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都在卖春联了,我才想起又一年要过去。穷人富人年不等人,年总是要过的。那天晚上从家里出来,走到卖春联的摊子前,想找一副吉利的春联。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一接,原来是艾文化。他总能在我几乎忘记他的时候打来电话。
他仍然很激动,根本不给我插话的机会,声音不停地涌过来:这二十多年在机关快要憋死了,二十多年装孙子一样才混个副处;在县里当了副书记那才感觉什么叫人生得意……终于找到了花木兰,她已病丑得不成样子,过去那美好的感觉一点也没有了,真后悔见到她……毕竟喜欢过她,要为她做点事情;开始的时候给她一些钱,后来,她就让给她儿子安排工作……她有两个儿子,安排了一个还要安排另一个,何况天天来县委找,那阵势肯定是想与我结婚……
那天足足通话有一个小时后,他仍没有想结束的意思,一直到我的手机断电自动关机,才算听不到他的声音。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许不认识艾文化这个人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就像做梦一样。这次电话后,我开始害怕艾文化再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这种担心从何而来,反正就是担心。
我在深圳十几年了,对四季的变化已经很麻木,春夏秋冬的概念很模糊,只对阳历的月份敏感。三月过后,生意渐渐好起来,我的心情也好许多。那天,我谈了一个订单后心情很好,一个人坐在茶楼里想让自己安静一下。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本不想接电话的,见是陌生号码,怕错过生意就接通了。没想到,打电话的竟还是艾文化。
这次他声音很低,有时低到要断的样子。他说:快被花木兰缠死了,她得了重病住在县医院里,不停地打电话过来,不停地要钱……真没想到,原来深爱的那个花木兰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确实是需要钱,但我的钱也不多,十年前就离婚了,那点儿工资还要给女儿抚养费……求你了,你是老板,能不能给她点钱,让她放开我……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我放下手机,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我想,也许艾文化所说是真,花木兰境况确实很不好,很需要帮助。当时,我决定拿一些钱帮助她,毕竟她是自己的小学同学,毕竟自己现在也算是有资产的人了。但冷静下来,一种担心便又生长出来:如果我拿钱去帮助她,会不会也被她缠上呢?会不会也被艾文化缠上呢?想着,想着,我心里就越发没有了底儿,最后就在犹豫中搁置下来了。
说实在的,我不是心疼几万块钱,我是怕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缠上。现如今,好心扶起倒在街上的老太太都能被讹上,何况花木兰和艾文化都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呢。
于是,我就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艾文化和花木兰。他们能从我脑子里消失才好呢。
真是活见鬼了。艾文化这次电话后十几天,我又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听声音,这女人应该年龄不大,但声音里却透着一些风尘味,让我不敢确定她的年龄。电话接通后,她语速很快,带着哭腔,第一句话就问我艾文化在哪里。我有些莫名其妙,想问清她是谁,可她就是不给我插话的机会,像决堤的河水劈面向我涌来,她起伏的声音就像不时的水浪让我有些眩晕。但渐渐地我听明白了一些。
这个女人,准确地说应该是风尘场里的女孩。她说艾文化骗了她两年……艾文化给她说自己是人事厅的处长,可实际上狗屁也不是……她说他承诺跟她结婚的,但现在又跟一个叫花木兰的女人混在一起……她要找到这个横刀夺爱的花木兰算账……
当她说得实在累了,略停下来的时候,我才能插上话。
我告诉这个女人,自己快三十年没有见过艾文化了。问她是如何知道我的手机号的,又是如何知道艾文化与花木兰在一起的。这是我最想知道的。我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这个女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她竟责怪起我来。她说,是从艾文化的手机上看到我的号码,艾文化常常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她知道艾文化与花木兰好上了,也是艾文化自己说的……他就是个神经病……是个大骗子……
放下这个女人的电话,我真是心乱如麻,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艾文化、花木兰、还有这个女人,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艾文化啊,越来越神秘,越来越考验我的想象力了。这三十多年来,艾文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花木兰与他又有什么纠葛呢?下意识里,我实在不想跟艾文化联系。后来,我想了想,觉得先打听一下花木兰的情况看看。
