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雨坐下来,平静了声调,对两个警察说是来这座城市找表妹探亲的,他在火车上丢掉了钱夹和联系亲属的方式,他吭哧了老大会儿,才说出李涵这个名字。面对陈大雨满脸疲惫的神情,两个警察好像没有过多怀疑陈大雨的叙述。他们打开电脑,查找了这个城市里所有叫李涵的家庭住址。电脑里显示出,在这个城市里,足有二十多个叫李涵的,根据陈大雨提供的资料,两个警察锁定了四个二十多岁相似的李涵资料,他们让陈大雨看电脑上叫李涵的照片。
胖警察面带迟疑地问陈大雨,你和你表妹从小没见过面?
陈大雨说,女大十八变啊,我真不敢确定哪个是我表妹了。
胖警察很有耐心地说,我们可以通知这四个叫李涵的来一趟,你逐个辨认一下。
陈大雨慌忙摇头说,天太晚了,不用麻烦了。
胖警察说,要不我们现在给你打电话联系一下她们,问问谁认得你?
胖警察的这句话让陈大雨的心跳加速了,他马上指着电脑里一个下巴上长着淡淡黑痣的女子说,我觉得这个像我表妹,我记得我姑姑下巴上也有这么一个黑痣。
胖警察嗯了一声,摸起笔在一张纸条上记下了这个叫李涵的住址,然后把纸条递给陈大雨,说,她离我们这儿不算太远,你按照这个地址去确定一下吧,如果有什么困难,再来找我们。
五
陈大雨连连对警察点头,表示谢意。陈大雨从派出所大楼里出来,站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思量了一会儿。按照那个胖警察提供的李涵的住址,从这儿径直向西走,一路不用拐弯,大约两公里路程,就到了二十一世纪花园小区。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小区名字,陈大雨所在的城市里,也有这么一个叫做世纪花园的规模庞大的住宅小区。半个小时之后,陈大雨进入了二十一世纪花园小区的大门,按照警察提供的地址,陈大雨几番踅摸,找到了那个叫李涵的所住的楼栋。陈大雨抬头朝上看,李涵所住的窗户亮着灯,陈大雨眯眼看了老大会儿,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叫李涵的女子了,千里迢迢,容颜改变之后的陈大雨,决定来用心疼爱的女子。李涵,陈大雨在心里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朝四周张望了几眼,俯身摁下了李涵楼层的门铃。
谁?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陈大雨张了张嘴巴,对着门铃说。
啪的一声,门弹开了,陈大雨拉开门,一股凉气扑在他脸上。陈大雨侧身钻进楼道里,他的脚步踏在楼梯里,心跳也跟着脚步声响动。拐到四楼的西户门口,陈大雨站住了,楼梯间的墙上很乱,上面重叠着搬家公司、疏通下水道、网络快修等等巴掌大小的广告纸片儿。陈大雨特意打量了一个搬家公司的电话。怎么会是他所在城市的区号呢?昏黄的楼灯下,陈大雨瞪大了眼,的确是一字不差,就是他所在城市的区号。陈大雨抽动着鼻子,试图闻到他熟悉的气息,这时门开了,一片橙黄的光亮落在楼道里,照亮了陈大雨布满尘土的皮鞋。
进来吧。女人的声音随着光亮散落楼道里。
陈大雨伸手拉开门,探身朝门里看,一个中年女人的脸庞从门后探过来,陈大雨看到她下巴上的那颗黑痣时,瞬间就愣住了,他不能确认面前这个身材微胖,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就是李涵。中年女人偏头打量陈大雨的时候,陈大雨也看清了这个中年女人的面容,虽然她的肤色还算比较白,可是没有年轻女人皮肤应有的弹性和光泽,她的眼窝已经鼓起了眼袋,下巴的赘肉显得她的脖子松弛。她对陈大雨谨慎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褶也跟着簇拥起来。
陈大雨问,这是李涵的家吗?
怎么到现在才来?女人微微挑起眉毛问,你们公司的服务真是越来越差了!
你说什么?陈大雨说。
你不是修空调的师傅?中年女人说,我着急坐火车出远门,可是你们却这么慢腾腾地才来?
陈大雨摇摇头,跟着倒退了一步。我不是修空调的师傅,对不起,我找错门了,对不起。
中年女子再次扫了他一眼,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陈大雨快要退到门口,中年女子抬手关门的时候,陈大雨从她抬起的胳膊间隙,看到客厅的茶几旁边,横摆着的一个棕色行李箱上,放着一个手指粗细的咖啡色玻璃瓶子,顶端塞着塑料皮塞,看上去和市场上常见的保健口服液没有什么不同,可是陈大雨还是在那一瞬间就认出了这个咖啡色的瓶子,和摆在他书桌上的那个瓶子一样,就是那种叫做“易时水”的药瓶。陈大雨登时瞪大了眼,他张开的嘴巴几次张开又合上。陈大雨完全退到了门外,他终于喊出来了。
我是陈大雨!
