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作义在竹床上睡了半个小时,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一睁眼就开始哭,哭得直吼,泪水像尿汁子一样从他眼窝里往外飙。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姓袁的命苦呀,穷得两个卵子响叮当,还怕媳妇娃子啊!我没理他,冷眼看着他哭。我媳妇娃子心软,见袁作义哭得这么伤心,就有点可怜他,于是劝了起来。她说,你别哭了,如今当了代理村长,你的命就会好的。没想到,我媳妇娃子这样一劝,袁作义马上就不哭了,说不哭就不哭了。
袁作义哭声刚停,很快又发出了笑声。哈哈!他笑着对我媳妇娃子说,你说得对,我姓袁的从今往后命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袁作义忽然歪过头来问我,你晓得我当村长后最大的心愿是啥子吗?我说,晓得,你刚才在我灶屋里说过,我当然晓得。袁作义摆着头说,那些都是我说了好玩儿的,我姓袁的怎么会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呢?说个实话,那些都是我最痛恨的事。做那些事的人,都不是人养的!他们是狗日的,骡子靠的,牛鸡巴捅的!他们缺八辈子德,生个娃子没得屁眼,不得好死!
我有点心急地问,那你最大的心愿是啥?袁作义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在村里找个相好。
我骂了一句说,你这个狗杂种,还是个代理村长呢,就想着打皮绊!难道当村长不打皮绊会死呀!袁作义喷着酒气说,你狗日的说话文明点好不好?皮绊多难听,还是叫相好吧。既然当了村长嘛,不管怎么说也该有个相好,不然怎么叫村长呢?要是当村长不找相好,那村长还有个鸡巴当头!
我笑着问,你瞄上没有?打算找哪个女人当你的皮绊?噢,是相好。袁作义有点得意地说,不瞒你们说,我心里早有目标了。相好嘛,首先是要人样子好,让人一看就想睡。我把我们村的女人像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选来选去,我最后选中了一个。她的人样子在油菜坡数第一!
谁?我和我媳妇娃子同时问。袁作义却神秘地一笑说,我暂时不告诉你们。这种事情是不能事先声张的,必须保密。
我媳妇娃子认真地瞅了瞅袁作义的脸,有点怀疑地说,凭你的人样子,能把我们村人样子最好的女人弄到手?你恐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袁作义说,你这心操冤枉了,一个堂堂的村长,没有搞不到手的女人。实话跟你说吧,我连追相好的步骤都想好了,一共分三步,就像打篮球,三步一定上篮。
我赶紧问,第一步是啥?你狗杂种快说来听听。袁作义说,我先请那小娘儿们吃龙虾。
我媳妇娃子连忙问,龙虾是啥?袁作义说,龙虾就是阴沟里长的那种大虾,有瓷虫那么大。我也没见过,不过我媳妇娃子见过。听说龙虾搞成麻辣味特别好吃,虾肉刚从虾壳里扯出来时有红似白的,又嫩又香,吃起来连涎水都吞不赢。龙虾吃了还容易上瘾,吃了一回就想吃第二回。麻辣龙虾的特点是又麻又辣,听说有个人吃后在草上屙了泡尿,羊子吃了那草,竟一下子跳起三尺高来。
我媳妇娃子忙问,龙虾哪儿有吃的?袁作义说,与宜昌交界的桃花镇上有。我马上问,这么远,你相好会跟你去吃吗?袁作义说,这得稍微用点儿计,我要找一个下午,先把她哄上我的摩托车,就说带她出去吃点东西。她问多远?我说不远。等她上了车,路就远了,就由不得她了。我把她拖过老垭镇,一直拖到桃花镇。一开始她也许还不高兴,嘴翘起多高,但把龙虾一吃,她就高兴了。吃的时候,我还要不停地帮她剥壳扯肉,尽量多献点殷勤。
我问,吃完龙虾后呢?难道吃一次龙虾就能搞上?袁作义说,别急嘛,光吃一次龙虾肯定是搞不到手的,这只是铺垫。不过吃完后可以试探她一下,半真半假地问,我们晚上就在桃花镇睡一夜咋样?她肯定不会答应,也许还会骂我不要脸。我就嬉皮笑脸地跟她说,跟你开玩笑呢!
