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经臆说》是被王阳明自己亲手毁掉的。原因有二:一是这本书仓促而成,内容显然还不太成熟;二是这本书是王阳明在思想爆发状态时写下的,其中必定有许多不被时人所知的“敏感”内容。这些内容是不能被一心拱卫皇权的官僚集团发现的,否则不但王阳明的家族要遭灭顶之灾,就连他的学说和弟子们也会遭到清算。
虽然《五经臆说》被“秦火”烧毁了,但王阳明悟到的哲理,却已经在他的思想深处生了根。从这一刻开始,阳明先生不再是贵族纨绔,不再是“罪臣”,更不再把自己当成什么“弃妇”,他放下一切思想包袱,像普通人一样走进阳光,开始体验属于他的那份人生。
王阳明的灵魂得救了,他的哲学思辨之路也正式展开了。
三无处不在的良知
“良知”二字,是阳明学说的重中之重,是心学一切理论的核心。
早在龙场悟道的时候,阳明先生对此已有所立论,但对“良知之学”进行全面整理,使之成为一个哲学体系,还是回京任职,在北京、滁州、南京等地讲学的时候完成的。
中国真正的儒家学说——也就是所谓“孔孟”文学有一个特点,即讨论学术时的灵活性。儒学虽有师生之别,却无师生之实,师可以为生,生亦可以为师。唐代大儒韩愈总结出一句了不起的名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工,如此而已。”韩夫子这句话并不是凭空想出来的,它来自孔子的名言。《论语·子罕》有言:“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吾叩其两端而竭焉。”
孔子认为,老师和学生都只是“思考者”罢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老师和学生是完全平等的。所不同的是:这个人知道这个道理,那个人暂时还不知道,于是知道的就讲给不知道的听,此时知者为“师”,学者为“生”。显然,这种“师生关系”随时可能消失,或者转换。你懂,你教给我,这时你是师,我是生;另一个问题我懂,你不懂,又想学,则我教你,于是我为师,你为生。
其实韩愈提出的这种“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松散师生关系,在《论语》里另有一个精彩的版本:“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大家在一起做事,同事们身上必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看到同事身上的优点,我把它“吸收”过来;看到同事身上的缺点,我反省,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毛病,则把它改掉。此处强调的,是“自我”和“自觉”。
在此处大谈“儒家师生关系”,似是题外话,其实不然,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出,儒家学说本身非常强调“自我”和“自觉”两个概念。
自我和自觉,是良知的基础,王阳明“良知论”的基础也建立在此概念之上。
王阳明所说的良知概念来自《孟子·尽心上》中的一句话:“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王阳明对孟子的这一观点从一开始就非常认同。在《传习录》中,他这样告诉弟子:“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这正是从孟子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推演而来的。
对于良知,孟子的看法很是坚定,他认为“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并且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亲亲,仁也;敬长,义也。”在孟子看来,良知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只要善加引导,人心里的“仁义”观念就可以自然成型。
而王阳明也针对这一观点,专门针对孩子们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霑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
王阳明所说的,可视作他对于儿童的教育方针,而这个“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的教育思路直接来自孟子。在思想保守、主张体罚教育的“棍棒出孝子”时代,王阳明的教育思路恐怕未必能让时人接受,但在今人看来,这种“鼓励式”教育思路是如此正确,以至根本无需辩论。
通过对孟子“不学而知,不学而能”这一“良知”理论进行推演,王阳明得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结论,即:良知人人皆有,不管是帝王还是百姓,不管是圣人还是普通人。对此,王阳明在《书朱守乾卷》里明确指出:“自圣人以至于愚人,自一人之心以达于四海之远,自知古之前以至于万代之后,无有不同。”这种对良知“普遍性”的极力肯定,有其非常积极的意义,因为如此一来,就把“圣人”和“愚人”、帝王和百姓之间的等级鸿沟彻底抹去了,使圣人和普通人、皇帝和百姓完全站到了一个平面上,再无“贵贱贤愚”之分。
基于此,也就为阳明心学思想的最高峰——“满街都是圣人”理论的提出,埋下了伏笔。
