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开往南方的最后一班列车缓缓驶出了这个城市的车站。陈大雨买到了一张硬卧车票,车厢里人来人往,持续不断的气味和人声纠结在一起,随着咣当咣当的车轮声碰撞在燥热沉闷的车厢里。陈大雨靠在卧铺上,闭眼想象着十几个小时以后,他会在什么样子的情景下见到李涵。他幻想了无数场面,都觉得像是在梦中一样虚幻,唯有李涵嘻嘻的轻笑声是那样真实地萦绕在耳旁,他忽然觉得,李涵的笑声,就像《聊斋》里的一个叫婴宁的女狐,他记得那篇文章里婴宁就是这样一个爱笑的女子,那么陈大雨的南方之行,将要面对的也是像婴宁一样神秘莫测的女子吗?
陈大雨卧铺对面,坐着一对三十岁左右的男女,他俩衣着华丽,谈吐之间神采飞扬,彼此手握手,眉目传情,陈大雨猜测,这是一对私奔的男女,和他一样,也是怀揣着不可告人目的的冒险之旅。卧铺外的过道里,不时有叫卖盒饭的声音传过来,陈大雨掏出钱夹,起身买了一碗方便面,泡水吃了。对着窗外急速消失的风景打了一个饱嗝,此时,整个下午都处在兴奋与慌乱中的陈大雨,才觉得身心都松弛下来,他瞄了一眼那对正在吃烧鸡喝啤酒的中年男女,缩着头昏昏睡去。那对男女窃窃私语,不时爆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那天半夜里,陈大雨钻出卧铺,去了一趟厕所,狭窄的过道里闪着微弱的灯光,陈大雨回到卧铺内,看到那对男女已经相拥睡去,陈大雨脱掉鞋子的时候,看到那个女人翻了翻身子,发出一声暧昧的呻吟,听起来特别刺耳。
火车行驶了一夜,天明时,终于驶进了李涵所在的那座城市。陈大雨对面的那对男女还在昏睡,他俩貌似夫唱妇随的样子,相互发出长短不一的呼噜声。陈大雨头昏脑涨地下车,一阵燥热扑面而来,让他感受到了南方与北方气温的明显差距。面对汹涌的车流和蚂蚁般簇拥的人流,他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头顶上的太阳光平铺直射地裹在身上,感觉竟然像一大片浸湿的棉布一样结实地裹在他身上。
不过这座城市的空气还算清新,隐约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陈大雨咂吧着嘴巴,朝远处的一座电话亭走去。他想马上给李涵打电话,告诉李涵他现在的具体位置。电话亭里是一个面容干瘦的中年女子,陈大雨对她点点头,抬手伸进衣兜里,他的手在衣兜里摸了摸,一种空旷的感觉,猛然使心一下子就提到嗓眼边了,他摸遍了全身上下的衣兜,怎么就不见了钱夹了呢?怎么会这样呢?陈大雨转着身子,双手慌乱地拍打全身的衣兜,最后把衣服上的衣兜全都翻出来,把上衣扒下来,连衣袖和衣服下摆的边角里都摸索了一遍,除了他慌乱无助的手指在衣服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陈大雨什么都没摸到。他提着自己的上衣,半张着嘴巴,整个脑袋就像一锅沸腾不止的水,哗哗乱响。
钱夹不见了!
