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老曾和老霍又从青园桥过对岸了。园子里没看见老宋和他的轮椅,自然也没见着小吴。附近的石桌处,围着一群老头老太。他们挤进去,就看到了小吴。只见她坐在石凳子上,正哭得伤心。
老曾第一个反应就是——呀,老宋头没啦?
老霍第一个反应就是坐到小吴身边,伸手去拍小吴的肩膀,像安慰女儿。
小吴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抬头看到老霍,真像看到了亲人一样,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又开始倾诉起来。
这时,老曾才发现,那石桌上摆开了一张张白纸,有人正拿起一张来看。老曾也拿起了一张,发现是一份遗嘱——
遗嘱
本人宋自强,在立遗嘱时精神清醒。本人百年后,将存折、现金留给女儿宋娜,将现住房子留给儿子宋杰。
小娜、小杰,万勿将财物落入小吴手中,切记,切记!
立遗嘱人:宋自强
字歪歪斜斜的,老宋头肯定写得很吃力。
老曾看完了一张,又拿起另一张看,内容是一样的。那桌上,起码铺了十来二十张白纸,都是老宋头反复抄写的一份遗嘱。
老霍也了解清楚了,现在,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小吴的胳膊上,小吴整个身子几乎都要靠到了老霍的身上。
小吴用胖乎乎的手抹了一把脸,哭着说:“我待他那么好,我全心全意照顾他,教他学走路,还教他左手练字,大哥大姐,你们看看,你们评评理……”她负气地拿起一张遗嘱,展示给大家,“他竟然偷偷写了这个……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写的……难道我会贪他家的财产吗?我会贪吗?……”
人群里七嘴八舌。老曾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气得有点发抖,都想冲去找老宋头了。
老霍用手一直揽着小吴,嘴上咿咿哦哦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渐渐地,人群散了。那些人抱着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无奈,又各自散落到运河边熟悉的角落上,深呼吸……双手托天……头尽量朝上仰……他们按照自己熟悉的套路,自成一派,互不干扰。
过了一会儿,小吴收起了那些遗嘱,一张张展平,叠好。她对老霍和老曾说,她也要回去了,把老宋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么长时间,怕出事情。
看起来,小吴没那么伤心了,舒服了一些。临走的时候,还冲老霍和老曾笑了一下,就跟往常一样。
老曾和老霍目送小吴从花径一直走出园子,从背影看去,小吴就像一只摆着尾巴的大花鸭,一摇一摇地隐没进小树林。
隔几天,老曾和老霍再过对岸看小吴,才知道,小吴和老宋几天都没来了。黄昏的时候,老曾自己一个人又跑过去看,还是没来。老曾十分惆怅,像乘兴来赏花,却看到了满地落红。
没有人知道小吴最终有没有离开老宋家。也没有人知道老宋后来又请了哪个保姆。老宋现在又被推到哪里呼吸新鲜空气去了。这些疑问,运河边的老人们是不会费神猜的。老霍和老曾也不例外。他们不需要悬念,这些动用脑力推理的事情,他们基本上已经无神参与。如同他们已经放弃去看那些稍微复杂点的电视连续剧一样。他们靠在沙发上,嘴巴微张,看看一些简单的、日常的家庭伦理剧,时而发笑,时而动情,更多的时候,他们在琳琅满目的画面闪烁中,逐渐沉默,他们在梦里亲近自己——少年的自己、青年的自己、壮年的自己……直到遥控器从手中滑落,“啪”地惊醒过来,艰难地吞吞口水,费力地想想,自己刚才看了什么?
