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
我真的没有想象过怎么和汤力为重逢,所以,当他从酒吧那头捏着一杯酒过来的时候,我有点愣。酒吧光线很暗,他走过来的样子像是一种出场,很有派头。我原米从来不觉得他有派头,现在他真是很有派头,这派头还很衬他。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的发愣是因为遇见了他,还是因为遇见了有派头的他。这一刻我有点后悔,好像不应该放弃他。
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这把椅子刚才是小武坐的,他在汤力为过来之前出去买烟了。酒吧里的烟贵不说,还没有他抽惯的“总督”。
汤力为还是那么淡定。一般人总会问一句“我能坐下吗?”但他不。我发觉我很希望他这样,因为我对面的林朗和小夏眼睛一亮,然后同时瞄我一眼。这两个鬼精灵的女子,不用半秒钟就知道这男人是冲着我来的。什么样的男人会这样熟?还用琢磨吗?我下意识地看看汤力为,衬衣雪白挺括,头发蓬松干净,没有头皮屑,一口好牙又白又齐,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我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男人作为我的背景资料,应该说很替我加分。我注意看了一下他手中的酒,好像是芝华士,这是他的口味。洋酒芝华士,啤酒嘉士伯,红酒解百纳,白酒?白酒一般不喝。
听说男人很难改变自己的口味,酒和烟一旦喝惯抽惯,就不想变。对女人如果这样的话,那会要他们的命。
我和汤力为之间是无疾而终,但这话放到男女之间也不对,如果没有“疾”,怎么会终?只是,不是什么“大疾”“恶疾”罢了。不过,在我看来的确是无疾而终,因为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汤力为就知道我们之间究竟得了什么病。我想,他也不知道,跟我一样。也许,我们之间得的是忧郁症吧,对这份持续了五年但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感情丧失了兴趣。
汤力为荡荡他手中的酒,说:“我来出差,和几个朋友见见。”他朝后面侧了侧头。后面还有几桌人,不知道他指的哪一桌。
我给他介绍林朗和小夏,说:“我也是和几个朋友聚一聚。”
“本来想过给你打个电话,约着见一见的,但这么久没联系,我想也许你手机换号了,也就算了。居然这么巧……”他笑笑,露出完美的牙以及完美的笑容。
他就这么想了一下,也没说试一试,还是没这份心思。我没换手机号,上次手机丢了,还赶着去挂失保号,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怕他心血来潮给我打电话。那时我们刚分手三个月。他一个电话都没有来过,分了就分了,决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为人处世这么干脆,怪不得会出人头地。
分手是我的说法。我说了,我和他是无疾而终。我把他离开成都调往上海总部走的那一天定为分手的日子。在此之前,我们也已经很久没在一起,隔个十天半个月通一个电话,随便说两句话。都是我打过去的。
分手已经一年多了。其实让我说出具体分手多少天都可以,但我不想。不能否认,在和汤力为之间,我要投入得多。这一年多来,我还是想他。在商店看见一件好看的T恤或者风衣,总有一个念头闪过——汤力为穿上肯定好看。有一天在皮具店看见一个很漂亮的皮夹,一时冲动,差点买下,最后关头劝住了自己。他喜欢漂亮皮具,以前是我送,以后自然有人会送他的。
林朗、小夏和汤力为寒暄上了。
她们是我这半年前认识的新友,大家蛮投机也蛮热络,但并不知心。当然她们也不会知道我和汤力为之间的纠葛,我不打算告诉她们什么。再说,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一个为男人离了婚的女人,等男人离婚,这中间耗了四年。等男人终于离了婚,两个人却发现彼此没有感觉了,好歹又拖了一年,然后无疾而终。这种故事我是不爱讲的。
我和汤力为的事应了一句老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和汤力为之间的前戏是我最愉快的回忆。一个眼神,一个有意无意的手势,找个借口约着喝茶吃饭,两个人之间只隔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捅破,都话里有话地各自在纸的两边摩挲、试探。
那时经常打这种电话,一个问:“没什么事,就问问你现在在干什么?”另一个说:“在看年度报告。你呢?”“我啊,也在干活啊。怎么?”“哦,没什么事,就问问。”“那,再联系?”“好啊,再联系……”放下电话,我总是坐在那里回味好久,觉得幸福。这是我和他之间的巅峰状态,上了床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林朗在跟汤力为调情,“我看你最多三十岁。我可以和你搞姐弟恋。”
“我看上去这么不成熟啊?”
“三十岁还不成熟啊?”
“现在三十岁不是还叫大男孩吗?”
“那就添五岁,三十五吧。”
“那谢谢了。”
我一直微笑。知道以后一定要防着林朗。这个女人,也太直接了。当然,她也太聪明,一眼看出我和汤力为的现状。
小夏听了半天,幽幽地说:“她不合适,我才合适跟你搞搞姐弟恋。我结婚了。”
我忍不住插问:“为什么?”