钱夹里有几千块钱、身份证,更重要的是,钱夹里装着李涵的手机号码。
陈大雨对着偌大的广场愣怔了片刻,缓缓蹲在地上,双手捧住脑袋,他想起火车上那对男女放肆的大笑,想起他们长短不一的呼噜声,想起他去厕所回来以后,那个男人夸张地翻了翻身子,不过陈大雨明白,现在琢磨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火车正在向更远的南方疾驶,那对男女正在体会着他们不可预知的冒险旅行。上车了,下车了,这一切已经和陈大雨没有一点关系,他目前要做的是必须想出李涵的手机号码。如果想不出来,他面对的将是无法想象的困境,如果想不出来,他的南方之行将会彻底改变计划,他不得不承认,从现在起,他成了一个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异乡人,他已经没办法证明,他就是那个在北方小城里工作舒心生活安逸的陈大雨。
陈大雨咬着嘴唇,闭眼努力想着李涵的手机号码,可是他只觉得整个脑袋里越来越乱,沸腾不止,仿佛立即就要炸开一般。陈大雨想起杜梅的号码,想起同事们和朋友们的号码,甚至还想起了一个早已死去的朋友的手机号码,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李涵的号码了。此时的李涵在他脑袋里转圈,她的裙角飞扬,长发飘荡,她翩翩起舞,嘻嘻笑个不停,她笑得多开心,几乎笑弯了腰,她简直是在笑陈大雨的愚笨,笑他此时此地的处境。她只顾嘻嘻笑着,可是却怎么也不肯告诉陈大雨她的手机号码。陈大雨快要急哭了。
陈大雨直起腰,踉跄着朝大街走去,现在能救他的只有网吧了,他想在网上给李涵留言,告诉他来了,三十岁的陈大雨来疼她了,他是带着一颗激情澎湃的心来的,要用心去疼她。
陈大雨走进了一家网吧。没等他进去,网吧里的老板拦住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让他拿出身份证来,陈大雨愣住了,他从来没有去过网吧,他不知道去网吧还要证明自己的身份?
网吧里的老板打着哈欠说,这是必须的证件,这是公安部门的规定。陈大雨说,我是成年人,我怎么就不能上网呢?
老板翻着眼皮说,谁能证明你是成年人呢?很多成年人都在网上发反动邪恶的帖子,这不比未成人的行为更可怕吗?
老板说得神情激昂,唾沫四溅,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生意人。陈大雨开始哀求他,用低三下四的声音向老板解释,他目前必须要做的是一件救命的大事。陈大雨从网吧柜台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是一副从来没有过的可怜相,他低着头,双手抖动着,从他喝下“易时水”变成了这个模样说到了他和李涵的交流,又说到在火车上遇到的那对中年男女,说到了自己的钱夹和身份证。然而陈大雨看到网吧老板的表情从讥笑到疑惑,神情开始涨红起来,陈大雨发觉自己语无伦次的解释成了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直到他连自己都不相信这番话时,他才止住话头,很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
老板哼了一下鼻子说,什么易时水?你们北方人骗人的伎俩真低劣!
陈大雨说,我说的句句是真话,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作保证!
这句话显然惹恼了老板,他站起身,伸出毛茸茸的胳膊,像驱赶苍蝇一样往门外撵着陈大雨。
陈大雨扭身走出门外,听到柜台后的老板用拖着长腔的普通话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千里迢迢来见女网友的傻逼?
陈大雨在那条人流汹涌的大街上,像一只仓皇的耗子一样在每一个网吧里钻进钻出,他遭到了网吧里老板们众口一词的拒绝。陈大雨说得口干舌燥,双腿疲软,他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了,在这个阳光明亮的城市里,坐车要钱,喝水要钱,上厕所也要掏钱,可是陈大雨除了脸上滴滴答答淌下来的汗珠儿,他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值得再动手摸一摸了。陈大雨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面对森林般密集的高楼,陈大雨却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空旷和虚无。在此之前,他只和李涵通过一次电话,他连李涵的照片也没见过,在这个燥热庞大的城市,对于陈大雨来说,他现在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他身旁榕树上的每一片叶子。
陈大雨靠在路边的榕树旁待了片刻,开始盲目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游逛着,他告诉自己,必须这么走下去,他别无选择,只有这么不停走下去,整个下午,陈大雨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蚂蚁一样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枝丫末梢。他走得双腿发软,口干舌燥。天黑的时候,陈大雨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了一处派出所的办公大楼。
一楼的值班室里亮着灯,两个年轻的警察正在看报纸。陈大雨推开门,对他们点点头,两个警察抬起脸,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陈大雨。
陈大雨咽了一口唾沫说,我需要求助。
其中一个脸庞发胖的警察点头示意陈大雨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