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魁
不等闹铃响,马山就会醒来。
几个月前公司体检,马山对医生说:“我很久没做梦了。”
医生摘掉口罩,翻看马山眼睑:“这很正常,亚健康,你们白领都这样。”
医生冰冷的脸映射进马山撑开放大的瞳孔:“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压力别太大。”
亚健康这个词蛮流行的,马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已想不起上一次按时吃饭、早睡早起是什么时候了。他只知道除非借助酒精,否则睡得再晚,再困再累,一点声响,一丝光亮,或是来自体内的轻微尿意,都能随时使他清醒,继而失眠至天明。好多个清晨,半梦半醒的马山感觉自己轻得像是羽毛,从空中缓缓飘落,坠入地面的那一刻,他便睁开眼睛。
通常只需十分钟,马山就会完成晨起的一切琐事,衣冠楚楚出现在小区空地。马山居住的社区位于三环边上,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因地段优越、欧式风格名噪一时。据传首批业主非富即贵,都是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而二十多年过去,京城高档楼盘层出不穷,鳞次栉比,该社区如同被一群妙龄少女环绕当中的迟暮美人,黯然失色,风光不再。现今住户除了看护孙子,安度余生的老人,多数是像马山一样,有欲望,没理想,有想法,没办法的大龄北漂。
从离开校园算起,这是马山在这座城市换的第五处住所。大学毕业,马山和六个同学在离母校不远处的居民楼合租了套两室一厅。人最多的时候连厨房都无处下脚,过道上都睡满了人。属于马山的空间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小格书柜。刚入社会的马山月薪不足三千,交完房租,剩的钱也勉强只够一日三餐。
工作了两年,收入翻倍的马山搬离了众人戏称的“蚁穴”,搬进一间半地下室。虽然还是和他人合租,但至少不用再排队洗浴,早起抢马桶,总算有了一点私密空间。又过一年多,物价噌噌上涨,工资纹丝不动,为了活得不那么狼狈,马山再度跳槽,换了份收入更高的工作,随即认识了新公司的同事,也是他的前女友Ashely。
北京太大,两个人太渺小,碰巧又都是单身,彼此谈不上有多喜欢对方,但相拥取暖总好过一个人寒冷过冬。于是,一来二去,短信传情,两次约会,三场电影。那一年平安夜,费尽心机,下了血本的马山终于如愿以偿和Ashely在四季酒店的单人床上确立了男女关系。没几日,经不住Ashely三番五次发嗲撒娇,马山搬离了地下室,狠了狠心,在名为“时尚青年”的公寓里租了套精装修大开间,与心爱的她双宿双飞。
与多数办公室恋情一样,每天一出家门,离班车站尚有百米远,马山同Ashely就条件反射似的,一前一后,形同路人。在公司他和她更是各司其职,假装互不相识,即便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也只是点头微笑,客气得像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两根平行线。这种地下党般的恋爱起初还挺新鲜刺激,时间一长,却令人压抑生厌,越装越累,那滋味还不如有妇之夫偷吃,寂寞寡妇偷情。
热恋总是短暂,好似流星飞逝,樱花凋落。感情日趋冷却的两个人,平日忙得要死,回到家倒头便睡,只有周休二日才敢放松,做爱做的事。吃顿平价麻辣锅,去商场买折扣商品,或是看网上下载的盗版电影。夏日深夜,失眠的马山望着身旁素颜油头,轻微打鼾的Ashely,伤感发现,与其说爱她,不如说从头到尾只不过是想找个伴侣,填补大都会中难以名状的孤独感。
