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房在皇城西内太液池的西南岸,原本是皇宫里饲养猛兽的地方。正德二年,皇帝看中了这个地方,大概也是喜欢“豹房”这个听起来相当邪恶的名字,就擅自花费白银共计二十四万两,添造房屋两百多间。此时朝中大臣刚刚遭到清洗,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控制皇帝的私欲,正德皇帝给这个新的建筑群取名“豹房公廨”,并于正德二年八月从乾清宫搬到豹房,在这里安了家。
正德皇帝这样做,目的是要摆脱母亲张太后对他的监护,摆脱与妻子夏皇后之间的婚姻纽带,也摆脱与朝廷大臣的直接联系,彻底成为一个大权独揽、为所欲为的独裁者。
掌握大权,缓和朝局,搬出乾清宫,这些事办完之后,正德皇帝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布局,从此大权独揽,可以为所欲为了。而刘瑾在掌权的几年间打击朝臣,广布冤狱,得罪的人太多,又收贿索贿,买官鬻爵,聚敛金银,名声太坏,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只能给正德皇帝脸上抹黑。于是正德皇帝决定布局,清除刘瑾,既把这个权力过度膨胀而被外界称为“立地皇帝”的太监消灭掉,免去政治上的威胁;又为自己早年的邪恶行为寻找借口,恢复自己的名誉。
于是正德皇帝开始在刘瑾身边培植另外两股势力:正直精干却与刘瑾有仇的朝臣杨廷和、杨一清以及与刘瑾齐名的大太监张永。这几位臣子不负皇帝之托,很快就借着安化王谋反一事搜罗各种证据,证明刘瑾想要“谋反”,于是皇帝勃然大怒,翻掌之间,就把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刘瑾关进了死牢。
后来特务们抄刘瑾的家时,居然抄出黄金二十四万锭零五万七千八百两,总共约合金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五百万锭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总计约合银五千万两;另有宝石两斗,金甲两副,金钩三千副,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狮蛮带两束,金汤盒五百套,龙衣衮袍八件。除了这些吓人的财宝外,还有用于“造反”的工具:穿宫牙牌五百余面,盔甲一千余副,弩机五百余副,外加一颗“伪玺”。除此之外,又在刘瑾随身的折扇里发现两柄尖刀……
在大明王朝的官场上,一个权臣的生死荣辱全看皇帝的喜怒和政治的需要。所以明朝的官员们根本没有人会天真到去讲究证据,追求什么“真实数字”,从皇帝、辅臣、特务头子到朝廷里的刑部官员,所有人一致认为刘瑾犯了如此大罪,那是一定要严惩的,而大明朝最残酷的刑法就是凌迟。
于是正德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刘瑾被凌迟处死。那天,很多人到法场来争着向刽子手买刘瑾的肉,当场生吃下去。刘瑾死后,愤怒的百姓冲上刑台,把他的尸骨拆散,骨头都砸得粉碎。
杀了刘瑾,吃了他的肉,拆了他的骨,天下官员百姓无不欢呼雀跃。这时候大家似乎已经忘了:刘瑾虽死,当年那个“八虎党”还在,尤其正德皇帝还盘踞在豹房里,正在为所欲为,大明朝的政局并未有丝毫改变。
陷害,是传统官场哲学的一个重要学科。在中国历史上,被陷害而死的奸臣,恐怕不比被陷害而死的忠臣少。而读史书的时候,我们通常只记住了李斯,却忽略了秦始皇;只记住了张汤和郅都,却忽略了汉武帝;只记住了李辅国,却忽略了唐肃宗;只记住了秦桧,却忽略了宋高宗;只记住了刘瑾,却忽略了明武宗;只记住了和珅,却忽略了清高宗……就好像在这些恶劣的皇帝身上包裹着一层坚硬的“奸臣保护膜”,一切邪恶都是“奸臣的邪恶”,躲在奸臣背后的皇帝却永远冰清玉洁,完美无瑕。
奇怪,为什么我们总是只关注舞台上的小丑,而忽略了幕后真正的邪恶?为什么我们永远无法透过表象去看问题的本质?究其原因,只是因为中国人没能理解孔夫子提出的“克己复礼”。
早在春秋时代孔夫子就提出了“克己复礼”的主张,但如此明确如此简单的四个字,两千年也未能实现,到现代,更是被中国人质疑,因为大家都在纠结于两个问题:克己复礼,是要“克”谁?要“复”什么?
