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
我退休生活的第一站是小区棋牌室。有事没事过去转转,观战时多操刀时少,偶尔也玩上一局,倒也结识了几个新朋友。不动怒,不伤神,小赌怡情,皆大欢喜。棋牌室也是个新闻集散地,贪腐奇观,诈骗怪招,高层秘闻,飞短流长,一点不比单位里少,也挺吸引人。
老赵是最初拉我入伙的人,这里把他的名字隐去,只写雷人的事。此公面善,脸圆眉稀,人一发福连五官也撑开了,好似那笑口常开的现世弥勒。他有意无意地总爱透露“我们几个厅级干部”如何如何,好像生怕别人小瞧了他。他现在住的复式豪宅是儿子孝敬的,不是自己的,他的房子比这高级多了,等等。总之,他是个有身份的人,不同凡俗的人,同时也瞧不起摆架子的人。
他冲我招手说,你装什么斯文啊,想打牌就坐下。我说我只是想看看。他说,装。
他说,人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架子放不下的?他说你们的祖师爷鲁迅都说,国事管他娘打打麻将!
本想解释一句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架子,见他说得有趣,便不再废话直接坐下。然后他便摇头晃脑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曾今可的《画楼春》:“一年开始日初长,客来慰我凄凉;偶然消遣本无妨,打打麻将。都喝干杯中酒,国事管他娘;樽前犹幸有红妆,但不能狂。”奇怪的是他认定这是鲁迅写的,更奇怪的是他认定我就是鲁迅的徒子徒孙。
从棋牌室里出来,他才道出真相。原来他们早就认为我是个可发展的牌友,了解过我的情况,只等我申请入伙呢。他还教我打牌的秘诀:广东麻将和内地的打法不同,讲究一个熬字,谁熬得住谁赢。窍门就是:跟着赢家出牌,等着输家点炮。这听上去有点残酷的麻将哲学,在实战中却屡屡奏效。既然打牌,都是想赢,没有人想输,而他对我毫无保留,所以我认定这是一个可交的朋友。
老赵的出奇之处,并不在麻将。老实说他的麻将水平还不如我,学会打麻将还是来深圳以后的事。他真正的绝活体现在养鸟上,他养的鸟,堪称世界一流。
这是一只鹦鹉,比一般家庭的宠物鸟体形稍大,鸟笼更是超大。老赵体宽肢短,这么说吧,胳膊横着鸟笼就离不了地,胳膊竖着鸟笼又横了。老赵每天都要出去遛一趟,确实是难为他了。他的办法是,在小三轮车后厢上焊一个铁架子,鸟笼直接挂上去,感觉是香榭丽舍大街上一驾袖珍的华丽马车。如果外加一个铜铃铛,便可以玛格丽特式地招摇了。
鸟儿是个好鸟。与一般鹦鹉相比,头没那么大,喙没那么沉,冠也没那么夸张,所以显得特别灵活、精神。两只眼睛是蓝的,一动不动,好像很专注的样子,偶尔一激灵,也有异样的光束。这神态是高贵娴静的,那种用尖喙慢慢梳理羽毛的姿态,让你一下子就记起爱丽舍宫的某一幅油画。而它的毛羽更是当得起华丽二字,以明黄、暗红、灰黑组成了极有规律的条纹,一圈一圈裹绕全身,直至尾巴,胸前的那一片白绒更是让你回忆起初冬那种雪花的温柔。老赵说,这叫虎皮,是鹦鹉中的极品,像它这么样的纯粹,没有一根杂毛,更是极品中的尊品。更奇的还不是它的长相。
那——只是个表面,老赵说,它有特异功能。我们都不信,让它表演表演。老赵不置可否,只把嘴角微微一翘,那意思分明是爱信不信,真人不露相。表演是很伤神的,如此高贵的虎皮鹦鹉绝对无心跟你们计较。
