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留姐今年已经76岁了,可身体非常结实,直到现在她仍和老伴一起耕种着一家人的责任田。她的儿子已经五十多岁了,儿媳妇得过脑血栓,不能劳动。她有两个孙子,大孙子已经结婚。目前老两口住在一座破旧的老房子里,她的儿子住在另一处房子里,这处房子是甄女士在继承她娘家父母的房子的原址上盖起来的。她为此和自己娘家的亲族发生了很多纠纷。以下是甄女士讲述的故事。
俺娘家就在咱村的东头。俺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她现在已经去世了。俺家在解放前有二十多亩地,在村里不算是穷家。由于俺爹没有儿子,按当时的规矩,俺叔叔就把俺爹接到了家里,以后就应该让俺的堂弟为俺爹养老送终,他也情受俺爹的家产。如果不是解放,可能就这样过去了,可是一解放,由于俺叔叔要了俺爹的地,他的地就多了,因此就成了富农。俺叔叔一生气,就把俺爹赶出了家门。连一个粮食籽儿都没有给。俺爹俺娘没有办法,就又住到了原来的破房子里。后来破房子塌了,就只有租人家的房子住。那时候俺家的牲口和水车都给了俺叔叔,你不知道做务(“耕种”之意)地有多难。后来俺娘就死在了租来的房子里。你说谁伺候俺娘?我伺候呗,人家谁伺候你?你有财佰(“财产”的意思)你就是个人,你没有了财佰谁还管你?俺娘得肝炎在炕上躺了好多年,都是我伺候,也是我花钱买药看病,谁花过一分钱?后来俺娘死了,俺娘死的那年,俺福儿(甄女士的儿子)才三四岁,是俺福儿给俺娘打的幡。你说他太小?可不,他哪里拿得动花圈?是俺爹抱着他打的幡。
俺娘去世以后,俺觉得老住人家的房子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俺孩子他爹就和俺爹打了好长时间的土坯,又给俺爹翻修了房子。这样又过了几年,俺爹就病了。俺就把俺爹接到了这里。这时候俺叔叔看上了俺家的宅基地,他就想让俺爹回去住。我说,“俺爹去了谁管?”俺叔叔说,“你婶子管呗!”俺说,“俺婶子那脾气,她能管俺爹?”说他要是管着俺爹,俺要是去看看俺爹,俺还得和他要东西给俺爹做饭吃。这时我就使了志气,你们把俺爹赶出来,现在又要接回去,俺就是要争口气,不叫他们接回去。到了咱家,就是俺给俺爹吃、喝,俺给俺爹花钱治病。那时候俺福儿刚刚12岁,就用自行车驼着(带着)俺去刘营村给俺爹抓药。要说俺孩子他爹真是个好女婿,人家要是不同意,俺爹就不能住到咱家。俺心里想的就是,不管咱自己受多大罪,不能让俩老人受罪(“遭受痛苦”的意思)。
俺爹俺娘到死没有受过罪。
俺爹去世的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俺爹去世前的几天,俺叔叔就说要让他们办丧事。俺心里明白,他们办丧事,还不是看上了俺家的房子和地方。俺爹活着你们不管,死了你们又想来情受俺爹的财佰,哪有这种事?别人也对俺说,你要是让他们办丧事,他们得为争财产打破头,丧事还能办好?俺就没有同意。于是他们就扬言不叫俺办丧事,还说要在大街上截灵车。你说是在哪儿办的丧事?就在咱家,我哪敢去俺爹的房子里办丧事呀?说是自己办丧事,可是他们要是真来闹事怎么办?我想还是得去找大队书记。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就和俺孩子他爹去了大队书记家。大队书记向着他们,叫他的门他也不开,只是装作听不见。我那时也急了,就敲开了他邻居家的门,从他邻居家的房上走到了书记家的房上,这才把书记家的门叫开。我见到了书记我就问他,“闺女能不能埋人?”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他不敢说不叫闺女埋人。他要是不说正经话,我就去找公社干部。他只要不反对,俺就能办丧事。我就在咱家里搭起了灵棚,好在咱家这边人多,不缺帮忙的。俺娘家那边一个人都没来。出殡那天我还是担心他们闹事,人家要是真截灵车咋办?灵车经过俺娘家的街道时,俺心里真是紧张。好在他们没敢来闹事。你说谁打的幡?福儿打的幡呗。不管怎么说,人是顺顺利利地埋了,没出事。开始他们还扬言不让俺爹进祖坟,我心里说,你们要是不让俺爹进祖坟,俺就把骨灰盒抱到公社去。最后他们也没来。
你知道一个闺女埋人有多难。你说都是谁送殡了?都是咱家这边的人,他们还来人?不来给你闹事已经烧高香了。
