步子也不快,往街顶头走。我见红花妹,她的样子总显得很神秘,让我有一种激动。
走出镇子,来到了一片林子里,林子里荫荫的,红花妹回过身来,用眼盯着我。又看了看我的身后,我在她的面前站着,我没有靠近去,我发现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点疏远,我看到她的脸色红红的,象这里晒惯了太阳的农家女,她的神情中也不象以前那么带着迷人的柔情。
“你不该跟着我来的。”
按以前约定的联系方式,只有别人找我联系。但有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我怎么也不能放弃这次机会了。
“红花妹……”
“我叫红妹。”
我看她想很快动身的样子,有点着急,说话也有点急起来。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做,但我已经断了联系这么长时间了。我知道你们大概怀疑我,那次行动我实在是没有过错啊……”
我有点不知所措并辞不达意地说了那次的经过。从她的态度中,我明白了这段时间没有联系的原因,确是对我不信任。好在她还没有坚持走开。她静静地听着我的诉说。我告诉了她我被捕的经过,审讯的经过,巧遇秦泰春得救的经过。我并告诉了她秦泰春也在这里,告诉了她秦泰春兵变受伤的经过。开始说到秦泰春的时候,红妹脸色有点惊奇,但后来我说到他受伤的时候,她却是一声不响,只是默默地听着。
“秦兄就在白龙潭边上,你可以去见他,问一下。他的话你总相信吧。”
我知道红妹和秦泰春以往的情感,有点急不择言。
“他也是一个公子少爷罢了。”
红妹语调有点冷冷地说。我一下子感到无话可说。我在报馆里工作,知道这段时间,国民党在上海搞了镇压共产党的政变,这种情绪也许影响着红妹。我不知如何来表白自己。我发现红妹变了,变得很冷,她的神情中有一种铁的意味。我对这种铁的意味,天然地有着一种惧怕又有点崇敬的感觉。只想她能接受我,只想向她表白,只想听从着她。
“红妹,你真的不能相信我吗?”
红妹还是看着我,盯着我的眼光中还带着一点冷意。
“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呢?”
那一刻,我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看。
“你说的,会进一步调查的。”
她的口气有点松动,不象那么铁一般的冷了,我的心也松了一点。
“黄花归姐呢?她也在这里吗?”
“你问黄花归姐干什么?”
红妹的口气又显得冷起来,又带着一点戒备。我知道她和黄花归姐的关系,我想她也一定知道黄花归姐和我的关系。
“我很想她。”
我直率地说。我发现在红妹面前,我只有直率地说出一切来,才能解除她对我的疑心。慢慢地红妹的口气又缓和下来。
“告诉你也没关系,她早离开这里了。她有更重要的地方去。”
提到黄花归姐,红妹带着了一种特别的口气。从她的这种口气中,我才感觉到她的情感的表现。
接下去,红妹让我这段时间继续接受审查,并对我规定了新的联络暗号,并又重申了活动的秘密程序。说完,她就走了,只是走到林边时,才回头看我一眼,那一眼中,我看到了过去的柔情的红妹的形象。
我回到白龙潭边,秦泰春和小雪都已在潭边,秦泰春半倚在潭边的草地上,小雪的头上戴着一个用花草编起来的小帽,半跪在秦泰春的身边,说着什么崐,正说得高兴。
看到了我,他们都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们问我,我还想问你们怎么都突然不见了呢。”
秦泰春笑笑,小雪脸上又飞红起来。但她一改来时的那种默默神情,似乎充满着愉快。这一段时间中,她象注入了魔力,她站起来,跑到潭边去洗手,脚站在一块尖尖的石头上。小狗子紧张地说,那潭水很深很深的。她却还是不住地笑着。
我也奔到潭边,跳到她身边的石头上,学着小雪的样子,把两条手臂都浸到水里去。水清清凉凉的。小雪那裸露出来的雪白的手臂,在淡绿的水色上映着,她使劲地划动一下,凉凉的水溅开来,一圈一圈的波纹漾开来。
“你的样子就象个小孩子。”我轻声说。
“你才象个小孩子呢。”
小雪也轻声说,那声调带着一种甜绵。和我刚才听到的红妹口中吐出来的声音截然相反,小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女性的情味,进入我的心里来。一直留在我多少年后的记忆中。
到黄昏天凉快时,我们才乘车回家,一路上我和小雪都是兴高采烈的,秦泰春只是习惯地微笑着。只有小狗子一声不响地提着他那只空食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