以前我也见过特别训练的小鸟。小时候见过有挑担子吹糖人的卖麦芽糖的,也有兼做画眉算命的。让人对着鸟笼说出生辰八字,然后拉开抽屉,放一只画眉鸟出来叼出一幅折叠字画。那画上配着诗,便是顾客渴望听到的命运了。这样的算命一般要五毛钱,在那时就是很多钱了。算完了主人就掰一点鸡蛋黄给画眉吃,因为画眉已经伤了元气,需要补充。所以他说伤神,我也信。
一次,牌友老吴的孙子来捣蛋,那意思是想要钱买零食,老吴想给又怕媳妇埋怨,不给那孩子就没完没了,很是折磨。大家就逗那孩子讲个故事来听,故事好听立马给钱。那孩子就说了星期天去公园看鹦鹉表演的事。说鹦鹉好聪明哦,三加五,它都能把八挑出来。老赵马上掏十块钱把孩子打发走了,完了半天沉思不语,稀疏的眉毛骤然集聚,黑了许多。众人不解,都盯着他看。直至散场,也没得出个子丑寅卯。
又一次,是老赵输钱了。三吃一,把他兜里的钱全部轧干,还欠着一屁股债。众人起哄让他掏钱,老赵窘了半天开口说,这么办吧,我让虎皮鹦鹉给你们表演一回特异功能,一来算是你们买票观赏,银货两讫;二来算是让你们开开眼,知道做人不能太猖狂,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大家牌友一场,天南地北地凑在一起不容易。说得众人一个劲点头称是,反倒觉得自己矮了下去。
来到一片空场地,老赵匆匆回家去推车。老吴忽然冲我小声嘀咕说,不对呀,老赵这话怎么凉飕飕的?我琢磨着也是,老赵从来都是乐呵呵的,没见过他这么悲情。但转念一想也有道理,说大家牌友一场不容易也可以理解为:老是吹他的虎皮鹦鹉,没见过实在内容,现在破例满足大家一回,不正是天南地北人生黄昏中的一景么?
表演开始,老赵让虎皮站在他的短胳膊上,让我们大家站到十米开外,人人手上举着一张钞票。老赵说,你们不用怕,它不咬人。但是它会识人,你们谁大方它就爱谁。
老赵对虎皮说,现在你去看看谁大方?
那鸟儿呼啦一下飞过来,在我们头上盘了一圈,拍拍翅膀,噗地拉下一摊屎,又回到老赵胳膊上。老赵说,怎么啦?没见着大方的人?不会吧?这儿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大款没有,中款小款还是有的。还有一个所谓的作家,他也那么小气吗?不会吧?那鸟儿再次扑棱翅膀起飞,飞到一半掉头又回去了。
老赵说,你们都拿一块钱糊弄谁啊?人家看不上啊!
愣了一会儿,都笑了。换钱换钱,一个破鹦鹉还这么势利眼!这回,有五块的,有十块的,还有二十的。
只见一道黑影掠过,老吴举着的二十元转眼到了老赵手上。又一道黑影,我手上的十元也叫它叼走了。然后,它拍拍翅膀站在老赵的胳膊上再也不动。老赵掏出一粒药片样的东西喂了它,它也不动。二十元也不动。
老赵说行情看涨啊,我们虎皮如今眼界高了,见不得你们这种抠抠搜搜的老家伙。
这样,又掏出了五十的,一百的。这只会飞的虎皮一次次起飞,专冲大面值而去。飞了几趟,它又不动了。喂吃喂喝也没用,岿岿然,傲傲然,只把脖子向后拧去。
老赵说,什么?你说什么?你爱美元?你看看,你们看看,这叫什么话!
于是立马就有小孩子吵闹要拿美元,没有美元欧元也凑合,一百的,五百的,都行,都能激起这只虎皮想飞的冲动。我心想,难怪老赵以前不愿意让它表演,这种特异功能多少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而且还是不断加码的,只有压抑着它,偶尔露一次真容,不然还得了?