小夏奇怪地看着我,“你不懂吗?结婚了就自由了。”
大家一起笑。
我说:“你们两个要不要脸?干什么呢?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让人笑话我的女朋友都是些女色狼。”
汤力为说:“我是男色狼。这里面就你不是我们的同类。”
林朗和小夏一起冲我傻笑,我很不舒服但又相当释然。他的确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还有心情这样调侃我。我曾经是死心眼,非要和他结婚不可。
曾经是很爱他的。那种感觉遥远得无法回忆。人们说,痛和爱都是无法回忆的,女人对生孩子的痛和爱一个人的痛都不长记性,所以,总是一次次生,一次次爱。
仔细想来,汤力为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同样,当然,他也没什么特别对得起我的,我也同样。无疾而终,对于我们两人来说是很好的结局,好得还能做朋友——场面上的朋友。可能我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这样,在酒吧里寒暄,等会儿局一散就各自走入。我突然觉得幸亏有林朗和小夏。如果和他单独相处,我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
小武回来了,神情友好但疑惑地打量汤力为。汤力为立刻知道这是他那把椅子的原主人,站起来。小武忙说不用,从旁边扯过一张椅子,坐在我的旁边。他给汤力为递烟,汤力为隔着我接了,小武摁燃打火机,汤力为又伏过身子来就火。两个男人以我为界以烟为媒凑在一起,我只得尽量往椅子背上靠。
我给他们彼此介绍,“这是汤力为”,“这是小武”。
英雄不问出处。
小武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问大家,“还要不要一打啤酒?”
大家说再要半打吧。
我其实是不喝酒的。有的时候遵照美容的说法买瓶红酒回家。事实上,我每一次心血来潮买瓶红酒,喝个一两次后就忘了,再想起时酒已经酸了,只好整个丢掉。我已经丢过四五瓶酒了。好在酒很普通,在超市打折买的,用不着太可惜。我有个女友说像我这样喝酒一点意思也没有。她也一个人喝酒,梳洗完毕之后,她就放音乐,把酒和杯子搁到床头柜上,然后自斟自饮边听边喝,渐渐地人就飘了,迷糊了,也就睡过去了。
听上去真不错,不过,我没试过。睡前我习惯想事,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我有时希望在酒吧里遇到醉酒的单身女人,实在是好奇她们的大胆,怎么能保证自己安全地回家呢?有一次也是在这个酒吧,和几个熟人聊天玩,在卫生间里遇到一个女人,她是撞进门来的,差点把我撞翻。我扶住她,她轻声说“谢了”,然后整个上半身俯在面台上,开着龙头往脸上撩水。头发湿了,水顺着胳膊肘流下来,裙子、鞋都湿了。她那样子,很惨,不是一般的惨。她很漂亮,穿的也很考究,但骨子里的那股凄惶劲儿因为醉酒全都泄出来了。我那时也很惨,把汤力为还搁在心里,一想就硌得生疼生疼的,一看到这个女人,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全乎人,骨头还是好端端的,它们都在,都健康,能撑得住我。
我知道女人醉酒并非都是因为难过,很多人是因为高兴喝高了,但一旦醉了,都一个样,都是一副残花败柳还很不甘心的样子。我很怕这个东西。
我自己买了回家喝。喝一点,然后忘了继续喝,下次再买。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经常忘了吃的还有善存片、六味地黄丸。总是在买,但经常忘记吃。另外还有面膜。买回来总是忘记敷。
我不是一个精细有序的人。
汤力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小武的动作。或者说,他注意了,但不介意。我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毕竟,从没有就分手问题正式照会过他。按说应该我在类似的场合先遇到他的新欢比较好一些,那样我会很会意地笑笑,心理上比较占优势。我愿意人负我,不愿意我负人。
和汤力为之间的突破是一起坐车去一个小城公干,路上要走四个小时。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开始打瞌睡,不小心栽到他肩上。我惊醒,很尴尬。他柔情蜜意地说,靠着吧,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是不是?然后他展开手臂让我靠,于是径直靠到他怀里去了。
我看了看小武的手臂。他会意,收回去了。我不习惯人前亲热,再说,在汤力为面前来这一幕,终究有点不妥,好像演什么给他看似的。我什么都不想说,更不想演什么,我不想让他明白我还是在乎他。
他走之前给我来过电话,就说过段时间要调到上海去了。他说的是过段时间,这么模糊的说法,意思说不希望我给他送行。我当时还是在心里酸了一下,但在电话里很正常,说了些恭喜恭喜上海总部的平台更大更开阔对他的事业更有好处之类的蠢话。放下电话心里的那股酸劲很久没有过去。我发现自己还是很难过,脸上凉凉的,一摸,是眼泪。毕竟,五年的时间不短。我选项错误投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