第二步呢?第二步吃啥子?我问。袁作义说,光吃怎么行?第二步,我要给那小娘儿买件羊毛衫。
我说,羊毛衫有啥稀奇,到处都有卖的,我铺子里还挂尸求一件呢。袁作义说,你铺子的羊毛衫多少钱?我说,标价八十,可以磨到五十。袁作义冷笑一声说,五十的也叫羊毛衫?我媳妇娃子说,好多羊毛衫都是假家伙,化纤做的。真家伙至少八百块一件,摸在手里的感觉都不同。
你打算直接买一件送到相好家里去吗?我问。袁作义白我一眼说,你真是个憨逼,怎能直接往她家里送呢?一是怕她的男人正好在家,碰到了不好;二是价钱也不好说,你说八百,她也许以为只有八十呢。我还是决定把她带出去,到商场里当面给她买。我先找到她,问,还想吃龙虾吗?她说,想呀!我就把头往屁股后头一歪说,快上摩托车吧。她这次坐我的摩托车,与上次就不一样了,双手搂着我的腰,胸脯在我背上贴得紧紧的。我媳妇娃子问,上次是怎样的?袁作义说,上次她的身子总不敢挨近我,偶尔碰一下,她还连忙躲呢。
我问,你们还是去桃花镇?袁作义说,对,桃花镇。去老地方,女人心里会更踏实一些。到了桃花镇,我们先去吃龙虾。吃完龙虾,我再带她去商场。转到卖羊毛衫的地方,我就让服务员拿一件给她试。她开始会扭着屁股说,我不要。我就劝她说,试试吧!她犹豫一会儿就试了,很合身,人样子显得更好看了。我马上说,好,好,像是比着你做的,穿着真洋气呀,简直像城里的女人了!她红着脸说,是吗?我说,是的,赶快买了吧。她问服务员,多少钱?服务员说,八百。她吓一跳说,哎呀,好贵呀!我这时便赶忙付钱,从钱包里抽出八张红板递给服务员,眼皮都不眨一下。
后来呢?我媳妇娃子好奇地问。袁作义说,从商场出来后,走到人少的地方,我就看着她身上的羊毛衫说,你穿上这身儿,胸脯显得好高的家伙!她脸不由一红说,流氓,你眼睛朝哪儿看哪?我吞口涎水说,奶子像柚子啊!我说着就冷不丁在她奶子上摸一把。她装作有点儿生气,瞅我一眼说,真是个流氓!我就跟她道歉说,真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再走一段路,我又试探着问她,今天我们就在桃花镇过夜好吗?她犹豫了片刻说,以后吧,太快了不好,凉水泡茶慢慢浓嘛。只要她这么说,就说明有戏了,接下来就可以进入第三步了。
我问,第三步做啥?袁作义说,送那小娘儿们一个能照相的手机。
袁作义话刚出口,我媳妇娃子就哇了一声说,我的个乖乖,手机还能照相啊!她说着还把双手张开来,像一只母鸡要展翅飞到晒席上去吃米。袁作义用异样的眼神瞅了瞅我媳妇娃子,十分不屑地说,你怎么跟我媳妇娃子似的,一听说新鲜玩意儿就大惊小怪!幸亏只是个能照相的手机呢,要是碰到一头能下崽的牯牛,你们还不一下子晕过去?女人啊,真是只有芝麻大点儿出息!
