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晴空万里。我醒来的时候似乎是八点左右，但没有起床，因为费佳四点钟还未睡；我怕闹动静吵醒他。我吩咐沏茶；玛丽来了，送来了屠格涅夫的名片。屠格涅夫是坐马车来的，问她我们是否住在这里，吩咐转交这张名片。他可能不想进家，不想同费佳说话，但礼仪要求，他又不能不回访。可是总有点怪：谁会在早晨十点登门拜访呢，——这只能是德国方式，即使那样也有点怪（在给迈科夫的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解释屠格涅夫的行为：“屠格涅夫第二天早晨十点整来到我家，将自己的名片留给房东，请她们转交给我。因为前一天我告诉了他，我在十二点之前不能接待客人，我们睡到十一点，他早晨十点的到访我便理解为明确的暗示，他不想同我见面，他于十时来访就是为了让我明白这个意思。”（《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28卷，第2册，页211））。玛丽今天总用自己的怪样逗我们发笑：她一说话就要用手指头点着她说的那个物品。费佳在房间里徘徊了好长时间，一点钟的时候拿着八枚金币去了赌场。我们昨天的五十枚金币只剩下三十枚了，如果它们不像前面那些金币那样从我们的钱袋里匆匆溜走，那还是够用的。我完全肯定，费佳会把这些金币输掉，并且还会再来要一些。我的话兑现了：费佳确实输了；他的解释是，从在他身边站着的一位英国人身上不断散发出强烈的香水味，他无法忍受，所以输了。费佳要我再给他五枚金币，我给了；剩下了二十五枚。唉，我想，我们的钱就这样开始消失，完全可能，很快我们就又会仅剩下十来枚金币。
费佳走后，我也出去散步，不过今天去的是另一个方向，——在墓地后面，沿着长满栗树的林荫路下山。刚开始时很热，后来在清爽的林荫路上非常舒服，我便兴致盎然地信步而行。我在长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因为开始有点儿累了。在林荫路上走着一个短腿胖德国人，其相貌非常可笑。一条小狗崽儿跟在他后面跑。他大概不想让它跟着，因为他时常转过身去，在原地跺脚，作出要朝它扔什么东西的样子。小狗崽儿也停下来看他，等他一走狗就又跟着他跑。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我看着这位善良的德国人，觉得十分好笑。他在原地努力踏步，却拿自己不听话的小狗没有任何办法。我看不见他们了。他继续向前走，却把小狗交给了几个男孩子，他们拖着它往后走。可怜的小狗想藏身在我的长凳子下面，然而他们把它拖了出来，抱着进城去了。我沿着林荫路一直走到头，然后走过一座小桥和一片小树林，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接着就冒着炎热上山。山上铺了一条栗树林荫路，树荫相当浓密，我觉得，它一直通向一座古城堡。我转向进城方向，在树荫里有一条长凳子，我走过去，坐了下来。长凳上坐着一个头发浅色的小女孩儿，她还很小，一双黑眼睛都哭红了。我问她为什么哭，听到问话，她反而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给我说些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听不明白。我让她不要哭，给了她一个十字币，让她买好吃的。她叫约瑟芬娜，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儿，她告诉我她住哪儿，并乖乖地回答我的问话。就在她与我说话的时候，来了某位先生，开始与她交谈，劝她别哭，她却又号啕大哭起来。从她说给这位先生的话中我得知，父亲不让她跟着矮种马走。这匹马我五分钟之前在山上见过，甚至还被它吓了一跳，因为它突然尥起了蹶子。陌生人说，她父亲很快就回来，让她慢慢地往山上走，在那儿等父亲。她说她很累。陌生人走了，我坐了一会儿，也走了。这个小姑娘就留在长凳子上继续等自己的马。