于是,我开始七拐八拐地给一些老家人打电话,想打听花木兰的消息。但奇怪的是,把几个人反馈来的关于花木兰的片断加在一起,竟出乎意料地与艾文化电话里说的相差不大。只是,这些差不多的事情都是多年前的信息了,最近的情况老家人比我知道的多不了哪里去。时间一过,我的好奇心又淡下去了。毕竟生意难做,我的公司还没有真正活过来。有时候忙来忙去一场空,心情烦躁无暇他顾;有时候忽然接到大单,也是战战兢兢,老想打个翻身仗。
两个月前,我接到一个订单,高兴之余忽然又有点犹豫。因为这个订单要到客户所在的H市去签,而艾文化就在这个省会城市H市。我不知道怎么好像都有点恐艾症了,难道我害怕见到他真给我要资助?虽然生意不顺,但是资助几个钱还是绰绰有余的,我觉得是害怕那种压抑感。我宁愿去资助一个陌生的人,不愿资助一个小时候的同学,让人难堪。在心里磨叽了两天,最终还是决定去。做出这样的决定基于两点,一是,不想放弃这单生意;二是,艾文化说他自己正在故原县挂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H市碰到他的几率应该是很小的。再说,心里还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作怪。
飞机降落在H市机场时,我心情还有点抑郁。但出了机场,想到一单生意要谈,就不允许自己多想别的事情了。
生意谈得很顺利,很快就签了合同。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客户走后,我回到房间,抽过一支烟,心情便十分的好。现在才九点多,显然是睡不着的。于是,我打开了电视机。我有个习惯,每到外地总喜欢看当地的电视频道,这样可以更多了解当地的风情与信息。这样想着,七按八按就按到了这个城市的生活频道,上面正在播“梦想达人秀”呢。
这样的节目确实很恶俗,插科打诨装嗲卖乖,但却有扑面的人间烟火味。烟抽了半支,也没把注意力全集中到电视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也就是为了消磨时间。这样又过了十来分钟,突然画面上出现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我心里一愣,直觉她像一个熟人。这个女人是谁呢?我正在记忆里搜寻着,这女人就自我介绍起来。她说,她叫刘玉兰,艺名花木兰,现在是一家服装店的老板。
这人难道真是刘玉兰?我感到十分吃惊。但从她的面部轮廓和举止看确实有点刘玉兰当年的影子。我屏住呼吸,盯着屏幕,支棱着耳朵听她和主持人在那里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到了她才艺表演的时候,她竟唱起了当年我们熟悉的《花木兰》选段。锣镲鼓笙伴奏声中,洪亮圆润的声音扑了过来: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现在,我确信电视里的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花木兰了。而这时,我却有点儿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像在梦幻里一样。眼前的这个刘玉兰跟艾文化跟我讲的那个刘玉兰差别太大了。很快,另一位“达人”上场了,我眼看着花木兰又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我又抽了一支烟,心里有点怦怦跳。我忽然特别想见到电视上这个刘玉兰。但是她从电视上消失了,不就等于从世界上消失了吗?我到哪里去找啊?突然,我一拍脑袋,给电视台打电话啊。打了四次电视台的热线电话,总算通了。我说明自己是刚才节目中那个花木兰三十多年前的小学同学,想找她,想打听她的联系方式。电视台的接线女生肯定把我当成精神有毛病的观众了,当然是不肯把花木兰的联系方式告诉我的。后来,我把自己的手机和姓名留下,希望能让花木兰给我联系。接线女生说,你等吧。
我知道这句话,其实就等于拒绝,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把我的电话告诉花木兰的,甚至根本不会和花木兰联系的。但我依然不死心地等待着。坐在电视机前干等电话是十分难受的一件事,何况这是一件我自己都觉得不靠谱的事呢。于是,我走出酒店,来到楼下不远的一条步行街上。
步行街上晃动的女人,就像一条条游在灯影里的鱼,杂色荧光下充满了梦幻般的迷离。目光四散地打量着这些游动的女人和两边的店面,看着迎面而过的女性脸庞和前行的女人背影,酒劲儿好像突然发作,我觉得似乎有些眩晕。我一直在等着手里的手机响起来,可它就是一直不响。我心里很失望,又接着漫无目的地向前晃,不时向路边的门店瞅着。
大约走了不到十分钟,就看到前面有一个“哥弟”的招牌。我被“哥弟”这两字所吸引,我平时很少见这个品牌,但今天却感到从没有过的亲切。快步走过去,一个小姑娘就笑着说:“老板,进来看看!”我本来就是想进去的,笑了一下,就走进店里。我只是想进来一下,并没有想买什么,漫不经心地瞅着。在店里转了半圈,见姑娘并不十分漂亮和打眼,就准备出去。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没有立即去接,在心里祈祷了几秒钟。按下接听键的时候,我的手明显有些颤抖。手机通了,那边果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真是周大头啊?我是刘玉兰呀!
