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躯体杂念太深,让本尊操纵起来很不舒服,不过多亏你的选择,既然你已不需要他,他也可以彻底安心躺下了。”
她对师父说了什么……
师父用身体……为她去换魔界圣药,她却对师父说,她要陪在大野人身边……
他留话说去仙山采药,却没告诉她,这味药要用他的身体换取。
她以为的师父,无所不能,根本不需要她这等废柴担心,于是,她就没心没肺地不再想他。
她的拜托只是小事情,他是师父呢,她以为他一定能轻松搞定的。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要这样……
她眼眸陡然幻出黑雾,皮肤泛起鳞斑,深红发黑,肥软的手儿变作利爪颤颤发着抖……
既入仙道先修神,既如魔道先欲心,以欲养心,心魔深种。
一声凄厉的龙吟从她喉咙溢出,纵身一跃,那是她在师父的看顾下从未跳过的高度,一身粉稚的鱼鳞被尽数甩尽,她退去鱼身返回龙形,以云为托,悬飞在深暗的半空中。
“哼,一条小鱼妄想越过龙门。”这等变幻在豢养各类魔兽的魔尊眼里不过雕虫小技,他抬手就想将这条小虫当场击落,却不想她机灵如虫般掉头就往九华霜曲山出入口急速飞离。
“啐。”他收手甩袖,“炼华,让你记挂的就是这么个东西吗?还以为她有点儿骨气要同本尊大战一场,结果却是个姑息性命、抛却所有的孬种。”
“哼,算她知道惜命。”轻甩长袍,狭长的紫眸一扫脚底魔兽肆虐、弱肉强食的画面,嘴角再度挂上凉笑。
忽然天空荡起一道惊雷,云团深处隐隐探出那条方才从他眼皮下溜走的红龙。
“去而复返,不过送死而已。”团聚手中魔气,他正欲送她归西,却见那龙首上站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仙资玉骨,雪白霓裳裹住曼妙的身体,白纱自额头垂下遮眼帘,随风飘然若舞,两柄如月牙弧的弯刀单手执在身后。她矗立在龙首,微微抬起脸庞,露出深海般蓝色的眼眸,清透的声音有力道地响彻在半空:“魔头,胆敢犯我天界仙境重地荼毒生灵。”
“……”这熟悉的声音让他听来舒畅透顶,他深吸一口气,恨不能将她正义凛然的声音全部吸入肺叶,鬼魅的笑意缓缓扩大。
“好一条小龙,不是逃跑而是去搬救兵了吗?哼,偏偏……搬来的却是本尊想要的女人。”
2、鱼跃龙门
星子,阔海。
一条艳红的锦鲤从远处缓缓游来,一道通天石门坐落在海平面,几个斑驳只能辨认出印记的字镌刻在石门横匾之上。
洞天石门柱。
支撑天界与地界永世隔离的神柱之一,直插深海底,高耸如云天。
一条锦鲤从远处海面游来,它的鱼尾极美,每每轻扫水波皆留下几片碎莲瓣,一路蜿蜒清香四起。它停驻在洞天石柱边,浮浮沉沉,抬眼眺望那已没入云端的石门顶端,吐着小小的泡儿。
它忽然不再前行,从水波里探出粉色的头来,金色眼瞳透着浓浓的留恋。
“我叫年泡泡,梦想是跳龙门。”
“为了不被吃掉,我要变成一条大龙!”
“师父让我下山找尘缘。”
“找到了以后嘛……还完前世欠的债,我就回去继续修炼了,龙门还在等我呢。”
“你要养我?”
“为什么?”
“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你前世对我有恩,所以我该报恩,对吗?”