我回到家中，费佳还没有回来。我在沙发上躺了好久。最后费佳回来了，说赢了一点。他给我看四十枚硬币；这样一来，我就又有了六十五枚硬币，——六十枚在箱子里，五枚在他那儿。但是费佳十分惋惜：他非常走运，赢了三十或四十枚金币，还有十五枚，他便最后押在了十二上，输了。就是这十五枚金币让他生气，——他非常遗憾，它们从他手里溜走了。后来费佳主动要去买葡萄酒和桃子。他走后，玛丽去买午饭，给送来的午饭比昨天的更好，还多一道饭，——对我们的关爱让我们惊讶。费佳回来了，又买来一束花，稍小一些，但同样很好。费佳很宠爱我。他还买了醋栗、樱桃、桃和杏。我们便吃了起来。午饭后，我把六十枚金币放进宽腰带里，他拿了五枚金币，说去轮盘赌场不是为了赌，而不过就是想玩一玩，甚至没有任何激情，说如果输掉这四枚金币（因为第五枚他已经买东西花掉了）他也不觉得可惜。费佳走了，我把手帕送去做记号。每个字母收九个十字币，一星期之后做好。然后我去了邮局，但也没去多久，因为我觉得我们住宅在冒烟，突然想到有可能发生火灾，那一切可就都完啦。今天没有信。到家后费佳也回来了。他输了。这使他很懊恼，他建议我去轮盘赌场，带上五枚金币。他说，我们也可以不去，但又说很想尽快试一试新的玩法——就是押空门，这样也许能赢很多。没有办法，拿上五枚金币便去散步。乐师们已经不在了，他们今天开始得比平时早，大概是到什么地方去了，说不定是去了剧院，我们对这其中的事根本不了解原文为法语……我们进了大厅，我向费佳建议，因为我的手气不好，因此不站在他旁边，而是坐在别处。我就这样做了，坐在了别处，可这并未使我们的运气倍增。费佳押零位，虽然也押中了两次，但他还是输了。这使他很恼火，从赌场出来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我们在林荫路上走的时候，费佳说，最好现在回家，我留在家里，他拿上五枚金币，再去赌场赌一把，说不定能赢一些。我一开始反对，说今天他已经赢了，我们应该知足，可是这没用，我只得同意。费佳请我别生气，好像我在生他的气似的。他吻我的手，说看在上帝分上，他不想失去我对他的爱。我回答说，我对他的爱永远不会改变。回家了。我给了他钱，他去了赌场，我留下来准备沏茶。应该说明的是沏茶需要很长时间。费佳很快回来了，说全都输掉了。
晚上费佳告诉我，他像婴儿一样依恋我，说他非常爱我，害怕让我伤心。我安慰他说，我们还剩下很多钱，还有五十枚金币，在我们的状况下这是很大一笔钱。费佳一晚上都很苦闷、烦躁。看来他不再抱任何希望，异常沮丧，我非常可怜他。我则非常平静，由于今天赢了钱，我们刚来这里时拥有的一切又都失而复得。我的理想——攒六十枚金币，那样就可以坚持到离开这里了。这就是〈使我高兴的〉我的希望，那样我就非常非常满意和坦然。我稍微早一点去睡了，做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其中就梦见我去了邮局，人们说有我的信。后来又梦见许多荒诞不经的东西，结果很早就醒了。深夜里费佳来与我道别，给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贴心话，说他如何如何爱我。
星期五，7月12日（7月1日此处时间疑有误，后文安·格·陀作了调整。——译者注）