啊!真是刘玉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果真是刘玉兰,也就是后来的花木兰吗?我觉得真的像是在梦中,一点都不真实。可当她说起同学时的事与人时,我才确信打电话的真是花木兰。难道艾文化这一年来的电话都是假的,或者,给我打电话的那个艾文化,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幻觉?我与花木兰通话时,几次掐自己的手,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清醒。电话那端,花木兰很兴奋,说到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她不唱戏后是唱过歌,也离过婚,后来就到省城做生意了,而且现在有一个幸福的家。我一边听着,一边疑惑。她说的经历跟艾文化讲的还真有相同的地方,但关键的地方绝对不一样。
电话通了有十几分钟,她说她在上海进货,让我在省城等她,明天中午就能见面,一定要好好聊一聊。这时,我赶紧问她关于艾文化的事。我没有直说艾文化的那些电话,只是问她见过艾文化吗?花木兰显然想不起来有个叫艾文化的同学了,电话里只有电流在吱吱地响。我再三提醒后,她才格格地笑起来,“想起来了,想起来,就是那个被我抓过蛋,被我用铁饼砸过的小白脸!”
回到酒店,我一直不能入睡,就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抽烟。这时候,我不再想刘玉兰了,我开始想艾文化。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我几乎一夜未眠。
天终于亮了。我洗了把脸,早餐都没吃,就打车找到了人事厅。
还没到上班时间,一个有点年纪的门卫睡眼惺忪的。我走上前,递去一支烟,小心地说:“同志,我想问一下艾文化可在这里上班?”门卫转动着手里那支烟,想了一下,就说:“没有这个人啊!”我急了,又笑着说:“大哥,你再想想,有没有姓艾的,副处长,四十五六岁!”这个门卫转过脸来,看了我几眼,那支烟在他手上停下来。
我还想再问时,他突然大声说:“啊,你是他啥人?”
“小学同学!”
“小学同学啊,你没听说呀?三个月前跳楼自杀了!唉,他女儿精神也有毛病了,经常来这里闹着要人呢。”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到下面挂职了吗?怎么会跳楼呢?”我急切地问。
门卫有些不耐烦,也有些不屑,皱着眉头说:“嘿,咋说呢,我其实也不清楚,这个人一直怪怪的,听说是因为提拔的事得了什么抑郁症。一年多前就闹着要下去挂职,脑子都进水了,挂哪儿啊!”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门卫,好像不明白他说什么似的。
门卫警惕地看着我,见我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脸色缓和了一些说:“你没事吧?其实我也不了解情况。但是,他三个月前自杀是真的。人不在了,啥都没了。唉。”
这时,冉冉升着的太阳照过来,我的眼里一片血红。
原载《收获》2013年第6期
点评
小说中的“花木兰”即刘玉兰,要找她的人有三位——艾文化、陌生女人和“我”。他们寻找花木兰的目的各不相同。艾文化寻找刘玉兰,可能源于三十年前那段美好的恋情;陌生女人寻找的原因,可能出于复仇目的,因为她认为花木兰横刀夺爱,破坏了她和艾文化的婚姻;“我”要寻找她,完全出于想弄清其中真相。但是,这些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站得住脚,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因为这都是“我”从与艾文化、陌生女人、刘玉兰的通话内容推测出来的,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三人。
虽然“我”没有主动地去破解这个“谜”的强烈愿望和行动,但是,他们三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给我打来的电话,让“我”似乎觉得在无意中揭开了部分真相,或者说,觉得通话中的某些内容是真实的。但是,这些所谓“真相”或“真实”又被第三方互证为是有漏洞的。艾文化、陌生女人、刘玉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在电视荧屏上看到的那个“刘玉兰”,与“我”通话的那个“刘玉兰”,到底哪一个就是我记忆中的刘玉兰?在省人事厅工作、跳楼自杀的那个“艾文化”,挂职锻炼、担任副书记的“艾文化”,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他们各自讲述的人生经历和与“花木兰”的关系,哪一个更符合事实?其实,这都是一个个的谜。这个短篇小说所叙述的故事相互纠缠,不是简单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谜底背后的故事及人物本相,只露出了冰山之一角,一切都显得似真似幻,或者说,它并未完全向读者打开,一切人物和事实都有待证明。作家有意营造了这样一种叙述迷宫,把阅读与探究迷宫的权力交给了读者,这样的写作和阅读也许更有意味。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