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经很爱我，我是这样以为的。他曾经非常用力非常久地抱我，待分开时，我看到他眼里噙满了泪水。就这一个场景就够了，我明白他对我的感情，虽然他从不对我表达。
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小武就特别实在。和我好了后，过了两个星期就对我说，要不咱们住在一起试试？如果合得来就结婚吧。
我考虑了几天后，和小武同居，住他那里。我那个两居室租出去了，地段好，一个月一千块租金。我和小武每个月各拿两千块出来作共同开销。同居三个月了，感觉不错，挺舒服。我想就这么下去，能在一起多久算多久，我是不会和小武结婚的，他比我小六岁，等我成豆腐渣的时候他还是一枝花的花骨朵。我可不能给自己制造一份悲惨的晚景。等我老的时候，我宁愿凄凉但不能悲惨。
我不相信男人的爱，无论是表白的，比如小武，还是不表白的，比如汤力为。再加上我的前夫和前夫之前的三个男朋友。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爱，每次我都想爱一辈子的，我发誓真的这么打算来着，可，计划怎么抵得过变化。
小舞台上上来一个拎着吉他的卷毛，鞠了一躬后，就坐在吧椅上弹唱起来。唱的是英文老歌，相当好。我怀疑是假唱，但音效又像是现场。反正这个卷毛唱功好生了得。酒吧里静了下来，都被卷毛吸引了。
汤力为和小武分别在我两边喝酒抽烟，看，听。
我用眼睛余光来回审视我的旧爱新欢。
当然，汤力为更优秀。不是说他更帅，要说帅，小武比汤力为帅。小武吃亏的是年龄，他还是太年轻了，怎么看都没有汤力为有分量，也就是说没有汤力为那么有派头。
汤力为说我这人挑不出什么毛病，聪明，善解人意，从不情绪化，不无理取闹，性格又好，温柔，不固执，男人需要台阶的时候一定递个梯子过来。
这样的人不是很适合娶回家吗？但还是抓不住他。也许，我这样的人就是不能娶回家，太闷了。婚姻本来就沉闷，岂能闷上加闷。男人在家里需要的是娇妻，桃花笑脸梨花泪，不高兴时又掐又打，高兴时撒娇卖乖。这样的话，男人出门在外偷的感觉才更刺激。
汤力为低声在我耳边说：“我上个月结婚了。”
我心里一麻，但嘴上毫不犹豫地漫应道：“哦，恭喜。”
我拿过桌上的啤酒慢慢喝，什么都不问。汤力为一定想我问点什么，说点什么，但我偏不。我不能亮出我的破绽。
幸亏今天有小武，还有刚才小武搭到我肩上的手。要不，我就有点惨了。我觉得这样很好，他比我走得更远，应该算他负我。
但我的心一直在发麻，我在算时间什么时候走。起码得再等个半个小时吧，要不汤力为会以为我是被他的婚讯给气走的。
小武、林朗和小夏都站起身往小舞台左边走。我定睛看了看，是一帮熟人坐在那里，可能刚刚来的。我向那边招招手。从礼仪上讲，我该留下来陪陪汤力为，从感觉上讲，我心情糟透了，浑身发软。
我没有想象过他这么快就结婚了，就像我没有想象过和他重逢一样。我以为他不愿意结婚，不仅是不想和我结婚，我跟他是了了，我现在还有小武，但这并不说明我愿意他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我心头有个火苗腾的一下就燃了起来，像一个功能良好的燃气炉。
汤力为又伏过来在我耳边说：“可能你觉得我多事告诉你，不过，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酒吧里的音乐声并没有大到需要他伏在我耳边说话的程度，他这个举止显得轻浮，还有点猥亵。我似乎觉得小武往这边看了一眼，我去找他的目光，却看见他背对着我和人聊得正起劲。我找到的是林朗的目光，和我的眼睛接上之后，她鬼鬼祟祟地笑了笑。
我冲汤力为笑笑，不说话。你别指望我能对你说点什么。我就这么打定主意了。
汤力为点了烟，看上去有点无趣和狼狈。
我不是存心要给他难堪。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我失语了。
汤力为站起来，说：“那，我走了。明天一早的飞机。”
我也站起来，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那好，一路顺风。”
我从来没有见过汤力为这么沮丧过，甚至他的派头都坍塌了一半。这个时候，我发现他已经有了中年的疲态，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
我看看不远处我的小情人。好结实的背影，真好看。小武趴到吧台上去了，和一个也趴在吧台上的女孩在大笑。他生气了，我知道。他的心里也有个火苗在燃着。
情爱这东西真是累人，每个人都打肚皮官司，真是无聊透顶。
我很想直接告诉汤力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爱你，但我一直都在想你。我不愿意你和别的女人结婚。我很难过。
但我还得走出酒吧，今晚还得睡觉，明早还得起床，我还要上班、工作，我还要看上去很正常地过下去。我不能因为他汤力为结婚了就把自己的日子给毁了。
小夏拉着一个男人坐在我旁边。我看看她，她指指男人，努力地吼道：“这是佟敏，你见过的。”
其实不用吼，没那么闹，正常说话我听得见。我朝那个叫佟敏的男人点点头。有点印象。记不得在哪儿见过，估计也是在酒吧里闹哄哄的一堆人里面见的。