今天我十点钟起床，据费佳说，可能是我皮靴的咔咔声把他吵醒了。可怜的他四点才躺下，正好是我们楼下铁匠铺里开始敲打某辆小马车的时候。（我们真不该找在铁匠铺上方的房子。我们总是挑选非常喧闹的地方，在德累斯顿就是如此。住在那儿的时候，我们那条街上一直在铺路面。一到清晨四点便沸反盈天，根本无法睡觉。怎么这样倒霉呀！）不过，我并不在意铁匠铺的嘈杂，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但费佳在意，因为他不常在家。这使我异常忧虑，因为我知道，睡眠不足，费佳会变得挑剔，烦躁。我们喝了咖啡，但咖啡他并不喜欢。费佳拿着五个金币去了赌场，而请我在这段时间去买信封和火漆。我立刻就去买了一大块火漆，花了二十四个十字币，还买了一叠信封，十二个十字币。我还没回到家里，费佳就回来了，说输了，让我再给他五枚金币。我当即给了（剩下了四十枚）。很快他又回来了，又输了，这次要十枚金币。我心疼他，便给了，虽然剩下的已经不多，仅三十枚了。我告诉他，我要去散步，因为我不愿意待在家里。费佳去了车站，我则走上了一条新的通向城堡的路原文为德语……我沿着有二百二十级台阶的笔直道路，走进了一座新城堡，在那里玩了一会儿。那儿真好！这是一座不大的花园，但美得出奇。建在山上的高大而阴沉的城堡，不大然而很美观的正门，门上悬挂着昏暗的灯。城堡前耸立着巍峨而苍翠的松树和云杉。墙上爬满了深绿色的常春藤，使得这座墙显得那么幽美。附近有一个凉台，可以欣赏山景。稍远一点有一座美丽的花园，它就在城堡的下面，花园里一条条林荫路上都种满了玫瑰。我非常喜欢这里。后来我从新城堡出来，向老城堡走去。我从未到过老城堡。在两条道路的岔道口上有一个石柱，上面有一只口衔鸽子的雄鹰。这可能是徽章，标志着某种边界。这里还有一座塔柱（一口井？），四周围着一圈长凳子。我在上面坐了下来，问一个正在跑（织？）的小姑娘，到老城堡去如何走。她告诉了我，却当即要我赏给她一点钱。这种求乞行为在当地到处都能遇上，随时都会有人求你赏给点什么。我给了她一个十字币，马上就有一个男孩子走上来，建议我租一头驴骑着参观。一小时要四十二个十字币，租两小时，每小时三十。我说下次再租，便走得稍远一点，在长凳子上坐下，稍事休息，便起身回家，因为已经四点，费佳大概在等我吃午饭。但费佳还没有回来，当他回来后却说全都输了，又要了十枚金币（剩下二十枚了）。我们吃午饭，但今天给我们送来的午饭糟透了，比任何一次都糟，仿佛知道我们今天倒霉似的，结果我们都饿着肚子，费佳又给钱，让给买一份牛肉和肉饼。吃饭期间费佳对我异常温柔、和蔼。饭后他去了赌场，赢了三十个金币，这样我们就又有了五十枚，但他自己留了五枚，在晚上我去邮局取信的时候，他把它们输掉了。我收到了斯托尤宁娜寄往德累斯顿的信，从那里给转了过来。她在信中大谈自己的女儿，看来非常爱她。这让我很高兴，这封信使我很快活。晚上我们去了赌场，输了这五枚；费佳一开始拿了四枚，把五枚交给了我，让我无论如何也别把这五枚给他。可是，当四枚都输掉之后，就要我给他，否则他只好回家去取。我当然给了他，他就输了。我们回家后，费佳说，我们需要买一点甜食，他便要自己去破开整钱，顺便买一些东西回来，为的是明天有钱给女房东。他去了，回来时拿着蜡烛，柠檬（因为他知道我今天恶心，所以想做柠檬汁），四个橙子，每个橙子九个十字币，和奶酪，让我吃惊的是，甚至还买了捣碎的糖。如此关心备至让我惊讶，我在他这儿绝对就是生活在“基督的怀抱之中”。当我看到他去买东西，回来时拿着蜡烛呀、奶酪呀什么的，就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他很喜欢张罗着沏茶，这显然甚至给他带来快乐。他是非常非常可爱的人，我的丈夫，可爱而朴实，我是多么幸福啊。我们高高兴兴地喝了茶，吃了奶酪和橙子，做了柠檬汁，非常可口。睡觉前又是一番温存贴心的交谈。我睡得十分踏实，因为衣袋里有四十四枚金币非常舒畅，虽然这并不持久，——但总比仅有两枚金币不知今后何以维生好多了。
星期六，7月13日（7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