日子一长,细水长流,再加上车、房、存款、户口等世俗纷争,这段名存实亡的爱情最终保质了一年零两个月又十七天。大吵过后,为了彼此互不尴尬,搬出爱巢的马山又潇洒辞职,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夜,人财两空的他拖着两个编织袋都没装满的全部家当,蹭住到大学校友兼老乡的出租屋。
马山还真不见外,以失业加失恋的名义,蹭吃蹭喝蹭睡,一蹭就是大半年。老乡也真够意思,不但不收他房租,水电物业费还全免。这样的好日子一直到老乡的未婚妻硕士毕业,从外地投奔而来才宣告终结。实在没脸住下去的马山才极不情愿地寻到现今住处,上网投简历找了份新的工作,开始了还算全新的生活。
和那些进出国际公寓、从事债券投行的大学同学相比,马山租住的二十平米单间令他多少有些不安。好在只有同学聚会,或偶尔登录人人网时他才会有这种被放大的失落感。周一到周五,马山每一秒都在为生计奔波,忙得没有时间空虚。况且,住得越久,马山反而越喜欢这个有烟火味的小区。它虽不具备高档社区的泳池、健身房、私人会馆,但清晨有早餐摊,傍晚有烤串店,一家理发馆,两家报刊摊,院内老妇遛狗,院外有戴耳机骑车上学的少年。房客三教九流,上至公职人员,下至SOHU宅男,三五戴金链壮汉,几个四季性感,行走摇曳的神秘女郎……
“反正住得再好不也是租的房?谁也不比谁牛逼。”马山就这样自欺欺人,宽恕自己。
十八岁那年夏天,马山头顶县文科状元的耀人光环,坐大巴、乘火车,来到千里之外的首都,在某知名高校攻读经济法专业。这之前,来自山西南部县城的马山对北京的固有印象仅局限于在书本、电视上看到的故宫、长城、烤鸭、北大、清华。马山人生中很多个第一次都是在祖国的心脏经历的:第一次乘地铁、第一次吃西式快餐、第一次仰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日积月累,马山彻底在北京这国际大都会完成了个人的现代化进程。不夸张地说,北京对马山这种乡下穷学生的冲击,丝毫不亚于发展中国家的国民初到发达国家时的那种震撼感。
算一算,马山来北京已十五载,虽然暂时还没拿到北京户口,帝都日落黄昏,袅袅炊烟中的万家灯火也没有一盏属于他,但在内心深处,马山早已认定自己是北京人,至少是新北京人。作为一名资深北漂,马山对北京的熟悉,从某种程度上说远超过对家乡的了解。当然,遭上司训斥、被同事设局暗算,深更半夜喝酒买醉时,也不是没有想过一走了之,回老家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生子,过一眼能看到头的安稳日子。可真等到过年回家,十年没变化的县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昔日的儿时玩伴聚在一起就像没有明天似的喝酒打牌、捏脚洗浴、搞女人……这一切的一切让马山反感不适,待不了几天便开始想念也曾让他茫然伤心的北京。马山知道,他早已沦为家乡的陌生人,即便想回也回不去。
“宁可在大城市做条有梦想的沙丁鱼,也不回老家做混吃等死的咸鱼。”这句心灵鸡汤很长一段时间出现在马山的MSN、QQ等网络社交工具的签名档。不管怎么说,马山好歹在这个城市也打拼奋斗了十余个春夏秋冬,虽然还没混出人样,还买不起梦寐以求的DreamCar,但现今酷暑严冬他至少敢站在街边伸手打的。不用像刚入职那会儿,为了省几十块车钱,即使劳累发烧,还要像张照片一样被前后左右夹击在空气凝固的公交车里。早点马山也敢去便利店买牛奶、三明治,而不是拿循环使用多次的麦当劳咖啡杯,觍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续杯,再去街边吃两块钱一个、地沟油味浓郁的鸡蛋灌饼。