当然,“满街都是圣人”这一观点如此重要,王阳明要想确立这一命题,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完善。而阳明先生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良知”这一概念不断放大,不断强化,使之不可能被推翻、被撼动。于是王阳明首先迎战朱子理学,借着朱熹“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直接提出“良知即天理”,用这样的办法提升“良知”的地位。
在《答欧阳崇一》中,王阳明指出:“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天理。”在《传习录》中也有类似的话:“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
在另一篇《答舒国用》中更指出:“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王阳明用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把心之本体、天理、良知这一系列概念通通简化合并成了同一概念。
简化概念的目的,是为了强化概念。当良知与天理合而为一后,王阳明开始向他希望的方向引申,将良知提升为人生的准则,对此,王阳明是不厌其烦去强调的。
阳明认为:“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把良知奉为“明师”,就把“帝王洗脑术”对学子们的思想控制和灵魂搅和过滤掉了一大半。
在《传习录》里,王阳明更说出了这样的话:“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地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这里锁定了良知是“自家准则”,也就是说,良知这个与生俱来、无处不在、等同于天理的了不起的概念,是在“自己”心里的。既不是别人强加于你,也不可能被别人强加进来。
在指出良知是天理,是明师,是准则后,王阳明干脆提出良知即是人心灵中的“天植灵根”。在《传习录》里,他说:“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又把良知称为“主人翁”,认为良知是主宰,是至善。在《答季明德》一篇中也大谈:“善即良知,言良知则使人尤为易晓。”由此层层推进,把良知一步步由外而内引向了“自我”和“自觉”。
“君子之学,求尽吾心焉尔。故其事亲也,求尽吾心之孝,而非以为孝也。事君也,求尽吾心之忠,而非以为忠也。是故夙兴夜寐,非以为勤也;剸繁理剧,非以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为刚也;规劝谏诤,非以为直也;临难死义,非以为节也。”
王阳明在《题梦槎奇游诗卷》里说的这一段话,可谓掷地有声。但乍看却又让人觉得有些窝火,甚而产生疑问:为什么每到讲哲说理的时候,古人必要大谈“忠孝”呢?难道舍此就无其他可谈吗?
对古人来说,确实,舍“忠孝”再无其他可谈!这是他们思想上的狭隘和可怜之处,是两千多年“儒皮法骨”的封建独裁统治、长期的学术洗脑和凶狠的“文字狱”这三股邪恶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
但王阳明所说的“忠孝”与其他儒者(比如朱熹)所说的“忠莫大于父子,义莫大于君臣,是谓三纲之要,五常之本,人伦天理之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那一套“忠孝”不一样,他所说的是“夙兴夜寐、剸繁理剧、嫉邪祛蠹、规劝谏诤、临难死义”,也就是从忧国忧民,到勤于公务,到反腐反贪,到上谏抗争,直至抗争而死,这一切,都是一个儒者的良知,正是这良知,使得一个真正的儒者可以正直无私,勇敢无畏。这也正是孔子所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在此之后,王阳明经过对“良知”的反复推演,终又在这一切思想上加了一个“帽子”,归拢到“满街都是圣人”的语境中去,使帝王和百姓平等。但天下人在自我和人格两方面得到平等地位之后,再回过头来看,就应该懂得王阳明的心了。
至此,王阳明把“良知”由天理一步步引申,最终化为人生的准则,成了勇敢者手中的利剑,成了正直者心里的定盘星、试金石,成了一种最“自我”、最高尚的哲学理念。在此基础上,阳明先生又回过头来,想把这高尚的理念化为和风细雨,吹进每个人的心田。于是在《传习录》里提出:“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该做还是不该做?该努力还是不该努力?怎么来决定呢?仍然是用良知来做定盘星。
夙兴夜寐、剸繁理剧、嫉邪祛蠹、规劝谏诤、临难死义,这样的大事业、大是非,不是每个人都会遇上的,多数人只是在社会的角落中过着最平凡的日子。当明白了良知是天理、是准则、是灵根、是定盘星、是自我、是自觉以后,就会发现,在我们最平凡的生活中,良知,同样无处不在。
社会上常常有一些人,他们都是些老实人、好人,可身上又总有很多不良的习惯。这些人无视社会公德,不顾别人感受,行为举止很不检点,甚而把占小便宜当成人生乐趣。他们会在“请勿吸烟”的牌子下吸烟;在“请勿喧哗”的牌子下吵嚷;明知不能占道经营还要占道;见地上有一张钞票,立刻拾起装进自己口袋……一边最“老实”,一边又最无道德,结果“老实”和“不道德”混在一起,变成了猥琐。
一个人猥琐,是因为没有“自觉”,因为失去了“自我”和“自尊”,而归根究底,是心中的“良知”被尘埃蒙蔽了。