动静大了,吸引了不少人。小孩们欢呼就引来了妇女,售楼小姐们惊叫又引来了保安。后来管理处的人也到了,围成一个大圈,汽车堵了一片,说是我们已经影响了交通。
老赵说不玩了不玩了,再玩要出事了。可事已至此,老赵已经控制不住。有一个靓女,一手拿着钱包,一手举着一千元的港币,脚下还垫着跳着。那虎皮嗖一家伙就叼了回来,那靓女又抽出一张,虎皮又出去了,然后再抽再叼,如是来回七八趟。
哇!富婆哇!众人惊呼尖叫。虎皮每飞一趟,伴随着这惊呼这尖叫,掌声都盖住了汽车喇叭。这刺激已经不属于惊魂猎艳一类,也不属于特异功能,人们究竟得到了什么满足,鬼都说不清,反正激动无比。在深圳这种地方,富婆多得是,但像这么炫富的还真是没见过。这女人到后来也被自己激动起来,每回拿钱还摆出不同的造型,两根纤指夹着千元港币,叉腰的屈膝的兰花指的S味儿的,就差没脱衣服了。
而虎皮显然已经透支了体力,速度明显慢下来。慢下来反而更好看,每飞一趟都能看清那种优美的滑翔,和通体华丽的外衣。最后一趟,它差不多是跌落在三轮车里的,老赵赶紧把它塞进笼子。可就是这样,它还是想飞,看见了那富婆又在远处挑逗,几次撞击笼子——它也被激怒了。
我说到这儿,读者可能以为我要讲的是老赵与鹦鹉的故事,一段悲惨的经历,或者凄美的穿越。没有,没有那些。但我要说的事情,这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次表演后的一个晚上,第三天,或许是第四天,老赵来敲门。
我当然很惊讶,深圳这种地方,很少有串门子的。家里来客人或者朋友聚会,一般都是电话预约,某某酒店某某房间某某茶馆某某牌室,邻居也是这样。尊重隐私,特别文明。
当然老赵也不是不文明,他是真的着急了。
他站在门口,露着谦卑的笑:我能进来说吗?
当然,干吗不进来?请进,欢迎,热、烈、欢迎!
然而老赵想想还是没进来,他的鸟笼还在门外。我家住六楼,提溜这么大的笼子上楼,真够锻炼他的。正是五月,深圳最湿热的季节,他喘着,那张笑脸上挂着豆大的油汗,好似暴雨前返潮的咸肉皮,弥勒佛艳遇了琵琶精。
他说,我能让虎皮鹦鹉在你家寄养一段吗?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原来,他在美国的女儿突然生病动手术,他必须赶过去。他说,我观察过,你家没猫没狗的,多一只鸟也多一个乐子,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我琢磨着,这么神奇的一只鸟,这么美丽的虎皮,这么高贵的鹦鹉,我……我没经验啊。
他说,就这么定了,你有时间就带它遛遛,没时间就挂晒台上晃晃。我们虎皮可乖巧了,包你喜欢!
然而我的小孙子是真的喜欢,好啊好啊好啊。虎皮立即答:哈罗。孙子拍手大叫,哈罗哈罗哈哈罗。
老赵说,怎么样?我说的嘛。然后交代注意事项,喂食,饮水,遛弯,三轮车钥匙,等等。然后他便匆匆离去,丝毫没有不放心的意思。
我嘀咕着,小区里善养宠物的人家不少,养鸟的也有,这老赵怎么就相中了我呢?
老伴哼哼说,东北话叫得瑟,你就得瑟吧。
到了喂食时间,我打开那一大袋药片,一种褐黄色的像胶囊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各种营养素的配合物。一天喂几次,一次喂几粒,老赵都有交代,写在一张纸上。袋子上印的是洋文,反正是我看不懂的。这笼子里的设备也很齐全,食罐,水罐,笼子底铺的是吸水纸,一天换一张。总之能想到的老赵都安排妥了。虎皮鹦鹉是贵族是皇族,如果它需要嫔妃,老赵大约也会满足它的,三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就眨巴眼儿工夫。我是这么想的。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刚要放药片,虎皮突然抖抖翅膀叫道:我要吃肯德基!
一家人全都愣了。难道这鸟儿也会点菜吗?老赵也没说过啊,注意事项上也没有。挑食是一切动物的本能,可指名要肯德基还真没听说过。人家是第一次来我们家,给不给?
我们家小孙子平常也不回来,这会儿也叫起来,我也要吃肯德基。我说肯德基不好吃,那是垃圾食品,你爸爸肯定不高兴。可小孙子立马就噘嘴了。
虎皮再次叫道:我要吃肯德基!这回脖颈上的翎毛都奓开来,有点发怒的意思。
我心想应该给老赵打个电话问问,它是不是有点菜的习惯。可老伴开口了,说小祖宗难得回来一次,想吃就吃吧。其实她就为孙子这一顿饭,忙活一天了,她都开口了我还能怎么着?再说吃一次肯德基有什么了不起的?老赵会怎么想?让人笑话。于是就到处找小广告,打电话叫外卖。
这顿饭吃得挺开心,丰盛,而且各得其乐。小孙子拿着肯德基咬一口,必定要给虎皮喂一口。那虎皮吃了肯德基,就不停扇翅膀,表示很满意,连翎毛都鲜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