“可是……恩和情是不能对等的。”
“是不能对等的……”
天海尽头放出晨曦的那一瞬,它终是闭上了眼,摆脱一切纷扰,纵身一跃而起,一朵幽莲从它尾端散开,托送它一飞冲天,几滴被它的鱼尾甩下的水珠重重地砸在海面上,一刹那海面涟漪团团……
一团火由心而起开始灼烧锦鲤的身体,那焰幻作新的皮囊,带着更厚重艳丽的鳞片,鱼尾伴着焰莲疯长,变作如屏山般大小的龙尾,一双龙角撕裂了额前的表皮,突兀地冒出,尖牙利爪,火蛇一般慢慢被拉长的身体……
一条活龙最终在空中浮现——
“师父,您看,我做到了……”
倪大野胸口的胀痛仿佛延绵了一世之久,当它开始退去之时,却让已习惯痛楚的他有些舍不得。
那痛走得太快太急,仿佛是他要失去什么一般,抬手,他抓住身边一只女人的手,像松了一口气一般,将那只冰凉的手朝自己拉近,就在几乎要贴上自己唇边的片刻,他睁开了眼。
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美丽、清灵、淡雅、面无表情,宛如仙子一般洁净无瑕。
他触电似的松开手,看向站在一边的娘亲。
“这……谁?”他这辈子最忌讳仙女这种物体了,长得像仙女的也不喜欢。
女人不说话,用白色的头纱重新掩盖住眼帘,转身,朝站在一边的娘亲低首交代:“令公子已无大碍,请放心。”
“道长,可知我儿是患了什么病,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啊?咱们倪家虽然男丁多,但是,那几个都不可靠,我就指望着我家小二爷给我家老爷传宗接代了。”
女人展眉轻笑:“夫人大可放心,令公子只是邪气入侵,如今作祟邪物已被本座擒下,令公子身体不会有碍的。只是……”
“呃?有何注意事项,道长大可说来。”
“是。夫人切记,令公子命中忌水。”
“别闹了,忌什么水,忌水我还不洗澡了吗……”
插嘴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老娘一个栗暴敲下来:“你可不是不要洗澡了吗?也不知什么情况就晕倒在温泉里,吐了一堆血,要不是这位仙游的道长路过,你怕是要比你老爹还早驾鹤西归了!”
“我晕倒在温泉里?什么情况?”
仙女一般的道长淡笑不语,悄然退出厢房。
“等等,我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那个什么仙女道长,你等等,我还有事想问问……”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记忆的某一块好像被冻结成冰,他觉得他床榻边应该有个不安分的小脑袋,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跳下床榻,他追出房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一条龙,正飘浮在他家山庄的上空,它垂首而待,一只琉璃金眸正与他对视。
它好大,瞳孔有他整个人那么大,殷红的须缕仙气飘飘地随风而动,艳红的鳞片遍布在眼眶,龙角隐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一声细碎的龙吟也能震动出风。
它看见了他,眼瞳稍动,从喉中发出低吟,眼睛眨了眨,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他听不明白的兽言兽语。
“这……这是……”
“少公子莫怕,此乃本座坐骑——年。”
“年?”短短一字,他喃喃地重复。
“此兽前身为鱼,生性善,不伤人。”
“……”
“公子若胆大,可上前摸摸它。”
这么大个家伙,发起怒来一爪子就能拍死他,谁有胆子去碰触它。他想开口调侃这仙风飘然的天女,手却不知被什么牵引住,不受控制地抚上这大家伙的眼眉。
指尖碰触到的鳞,冰冷、坚硬、厚实,似乎在表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进入它的心。
而藏进去的东西,也永远不会透露出来。
对不起,说好让你养我的……
我又食言了,都说食言而肥,你看,我又肥了不少,对吗?
我这般言而无信,你也受够了吧?
所以,不要再等我了,五百年已经够久了,五百年轮回往世的惩罚应该结束了,不要再在水里寻我,不要再被水吞没,不要再准备好鱼缸……
不要再记挂我。
找一个离水最远的地方,不被我们的约定束缚为你自己活一次,好吗?
“你的坐骑,为什么会掉泪?”
“……”
“道长,它在掉眼泪。”
“……”
“为什么?它是不是认得我?”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就想向那位天女求证。
“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既然有缘,终会一见,如若缘尽,便淡然处之。少公子,切记强求无福。本座告辞。”
她淡淡挥袖,隔开与倪大野的距离,轻巧地跃上龙首,扶角而站,轻声唤道:“年,回洞天石门柱。”
轰然一声,大家伙听命仰起龙首,面朝东海腾飞而起。
回首俯视,金色衣袍的公子慢慢变小,灵水秀山慢慢远去。
他在奔跑,追上它,想求一个答案。
求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执着的答案。
“年。”龙角边的天女闭眸唤她的名字。
她回应:“天女有何吩咐。”
“息心。”
“是。”
她回首,将视线看向辽阔的东海,加速升高,只留几片破碎的绵云证明她来过的痕迹。
她用这一世所有的时间向太平天女求救,用龙身为坐骑的条件换取太平天女解救九华霜曲山。
太平天女与那些天庭供养的女仙不同,她镇守天人两界重地,虽为天女却与勾阵一样是天界将守,魔物入侵,她难辞其咎。
“年,本座不用你供奉自由与时间,但求你将前身今世所有情怨统统放下,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皆因****而起,若你肯放下,本座即刻同你前往九华霜曲山。”
那些曾经纠结于心的小情小爱,从那刻起,于她不再是重要的东西。她的一己私欲,祸乱了人界,扰乱了天庭,毁掉的是自己的家,和本该最重要的人。
她没理由不放下。
她以为太平天女与那魔尊之间会有一场恶战,却不想他竟问出与她一样的问题。
“我不信,为何你没有那种感情?”