《传习录》里有这样一句话:“‘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这里说的“是非之心”就是自我,而“好恶”就是自觉。王阳明把良知比作一面镜子,教人常常擦拭,要擦得一尘不染才好。
我们在公共场所常会听到一个人斥责另一个人:“请你‘自觉’一点。”这句话多少有一点儿效果,对方常常会有所收敛。
“请你自觉”,其实就是在唤醒对方心中的“良知”。它之所以会有效果,是因为良知是个“灵明”,是个“心印”,是“试金石”和“指南针”,因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当良知被触动时,一定会有效验。
但“请你自觉”的效果又很有限,只能维持片刻工夫,因为良知归根到底还是个“自我”,它只在你的心里,要靠你的手把它擦亮,别人帮不上忙。
四狂者胸次
自从“悟道”之后,阳明先生在龙场驿站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因为他现在放下了架子,也抛下了负担,他现在想的就是怎么才能尽快修好驿站的房子,在这深山里怎么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好让自己过得舒适、快乐一些,就领着仆人和驿卒砍树架梁,打坯为砖,在驿站修起房子来了。
放下身段,人活得轻松很多。到这时候,阳明先生才注意到,其实自己并不孤独,至少眼前就有三个朋友和他做伴。有趣的是,一个人越是觉得自己不孤独,就越容易交到朋友。
很快王阳明就注意到在龙场附近生活着不少汉人,有的是从内地逃出来的难民,有的是因为犯了罪,被弄到这深山老林来受罪的,他们和阳明先生一样都被困在这大山深处。早先这些人曾和阳明先生打过些交道,却没能成为朋友,因为那时的王阳明在内心深处瞧不起这些人。现在阳明先生没有架子了,大家也就混熟了,王阳明知道这些人在当地还没有立足之地,就用自己刚刚领悟到的那种乐观心态劝说他们跟自己一样“范土架木以居”,盖起中原式的土坯房来。
有了住处,有了事情可做,王阳明真正品味到“吾性自足”的乐趣,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放眼四顾,生活中到处都是乐趣,充实得令人惊讶。
要想在龙场过好日子,首先要解决吃饭的问题,而种庄稼,着实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于是王阳明拜龙场一带的苗族人为师,开始学习种庄稼。其实当地苗人的耕作手段比较落后,所谓刀耕火种,收成不佳。但这套技术简单易学,王阳明像他的老前辈孔夫子一样,学富五车,志在四方,开宗立论,却偏偏不精于农事,只能粗手粗脚地放火烧荒,学着苗人种起庄稼来了。
想必除了“刀耕火种”这套苗人的手艺外,阳明身边的仆人和驿卒也多是农夫出身,耕作起来还是有一套办法,于是到秋天就有了一些收获——而按照阳明先生诗里的意思,他们这一年辛苦赚来的点点收成,大半都进了“鸟雀”们的肚子,但有了这种忙碌的生活和体验,王阳明活得既充实又诗意,比前一年躺在“石棺材”里等死的状态,到底是天壤之别了。
种粮种出乐趣来了,得意之余,阳明先生又开始学习种菜,这些在农夫看来最平常的事,阳明先生全都不懂,一切从最基本的开始,倒也饶有趣味,还记了一本笔记:地势低的地方适合种稻,地势高的地方适合种稷;种菜的时候土要疏松,湿度要掌握好;天太冷了谷穗长不结实,天太热了田里长虫子;草要经常除,耘田的时候要细心认真。最后又做总结说:“这套经验我是记住了,可真要操作起来还真不容易。可别以为只有在朝廷里琢磨着怎么整人才是本事,这种庄稼的本事也不能轻视呀。”
在谈论这些事的时候,阳明先生兴味十足,甚至专门写了一首诗作为纪念,诗的内容很一般,可名字取得很有意思,叫作“谪居粮绝请学于农将田南山咏言寄怀”。要是把这个长得像绕口令的题目每四个字加一个逗号分隔开来,倒成了一首不错的“梨花体”小诗,比诗的原文还要精彩。可见王阳明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本就是半开玩笑。这时候他的心情大好,绝境之中有此心境,也算是很难得了。于是又有了另一首直白的小诗:
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
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隐未忘忧。
“万里入炎州,官卑得自由”,阳明先生真的快乐到如此程度吗?倒也未必,但这一阶段的心情着实好了很多。
这时候的王阳明已不再是个与百姓格格不入的官僚,而是一个放下架子有说有笑的正常人。此时,王阳明又注意到一个问题:当地少数民族生活得十分艰辛。
自明朝建立以来,朝廷对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血腥征讨就没停止过,其中在贵州一省,苗人受害最深。尤其景泰元年(1450),贵州苗王韦同烈起事,西至贵州龙里,东至湖广沅州,聚众二十万人,在普安州的香炉山筑起大寨,率军围攻新添、平越、清平、兴隆各处官兵卫所,其中位于贵州福泉县的平越卫遭到围攻,“被围半岁,巡按御史黄镐死守,粮尽掘草根食之”。明军随即发起反攻,出动二十万大军攻克香炉山,杀了韦同烈。这场大战对当地的经济造成了严重破坏,人口大减,又造成了朝廷和当地少数民族之间的严重对立,从此贵州一省大小战乱不断,民族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在这方面王阳明实在帮不上多少忙,只能尽力而为,而他所能尽的力,就是给苗人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