不过对岸去了,老霍和老曾就常常挨近那个施工的地方,坐在长椅上,看造桥。那个巨大的造桥机,用一只长长的手臂,将梁节升起,移动,又一点一点地降落……看得老霍和老曾目瞪口呆。他们完全看不懂怎么造桥,只被那巨大的机器所震慑。“嚯!嚯!”老霍时常发出这样的惊叹声,奇怪地看着河面上那只怪物。
“老霍,彩虹桥是怎么造起来的?”老曾半开玩笑地问。
“这个嘛,谁知道呢?我又不是那些工人。”
“你不是总设计师嘛?不是看过图纸嘛?”老曾偷笑了,像赢了一把棋。
老霍也笑了,牛皮吹破了有点不好意思,他说,计划总是跟不上变化的嘛。
他们很少再提起那个穿花衣裳的小吴了。偶尔,他们也还会说些荤话,但是那些话,仅仅用在回忆遥远的某次艳遇的苗头,包括那个老曾说了多次的何淑贤,半个世纪前出现过的那两包鼓鼓的胸脯。他们往往看得清楚远处,眼前却一片糊瘩瘩,跟每个老花得厉害的人一样。
那个寒冷的冬天之后,老霍便没在运河边出现了。刚开始,老曾认为他回老家过年去了。可是,春暖花开了,老霍还是没有来,晚春了,初夏了,老霍依旧没有来。
老曾孤零零地坐在那张他俩常坐的长椅上。也没有人知道老霍到底去哪里了,是生病了,出远门了?还是……真的“回老家了”?这样的念头,已经出现在老曾脑子里无数次了,只是,想到这几个字,他就不敢再往下推测了。自然会这样的。这运河边上,什么时候多来了一张新面孔,什么时候消失了一张熟面孔,如同季节更替般自然。他们活了一辈子,经验丰富,再不大惊小怪。
可是,等到河上那条桥建好时,老曾还是被小小地惊吓了一番。那根本不是一条什么彩虹桥,而是一座银灰色的无脚桥,许多根钢索硬把桥面拉起了一个弧形。看着它老曾感到很紧张,那些钢索就像一只只臂膀,拉扯着桥面,时刻在挽救一个就要落水的人。
老曾不喜欢这条无脚桥。他很想念老霍说的那条彩虹桥,红黄蓝三色儿,骑在运河上。
老曾眯着眼睛,看向运河,只见那里架起了一条彩虹桥,他还看到了老霍——他在那上边,背着手,悠悠地走向对岸。
老曾被这幻觉吓了一跳。他认为这太不吉利了。他回去对陈莲英说起这事,陈莲英也被吓住了,她用各种家庭检测仪给老曾检查了各项指标,包括:血压、心率、血糖、体温……忙一上午。
为了不去看那条让自己心情紧张的无脚桥,老曾的晨运地点被迫换了个地方。还是离不开运河的河岸,但相比过去常去的地方,新地点的人稍微多了些,因为那里挨着一个新小区,住户比较多。老曾独自散步到一棵大梧桐树下,打一套八段锦,然后绕着梧桐树走几圈,最后坐在树下的椅子上休息。这些规定动作完成之后,也不见得有多么舒畅活络,酸痛的地方依旧酸痛,不适的地方依旧不适,但他规规矩矩地去做。
换了个新地方,就像失去了老霍这个伴一样,老曾很不习惯。好在,梧桐树对过的那丛桃树下,定时地站着一个女人在练功。那女人时而仰头,时而搓手,时而敲打着自己的双腿外侧,动静比较大。老曾不知道女人练的是什么功,不过,光看背影,她还是显得比较年轻,目测不超过60岁。晨运对老曾就有了吸引力。
老曾曾经从这女人跟前走过,瞥了一眼女人的正面。那女人正闭目,两腿稍分开,两手缓缓上升,手心朝上,两手在头顶交叉……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老曾从自己跟前走过?老曾觉得这女人蛮好看,脸白白的,一颗老年斑都找不到。老曾走过那女人,如沐春风。
有一天,老曾终于鼓起勇气朝那个女人走近。她正在做一个优美的动作,双手撑在两腰背后,挺胸,抬头。老曾看着那两包鼓鼓的胸脯,心跳加快,就像刚爬过一个长坡。很快地,他趁那女人抬头看天的时候,横出一只手,蜻蜓点水般,迅速地碰到了一只鼓鼓的胸脯。他觉得心率起码超过了100。
偷袭成功!要是那女人骂他耍流氓,他打算装聋,要是那女人拉住他不让他走,他就装脑萎缩,装老年痴呆。
结果,女人平静地朝他喊了一声:“死老头,看路哇!”
老曾灰溜溜走远了。
原载《作家》2013年第7期
点评
小说讲述的是老年人的日常生活及性心理。老曾退休前是一名语文老师,情感上属于备受压抑的一代。他与音乐老师何淑贤的记忆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后与数学老师陈莲英结婚,磕磕绊绊过了一辈子。退休后,他住在运河岸边的文晖小区,本来可以安慰地过起晚年生活,但是,在与老霍的交往中,那些曾经被压抑的欲望竟然也日益浮出心灵的表层。
他很后悔当年为什么不在何淑贤那“两包鼓鼓的胸脯”上蜻蜓点水般地来一下。他被一位叫小吴的照顾另一位老年人生活起居的中年女性所深深吸引,而这“吸引”的根源源自她那“两包鼓鼓的胸脯”。他想弥补上这一课,但是,他依然没有成功。那位60岁女人一声“死老头,看路哇”,让其灰溜溜地走远了。小说叙述声音客观、冷静,展现了一位老年人隐秘的性心理。作者对老曾行为不加判断,不置臧否,只是客观地呈现了一种事实,但是,这种展示拓展了小说表现的经验领域。
每个人必然经历一个由青春走向暮年的过程,因此,描写老年人日常生活,展现其心理世界,描摹其精神状态,是文学必有之课题。但是,作家对这一对象的描写还是相对较为边缘的,不仅作品不多,长期以来,内容、主题也单一。《蜻蜓点水》这个短篇小说对老年人经验领域的探索与表现,为此后同类题材的写作做了很好的示范。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