小夏的脸被酒精染得红红的，眼睛很全是水，很好看。
“佟敏！”小夏喊。
“嗯！”男人应她。
“生活没意思。”
“是啊！”
她碰碰汤力为的杯子，“老汤，是老汤哈，我告诉你一个真理，生活没意思。”
汤力为看着手里的杯子，点点头，作呆若木鸡状。
小夏碰碰佟敏又碰碰我，意思她要说让我们两个都要听的话，“佟敏，我曾经把你的旧同事介绍给你的前妻了。”“那人你也熟哦。”小夏朝我点头示意。
“旧同事？谁啊？”佟敏问。
“老姜，姜小强。跟你一起在长江公司待过的。”
“哦。”
我知道这事，小夏给我说过的。老姜挺熟的，是一个不错的人。
我用余光看汤力为。他似乎入定一般，没动静。
小夏拿开佟敏手上的酒杯，说：“你该问，然后呢？”
佟敏拿回酒杯，说：“然后呢？”
小夏哼了一声，“没了。看你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不想说了。”
“我都听明白了，老姜嘛，曾经嘛。”
小夏笑。“哎，那什么，你们那个王师兄，近况如何？”
“结婚了。媳妇挺漂亮的。”
“啊？那，那女的是他哪儿捡的？”
“什么捡的？是人家挣的。”
“好，不是捡的。从哪儿刨出来的？”
“又不是垃圾，什么刨啊。”
“哎呀，你跟我咬文嚼字的干什么呀。说说，他在哪儿撞上的？”
“撞的？又不是鬼。”
“哎呀，好烦啊，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小夏大叫着拍打佟敏，佟敏边躲边笑。
我也笑了。真是无聊动人啊。
我想起我的邻居胖子和我一起玩过的一个游戏。据传说那是世界上最无聊的游戏，叫《沙漠巴士》。游戏很简单，就是玩家把一辆巴士从美国亚利桑那州土桑市开到拉斯维加斯。这款游戏有几个要点，一，游戏时间和现实中所需要的时间是同步的，也就是说，需要八个小时。二，什么环节、障碍都没有，周围景色全是沙漠，这八个小时只是笔直地开车而已。三，不能找个东西压住方向盘，因为车子总有点倾斜，得时不时调整方向盘，要不然开到沙里就启动不了了，然后前面所有的时间都作废。所以，这八个小时里除了握着方向盘什么都干不了。四，不能暂停，必须连续八个小时。五，八个小时后到达终点，得到一分，其他什么奖励都没有。
胖子找来这个疯子才玩的游戏，我们在一起坚持了两个小时后放弃。胖子已经完全垮了，他面如死灰对我说：“这玩意儿，可能特别适合想自杀但下不了决心的人。我才开了两个小时，但我现在特别想从这十六楼上飞下去。”
我觉得这游戏的设计者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他说“游戏使生活变得更加无聊”。这样颠覆游戏的特性，真是牛人一个。据说，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在玩这个游戏，让自己对一切都更加绝望，从而可以安心地活着，我跟胖子的想法不一样，我觉得游戏设计者是在挽救生命普度众生。
汤力为想了想似的对我说：“你把现在的手机号给我吧。”
我笑。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笑得很讥讽，意思是，老兄，不要给自己打圆场了吧。这回我可不会给你递梯子了。
如果换成以前，我可以把我新买的小灵通号码给他。可是，我凭什么要那么体贴他？凭什么？
汤力为愣了，看着我，好像很陌生。然后，他猛地转身走开，走到他原来那桌人那里说了点什么，然后，疾步地走了。
过了十分钟，我的手机响了。是汤力为。
“哦，还是这个号。”他说。
“是啊。”我的眼睛湿了。
“哦，那，对不起。”
“哦，没事。”
“再见！”
“再见！”
我关机。侧过身来，看见小武在我身边坐着，什么表情也没有地盯着面前的一个啤酒瓶……
原载《上海文学》2010年第9期
点评
这是个讲述都市男女情感纠葛的小说。自来真情费疑猜，心动未表白之时、旧情人重逢时分，都是上演精彩戏码的绝妙时段。作者用第一人称的叙事方法，缓缓道来人物间的关系和过往，自然妥帖。言语交锋之间，看到了昔日的轰轰烈烈，也见识了今日的薄情退场。酒吧是个很微妙的场所，人们在这里放松神经交杯换盏，也在这里借着酒精调情打趣，转身过后却再不相识。融合了浪漫、轻浮和故作姿态的气氛，既是酒吧夜生活的常态，也是都市男女情感的常态。“我”和汤力为最初相恋甚至为彼此而离婚或许是诚心相待，但经过时光的检验，不过是酒吧里缭绕的烟圈，迷人而倏忽即散。这样的情感见识得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而放纵。那个直嚷嚷的小夏，也就是过去的“我”而已，沉浸在偷情的欢愉和男人的宠溺中，而“我”已经看到了她未来的无聊和无奈。无聊感是都市人普遍的心理状态，因为无聊而寻求刺激，结果刺激过后变得更加无聊。《沙漠巴士》将无聊感夸张到最大，无非是想说明欲望和现实的落差是造成无聊感的根本原因。婚外恋寻求刺激，又想得到完美的伴侣，想要的事物太多，结果连仅有的一分都保不住。不是故事的故事，最后也没有看似结局的结局。情感的迷茫，人生的怅惘，都是将你我切实包围的现实，每个人都身处这欲望的酒吧，每个人都必须试着找到和现实和解的方式。
（崔庆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