马山戴着耳机,听着节奏强劲的摇滚歌曲边吃边行,走进地铁站。他要换乘三次,途经十六站,耗时五十五分钟才能到公司。早班地铁,每节车厢都挤满了睡眼惺忪、萎靡不振的上班族。车一到站,黑压压人群蜂拥而入,车再到站,人们又好似放生回大海的鱼群,仓皇而散。乘客无论男女,都和马山一样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歌,面无表情地玩手机。手机里那几个无聊的小游戏马山早玩腻了,可是不对手机发呆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前几年,运气好时,倒是能看看邻座养眼的漂亮姑娘。如今地铁线路越修越多,好看的姑娘却越来越少。偶尔运气好能遇到一两个光鲜靓丽的美女,不是戴着口罩就是手掩着鼻,没坐几站就眉头微蹙,厌恶逃离。
列车疾驰,车窗忽明忽暗,不时闪现出马山的身影。他朝前挤了挤,注视着玻璃窗中的那张脸,看着看着竟有几分眼生。那是一张标准的烟酒脸:脸颊消瘦,肤色发灰,双眼黯沉无光,稀疏的发际线一如退潮后的沙滩,裸露出油光锃亮的脑门以及无处宣泄的荷尔蒙憋出的数粒青春痘。也就这两年,一过三十,马山明显感觉到身体各种生理机能大不如前。二十啷当岁,熬夜赶工,彻夜狂欢不在话下,天一亮照样虎虎生威。如今别说通宵,就是晚睡个几小时,翌日立刻现世报,轻则四肢乏力,萎靡不振,重则头痛欲裂,感觉随时可能倒下猝死。想起体检时医生所谓的亚健康,马山摇头惨笑。
跳过那张不忍卒读的脸,目光下移,马山对身上这套耗资半万、上个月过三十二岁生日,当礼物买来送给自己的意大利进口西装颇为满意。贵是贵了点,但贵在修身,与之搭配的,是同色系的衬衣、皮鞋、风衣。这一点他真心感谢Ashely,和她相恋之前,马山我行我素,不拘小节惯了,就算是见客户或参加重要宴请,也只会套上衣橱里唯一的一身西装,根本不管合不合身,更别说什么色系搭配。是Ashely一次次提醒纠正,穿西装时务必要穿同色衬衣皮鞋、要打素色领带、宁可光着脚也不能穿白色袜子,否则再高档的西装都能立刻穿成送水工或售楼先生。
好女人胜过好老师,这话一点不假。不单是穿衣搭配,马山还在Ashely身上学到很多。比如理想没有GUCCI包值钱,比如山盟海誓不及房产证一张。所以,爱到尽头,与其说分手,马山更像是告别恩师,从Ashely那儿毕业。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倒不至于,那感觉就像新买的手机被盗,养了几年的宠物狗离世,失落多于悲伤。
分手快三年了,马山说不清出于什么目的,或许纯粹犯贱,夜深人静,或出差站在异乡街头,还是会不时想起Ashely。他从她的人人网、网易博客、QQ空间一路追到新浪微博,有事没事就上线刷新,如同职业狗仔般关注着Ashely的一举一动。已离开北京回到南方水乡,用回本名,嫁为人妻的胡晓娜,似乎知道马山悄悄关注了她,配合度很高地不时更新。她的微博毫无营养,大多是几句无关痛痒、小女人自艾自怜的矫情语录,配上一张PS过度的自拍照。尽管如此,马山还是看得上瘾,他像个私家侦探,通过胡晓娜的微博推断出她的近况,知道她摇身一变成了公务员,嫁了个家庭殷实、做木材生意的老公,开八十万的车,住三百多平的房,怀有身孕,过上了她朝思暮想,而马山却无法替她实现的贵妇梦。
如同Ashely回到老家叫回本名胡晓娜一样,马山一踏进公司,就立刻成为众人口中的Lion。同事之间互称英文名已成习惯,像上司老Charles、财务Linda姐,倒是他们的中文名字,一时半会,马山还真想不起来。Lion就Lion,马山谈不上喜欢,但也不反感,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一个代称而已,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马山落座工位,打开电脑的同时会习惯性抬头望一眼正前方墙上的挂表,若是刚好九点,或九点差一两分钟,马山会有种类似球星压哨进球,逆转胜出的自得感。但要是早到了七八分钟甚至更多,他会面露不爽,像被占了多大便宜,转而去楼梯间抽烟,消磨时间。