我问,你还是把相好带到桃花镇去买手机吗?袁作义给我扮个鬼脸说,不,这玩意儿可不能当着她的面买。我问,那是啥讲究?他说,这一回就该展示一下村长的魅力了,手机要事先买好,价格上也要吹个牛,谝个泡,本来是一千块钱买的,送的时候至少要说价值一千五。最关键的是,不能说是自己花钱买的。
我有些迷糊了,眨巴着眼睛问,你到底啥意思?袁作义说,还是先把她带到桃花镇去吃龙虾,吃到兴奋时,我突然掏出一个新手机来。她双眼一亮说,哎呀,这个手机好漂亮啊!我趁机说,还能照相呢。她惊叫一声说,天老爷,手机还能照相啊!我马上对着她照一张,随即就扒出来给她看,照片上的她正在吃龙虾呢,红兮兮的舌头吊起好长。她惊叹着说,好有意思啊!到了这个时候,我就大大方方地说,送给你吧!她有点不相信,歪过头问,真的假的?我说,当然是真的!说着就把手机塞给她。她接过手机前前后后看了一会儿问,多少钱?我说,听说一千五。她浑身一颤说,这么贵!我马上说,再贵也不是我出的钱。她一愣问,那是从哪儿来的?我说,是县里发的,每个村长都有。她的眼睛顿时就直了,久久地看着我,一下子就真的爱上我了。
然后呢?我问。袁作义有点激动地说,然后我就咬着她的耳朵问,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好不好?她害羞地一笑说,随你!说着还用她的倒拐子碰了一下我的倒拐子。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消说得了。我不说你们也清楚,说穿了就是男女之间那点子事。
4
袁作义虽说把喝进去的酒都吐了,但酒劲却迟迟没过去,一直还在发酒疯。他的手机中间响了好几次,可他一次也没听见,好像耳朵也喝聋尸求了。
过了一会,袁作义的手机又响起来。我媳妇娃子提醒他说,你手机响了。他摸出来看了一眼,没看清就说,又是县里打来的,当了村长,真是身不由己啊!我说,快接吧,县长催你去汇报工作呢。他马上把手机移到耳朵上,没按接听键就开始说话。噢,是县长啊,请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按时赴会!他说完就把手机扔在了竹床上。手机这时也没电了,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像一只死老鼠。
安静了片刻,袁作义猛然想起了啥,慌忙抓过手机说,我给我的相好打个电话。听袁作义说要给相好打电话,我和媳妇娃子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都想看看他选中的皮绊到底是谁。
袁作义把手机移到嘴边,也不管有电没电,开口就与对方说起话来。他说,是黄蕊吗?我是村长袁作义呀。
一听到黄蕊的名字,我和我媳妇娃子立刻都傻掉了。黄蕊是村长黄仁的姑娘,人们都把她看作油菜坡的公主。我在心里说,狗日的袁作义,你也真是敢想啊!我媳妇娃子愣了半天不说话,脸都乌了。
不过仔细一想,黄蕊的人样子在我们村的确数得上第一,没有第二个女人比得上她。她的脸像个鹅蛋,还有两个大酒窝窝,窝窝深得很,每个窝里至少可以装它半两酒。她今年二十二岁左右,去年刚结的婚,还没生娃子,腰还像少女一样细,不过屁股已被她丈夫整大了,看上去像个洗脸盆。她丈夫是铁厂垭村的,来黄家做了上门女婿,也就是倒插门。
袁作义放下手机后,喜不自禁地说,小娘儿们已经答应跟我出去吃东西了,等从县里开会回来,我马上开始行动,争取一个月之内就把她搞到手!