李涵,我就是陈大雨。
陈大雨终于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他觉得瞬间浑身轻松起来,这股轻松的感觉从胸腔里缓缓扩散,蔓延到全身,溶解了陈大雨的血肉和筋骨。他好像觉得门再次打开了,那一片橙黄的灯亮再次照到他身上的时候,陈大雨睁开了眼,看到了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
六
陈大雨揉了一把眼,转头看看四周,没错,陈大雨发现,他现在躺着自己家的大床上,清晨的阳光从阳台上透过来,不动声色地照在他脸上。陈大雨艰难地转动着身子,看到枕头上沾着一根打着卷儿的长头发,这是他老婆杜梅的头发,散发着杜梅身上的味道。
陈大雨这才知道,自从他昨天上午躺在床上,已经睡了昨天一个下午和一个整夜。陈大雨活动了一下身子,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压在他身上,沉重得翻不动身子。他试图挣扎着翻身起床的时候,听到了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琐碎声。他闻到了鸡蛋煮面条的味道,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花生油味儿飘进卧室里。杜梅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厨房转进餐厅里。
杜梅,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陈大雨对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一早就回来了,孩子他姥爷的病好了,撵着我回来上班,我看也不需要我照顾,就早回来了。
杜梅的声音随着她的脚步跟进卧室里,陈大雨摸了一把脸,看到杜梅靠在门旁,偏头看着他,陈大雨也抬头看着杜梅。杜梅不说话,她的目光从陈大雨身上挪开了,陈大雨的目光也跟着她的目光移过去,他看到书桌上的那瓶药水,安静地立在那张纸的旁边,早上的阳光落在药瓶上,照得药瓶几乎透明了。
杜梅没说话,她的目光转过来,轻声对陈大雨说,你要去南方啊?
陈大雨摇摇头,不去了,我昨天晚上已经在梦里去了。
杜梅笑,梦里的南方好不好?
陈大雨说,好,挺好。
杜梅笑得更厉害了,扭头朝厨房看了看说,起床吧,面条快凉了。
陈大雨爬起身,揉着眼皮去洗漱间,听到杜梅又说,晚上咱们不做饭了,出去吃吧。
陈大雨探头问,干吗要出去吃饭啊?
杜梅提高声音说,我就知道你忘了,今天是咱们结婚十年的纪念日。
陈大雨愣怔了一下,伸手拍拍裤兜,钱夹还在裤兜里,这才噢了一声说,我真忘了,那真应该出去吃顿饭。
陈大雨说着朝洗漱间的镜子里瞄了一眼。镜子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松弛,五官开始萎缩,神情略显沉闷,他的头顶已经有些发秃的迹象,下巴和脖子之间,重叠着层层赘肉,使得整个脸庞都臃肿变形了。
陈大雨终于看清了自己模样。他拧开水龙头洗脸,凉水泼在脸上的时候,陈大雨想,待会吃完饭,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那瓶骗人的易时水扔到垃圾桶里。
原载《当代小说》2013年第7期
点评
这个短篇关注的是现代人在快节奏现代生活中的精神状态。陈大雨的精神出轨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对寻找旧我身份,以弥补现实创伤性经历的精神需要。因为日常生活中的他“活得战战兢兢,整日小心翼翼地走在薄冰上”,既然这瓶“易时水”具有“祛除苍老面容”、“重返美好的青春时光”的功效,这就给其提供了一个释放精神压力,疏解生活困境的途径。二是对寻找情感归宿,以调适目前单调而程式化夫妻生活的需要。他在网上与网友李涵认识、交流,并在梦中完成了一次奔赴南方会见网友的过程。这虽是一次形式意义上的精神出轨,但是,它喻指的却是当下大部分人的现实处境。
作家构思的巧妙之处在于,以梦境写现实,以生活的不可能性反映可能性。“易时水”的功效肯定是夸张的,陈大雨喝了它而重返青春,也是很荒诞的。他一路南下会见网友,途中一波三折,丢了钱包和身份证,就等于丢了自我,即使在民警帮助下找到的那个叫“李涵”的女人,但结果也不是网上认识的那个“李涵”。陈大雨的这一切想法、行动之所以能成立,就是因为它们都是一个人的梦境。梦境与现实的映照,理性与非理性的融合,使得这一切具有了艺术的合法性。而对于读者来说,因为这也只不过是一个梦,也就没必要追究它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性。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