丧事可是顺利地过去了。可后来他们又为房子的事情和我找别扭。为什么和我找别扭?不就是因为你是闺女呗。没小子(儿子)的难处真是说也说不完。他们就是觉得他们应该情受俺爹的房子和地方,可是俺爹人活着你们不管,现在他死了你们又想情受他的庄窠,你想我能让他们情受?两个老人都是俺养老送终,现在是新社会了,俺爹的地方就应该归俺。后来俺福儿结了婚,两个孙子也大了,俺就在俺爹原来的地方盖了新房子。盖房子的时候他们就不愿意让俺盖。俺拿出所有的地契和分单给他们看。房子是盖起来了,可他们后来还是找到了治(“刁难”的意思)俺的办法。俺盖的新房子按大队的规划是临街的房子,房子的东边是街,这样俺家的大门就可以向东开。俺的房子的东边按规划应该是街,可这地方原来是一个远房叔叔的地方,他家已经搬走,这地方就不该是他的了。可是俺叔叔撺掇着这个远房叔叔在俺家房子的东边挖了一个猪圈,他们要俺从巷道里开门走西边另一条街。俺这边临着街却叫俺走西边的街,你说这不是欺负人吗?可是咱没有办法,人家人多势众,最后俺掏了一千多块钱,快两千块钱了,买下了人家的猪圈,你说俺冤不冤。说起俺这一辈子受过的苦,俺心里就难受,俺不愿意再提起这些事,这是咱娘俩,我才给你说这些,连孩子们我也不给他们说这些。你说,说这些有什么用,孩子们嘴又不严实,光得罪人。
上述故事所体现的原则也可以总结为一个词,那就是“男性主义”。在传统社会,女性既然不能继承宗祧,她也就不能继承财产。在甄女士的故事里,并没有一个男性继承人的出现。她仅仅是恰好嫁到了本村,她的儿子并没有按照传统的程序过继给自己的父亲做嗣孙。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儿子应姓甄。但事实不是这样,她的儿子仍然姓高,她仅仅是为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她并不能作为宗祧继承人而存在。这就是她在举行葬礼和继承房屋与宅基地时遇到麻烦的原因。
这个故事的复杂性在于,由于时代的变迁,现代继承观念已经在农村传播,而且这种观念是得到了官方的支持的。这也正是甄女士为父亲举行葬礼的愿望得以实现,和她能够继承到父亲遗产的原因。假设没有共产党的社会改造运动,即使甄女士能举行葬礼,她也不一定能够得到遗产。但传统的力量仍然在起作用,这从甄女士担心自己父亲的葬礼不能顺利举行这一点就能体现出来。她在继承父亲遗产的过程中,也受到了一定的阻挠。那些扬言要破坏葬礼的人,和那些给她继承遗产制造麻烦的人,他们的行为逻辑仍然是传统文化中的男性主义。
在财产继承领域,传统习俗所遵循的第二个原则就是“男性主义”。作为继承的前提,财产的所有人首先是男性,女性是不能作为财产所有人被继承的。因此,妻方的亲属不可能成为继承人,所谓女系继承人必须是男人的姐妹的儿子,或男人的女儿的儿子。因此,血统必须是男人的血统。另外,继承人必须是男性,男人的女性亲属本人是没有资格成为继承人的,能够成为继承人的,是她们的儿子。非直系的男性继承人并不能像儿子一样无需任何程序就继承宗祧和财产,他们必须经过一定的程序,才能成为合法的继承人。传统上,这样的继承人的确立要经过宗族的承认,要订立文字的协议,嗣子要改宗、改姓。改姓是改宗的外在标志,也是改宗的象征性说法。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在传统文化的逻辑中,宗法的继承要重于财产的继承,也是财产继承的逻辑前提,虽然人们眼睛盯着的其实是财产。
在平安村的传统中,男性原则是无处不在的。在传统意味最浓厚的葬礼上,男性是主角,女性可以送殡,但打幡的必须是男性,我们看到甄女士的儿子虽然只有三四岁,但已经承担了孝子的重任。甄女士却不能为她的父母打幡送殡。还有,女性是不能以自身独立的身份被埋入祖坟的,她们只能以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被埋入丈夫家的祖坟。虽然殡葬制度已经经过了几十年的改造,但改造成功的只是这制度的外围部分,如尸体的处理方式。殡葬制度的核心部分如埋葬的原则(特别是涉及人与人关系的埋葬原则)却没有被触动。女儿不入祖坟的旧制没有被打破,这就是为什么冥婚仍在流行的原因,因为未婚的女子不嫁给一个男人就没有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