正午已经过去了。天上的日头渐渐弱了一点,气温也降了一些。我这时朝我的杂货铺看了一眼,心想,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买东西了。我又看了看袁作义,希望他能尽快离开这里。我怕这个酒疯子会影响我的生意。
我对袁作义说,酒也醒了,你狗日的快回家吧。我媳妇娃子也说,你是该回去了,出来这么长时间,你媳妇娃子会担心你的。我们夫妻这么一说,袁作义还真是有些紧张了,连忙问我,现在几点了?我看看墙上的钟说,快两点了。袁作义一下子慌了神,翻身跳下竹床,接着就往外面跑。他一眨眼工夫就跑到了黄仁的摩托车跟前。
可是,袁作义正要跨上摩托车,却双腿一软歪尸求了,像门板一样倒在了地上。我一愣说,完了蛋,他骑不成摩托车了。我媳妇娃子想了一下说,看来只有你骑摩托车把他送回去了。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也只好这样了。好在袁作义住的地方离我这里不是太远,骑车二十分钟就能到。
我和我媳妇娃子很快走到了摩托车边上。袁作义挣扎着往起爬,可他试了几次没爬起来。我伸出一只手对他说,把钥匙给我。袁作义一惊说,你要钥匙搞啥猴儿?我媳妇娃子说,他送你回家。袁作义却使劲摆头说,不,我不要你送。我没听尸求他的,一把抢过了他手上的钥匙。接下来,我和我媳妇娃子就强行把他抬到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后座上正好有一根皮绳子,我们像捆猪似的把袁作义捆在了上面。
捆上以后,袁作义还拼命地往下溜,嘴上喊,让老子下来,我不要你狗日的送,等会儿老子自己回家!但我们把他捆得死死的,他无论怎么溜也溜不下来,喊也是白喊。
我骑车送袁作义回家的路上,他沿路都喊尸求个不停,仿佛我要把他拖到屠宰场去。可是奇怪得很,到了他家门口土场上,他却突然闭嘴了,一声不吭了,眼睛也闭上了,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头死猪。
袁作义家的大门半开半掩着。我刚把摩托车开到门口,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快步从屋里走了出来。我抬头一看,居然是村长黄仁。我的眼珠子顿时卡在眼眶里转尸求不动了。屋里接着又出来一个人,是袁作义的媳妇娃子,穿一件吊带衫,两个奶子中间的沟像用犁耕过的。
黄仁走到摩托车边上,轻轻地拍着它说,我进门忘了拔钥匙,再出来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哪个强盗偷了呢,妈的,原来是被袁作义骑跑了!
袁作义的媳妇娃子连忙对黄仁解释说,当时一听到你的摩托车响,我就让他出去溜达溜达。可他说,出去溜达可以,但必须给他点儿钱。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总是在这种时候找我要钱。我本来只想给他十块的,可身上没零的,就给了他二十,哪想到这个酒疯子又跑出去喝酒了,还骑走了你的摩托车。
我这时看了一眼袁作义,他妈的还闭着眼睛,越发像一头死猪了。我晓得他是在装死。
原载《收获》2013年第2期
点评
一个普通的故事,不同人从不同的角度来讲,其讲述的意义及接受效果可能完全不同。晓苏的这个短篇在如何“讲”、如何“说”方面颇有讲究。文本从外到内有三种人在“讲述”:作家、叙述者、主人公。讲述人不同,其效果自然不同。
作家的讲述,目的主要是赋予主人公以虚拟的村长身份。在乡土中国的最底层,尽管村长是一个很小的官,但拥有的权力却不算小。袁作义不是村长,但是,通过叙述者的讲述,让其拥有村长的身份、权力和欲望。在这个可笑又可怜的酒疯子身上,这三者好像起了化学反应一样,被其讲述得活灵活现,乃至让文中的“我”及读者也真假难辨。
袁作义的讲述,目的是彰显真实的权力欲望。这是小说讲述的主体部分。袁作义自称前任村长得了癌症,他被提拔为代理村长,连县长都等着他汇报工作。他煞有介事地讲述了私分茶山以从中获利,怎样拜见县长和霸占工程款,如何征服女人等“宏伟大业”。袁作义的这些讲述是其内在心灵的真实表现,对于他本人来说,都是极其真实的心理诉求。在其煞有介事的絮叨中,我们看到了“村长”这一角色在乡村社会权力秩序中的地位及其给乡村社会带来的极其负面的影响。
叙述人讲述,目的是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袁作义。“我”是一个倾听者,也是一个近距离的观察者。“我”明白“黄仁肯定没死”,我知道袁作义喝酒那点德性,我也明白袁作义的“新农村建设计划”纯粹胡扯,所以,“我”对袁作义言行及其心理的了解,要比写这篇小说的作家本人(晓苏)知道得多。小说结尾告诉我们,他只不过是一个爱占小便宜、怕老婆且没有任何尊严的酒疯子。叙述人的这个讲述该是多么残忍和彻底,这像是在向读者讲述一个笑话,然而笑话背后,又让我们感到心痛。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