简单来说,马山工作状态大致分为办案子和找案子两种。接到案子,无论活大活小,多少都有得赚。有钱赚也就有了奋斗的动力,与委托人沟通、起草合同、整理材料……马山把红牛当水喝,强迫自己保持亢奋,在办公室和打印室呼啸来去,忙得一个人像是一支队伍。而没案子,等案子的马山则安静得好似透明人,除了给潜在客户发发问候邮件,打打电话,更多时候他喝着热咖啡,咬着汉堡,漫无目的浏览着各大门户网站,看看这个世界都发生了些什么。世界经济总量排名第二,神舟九号飞上天,谁昨夜暴雨中不幸遇难,谁无耻炒作一夜爆红,谁贪污被抓,谁当上了省长,爱他妈谁当谁当,这些马山都不关心。每天一睁眼,马山就欠房东一百五十块钱房租,这就是马山活着的唯一理由,整个国家再四海升平,繁荣昌盛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竭尽所能,只想赚得多点,再多一点,好让自己能更潇洒自信地穿梭于这座冷冰冰的城。
顺便说下,每天早上的咖啡和汉堡都是新来的实习生Fay买给他的。当然,有时也会换成橙汁、鸡肉卷或其他什么别的。总之从Fay来后的那周起,马山就很少自费买过早餐。只要他愿意,总能吃到Fay提供的藏在他办公桌下左数第二个抽屉里的当日早餐。
Fay是马山同校不同系的师妹,还在读大四,一天到晚活力十足,看任何事都积极乐观,眼里满是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Fay一来就被派到马山所在的Team跟案子,她算是马山带的第一个实习生。其实马山也没怎么刻意教她,他办案像是下围棋,胸有成竹地布局、落子、步步杀机,最终大获全胜。从头到尾,Fay在一旁观棋不语且聪明伶俐,整个流程跟下来,不但不碍手碍脚反而提了不少令人茅塞顿开的好建议。
都是过来人,Fay那点小心机马山一眼就看破。她之所以晨起为他买早点,加班给他送夜宵,或许对他是有点好感,但主要还是想借机讨好他,望他能在老总那美言几句,继而在实习期后转正,获得一份薪水还算不错的工作。从Fay来的那天起,马山就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他知道像Fay这种年轻貌美,目的性明确的女孩志存高远,不是他想留就能留得住的。即便施展点小伎俩,暂时占有她的人,俘获她的心,等到她拨开云雾,懂得现实生活残酷,漫漫人生路不会有奇迹从天而降时,她一定会和她的“师姐”Ashely一样义无反顾地离去,像无垠海面中的孤帆扁舟,去寻找下一个能让她停泊、给她充足安全感的港湾。不过这并不妨碍马山周末约她K歌蹦迪,午夜梦回时在MSN上调情,发暧昧短信。
午饭照旧是在公司楼下的港式茶餐厅解决。马山吸着冻奶茶,等炒河粉上桌。邻桌那小子张口闭口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名字,暗示自己是皇亲国戚,向几个外地土大款吹牛逼,说只要钱到位,长安街的地都能拿到批文。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马山掏出来查看,是Fay。马山想这个点Fay找他无非是邀他同进午餐或问他饭后水果想吃草莓还是梨?刚好又听那小子吹牛听得兴起,于是随手挂机。Fay似乎摸透马山的心理,和他比起耐心,他越是刻意不接,Fay越是重拨不断,执着得近乎挑衅。几个回合后马山败下阵来,他带着怨气接通:“讲话。”
“Lion哥,你吃过午饭没?”Fay嗲声嗲气,不等马山回答,她神神秘秘说:“我告诉你哦,你刚一下楼,Boss就来找过你,看脸色还成,就是有点急。他要你立刻去他办公室,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