克己,是克制自己的私欲。而私欲,每个人身上都有,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克己”是每个人都要做的。但实际上,孔子一生从没有致力于克制老百姓的私欲,他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部用来“克制”国君和贵族们的私欲了。虽然孔子到处讲学,教出弟子三千,但他教育这些弟子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希望这些弟子和他一起去“克制君王”。
孔子思想的本意,是只“克”君王而不“克”百姓的,因为光是克制君王的私欲就已经让这位老先生忙不过来了,他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管百姓的私欲了。对此,孔子留下这么一句话:“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政治,就是“正直”,君王们正直了,其他人(百姓们)谁敢不正直?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统治者的德行像风,老百姓的心像草,仁德之风吹过来,草自然就伏了。)
老百姓的私欲怎么去克?且不必管,先把君王“克”住,把统治者“克”住,把执政者“克”住,这是首要的,这一条没做到,其他的就不要提了。这才是“克己”的本意!如果我们理解了“克己”的真正含义,并像孔子一样,把“克制君王的私欲”当成头等大事,就能击穿那层“奸臣保护膜”,直击问题的核心。
什么是“复礼”呢?就是恢复社会秩序。恢复什么样的社会秩序呢?恢复“对当时来说最好的”社会秩序。孔子生活在周朝,对他来说,已知的最好的社会秩序就是“周礼”。对此孔子做过总结:“周监于二代,郁郁而文乎,吾从周。”意思是说,周礼总结了夏朝和商朝礼法的精华,丰富多彩,所以我才把周礼当成最好的社会秩序加以维护。
孔子生在周朝,于是他维护较为先进的“周礼”,而不维护比较落后的“夏礼”或“商礼”,这是孔子做出的明智选择。我们这些后人要“复礼”,要恢复社会秩序,该怎么做呢?当然是寻找我们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社会制度,来恢复一种最好的社会秩序。
刘瑾倒台后,王阳明调回京城担任了吏部验封司主事,这是时隔五年之后再次做回他的六品京官。可这五年的磨砺已经使王阳明从一个官僚子弟变成了一位心学宗师,更重要的是,此时的王阳明已经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和志向,那就是:广收弟子,开馆讲学,把心学思想传播于世,发扬光大。
在庐陵县做县令的几个月时间,是阳明先生这一辈子和百姓贴得最近的时候,也是他最感束手无策的时期。在当时的政治制度下,他既不能治理县境、解民疾苦,也无力与上司抗争救民于水火,任职期间感觉到的,是空前的软弱和无能。
正是这份失败的挫折迫使阳明先生重新进行深刻的反思,而北京城里又有刘瑾这个“活样本”让他分析,在京城赋闲的时候,又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去思考。最终王阳明逐渐明白,要想成为一个对时代有所贡献的人,光靠良知指引方向还不够,他还必须找到一种有效的办法打破皇权的独裁,化解朝廷施加在百姓身上的毒咒。
苦思冥想之后,王阳明做了一生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讲学,像孔子那样全力讲学,讲“良知”之学,讲“知行合一”的道理,尽可能培养出一群既正直又有才华的学生,教会他们“用良知指引人性”。
当年孔子提出“克己复礼”以后,就开始讲学,教化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他的目的就是要集众人之力与邪恶的统治者抗争。以前王阳明在京城、龙场、贵阳城里都讲过学,但那时的他意识还不清晰,只知道应该讲学,却不知道为何讲学。可经过对“刘瑾事件”的反思,他才真正明白了“克己复礼”的指向性问题,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要讲学”,由此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讲学,像当年的孔子教书育人一样,培养出一群敢于向恶势力挑战的勇士。
在《传习录》中,王阳明说过这样的话:“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这里并没有明确提出“正‘皇帝’也”,但“皇帝”两个字是看得出来的。
而《传习录》里的另一段话说得更清楚:“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表面看是在讨论学问,其实却是在强调“大臣格君心”这几个字,而这正是孔子“克己”之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