那一瞬间,她才明白为何太平天女要对她说那些话。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皆因****而起,你我皆有责任,任重而道远,何必自找怨念。”
“少用那些大话诳我,你定是觉得我们魔族在你们仙神眼里太过于低贱,你与炼华都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占了炼华尊者的身体,你明知道这样会破坏他的身体,为何还要这样做?”
“他当年为了一条小鱼下魔界求我,我就为他指了一条明路,那条小鱼不能修仙,那就修魔,否则,鱼寿该是多少就是多少。那时我让他留下的是一身灵力,从此他只能缩成孩童模样沦为笑柄,如今,他再度求我,已经没什么可以与我交换了,我只要他的躯体一用,有何不可?你该了解我,没有等价交换,我凭什么要白给他好处。”
“这便是你,说来情深,却只是自私而已。只觉得自己的情是情,只觉得自己的苦是苦。”
“为何宁可苦守那些破石柱也不愿和我去魔界?”魔尊用师父清灵的声音问着。
“帮你还债。”
“……”
简单四个字,字字诛心,听在年泡泡的耳朵里,像一柄利剑扎上她的胸口,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苍劲的风簌簌地刮过。
原来,她与那魔尊并无差异。
以为自己感情浓烈就觉得多么情深,其实压根没有学会如何爱人。
师父不是没有那种感情,只是不会用像他们这等低劣的办法表达出来。
“荼毒生灵,滥杀生灵,所有的孽障,我替你还。”
“……”
他沉默,不属于他的脸庞被一双白皙的手轻轻地捧起。
“离开吧。你杀孽太重,是不可能再入天人二界的。”
“……”
“就算你抢来炼华的身体,附他体穿过我的守界,也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太平天女仙灵般好听的声音吹拂进他的耳朵,“时辰已到,你我终究还是要两界相隔。”
“……”
像是印证她说的话,他的身体渐渐透明涣散,像一朵被风吹散的云,轻薄不堪一击,快要在天空中化开。
紫雾随着他透化散开,空中留下斑斑紫晶。他仿若不甘心,展袖伸手想要抓住她,手碰触到她,却因为透明的身体从她手心穿过,扑空……
“太平……”他唤出她的名字,那音调像被什么扼住了胸口般低哑。
她淡然地站在原地,眼眸凝视着他:“我知道,你不过想见我一面。”
“……”他想说些什么,可形体已经散化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看见唇形在动。
袖口、袍尾、指尖、眼眉,他的身体完全消散融化,只剩下一片轻盈的紫雾,连唇瓣的喃语也无法再看清楚,太平天女却像听懂了,轻轻颔首。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张唇,她小声地回应。
他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紫雾留恋萦绕在她身边不过片刻,就被九华霜曲山的劲风一吹而走,沉淀下来的只剩下一朵莲花。
那朵莲,年泡泡见过,在师父的胸口上,她在师父的胸口上看到它绽放着,如今却花苞一般被丢弃在这儿。
年泡泡退去龙身,化为人形,扑身抓住那朵幽莲,生怕它也会随着师父的身体一起消散不见。
那莲比想象中重许多,沉甸甸地砸在手里,莲瓣缀着凝露像极了泪珠,她胸口撞向地面,双手高托护住莲身,生怕它有丝毫损伤。
她抱住了莲花,看着眼前丝缕随风散化的紫雾发愣。沾染了九华霜曲山的土地,那些紫雾像找到了家,被净化透明,幻作有着熟悉气息的灵力,将颓败的山景治愈修复。嗜血魔兽受不住纯净灵力碎成粉末,古树复苏,灵泉重涌,就连山顶的晶雪也重新飘散而下。
她起身,抱着莲花走到露台前,看着眼前一幕幕再熟悉不过,家一般的山景,再也无法忍住喉头的苦涩,呜咽出声——
只有师父在的九华霜曲山,才是家。
师父的灵力回来了,对九华霜曲山所有生灵而言,这足够了,可是……对她,还不够,她想要师父真正回来,再一次牵她的手,用清灵的语调同她说话。
为了这个愿望,她可以背信弃义,抛掉承诺,她不能陪在大野人身边,她要去找到让师父回来的方法。
“年。你当真要去寻你师父的身体?”太平天女低首轻声问她。
“是。”
“哪怕比前世更怨更苦?”
“是。”
“那你听好。”
太平天女抬指一点,她手里的莲宛如找到主人般,竟顺势从她的胸口侵身而入,一瞬间,断断续续的记忆扑面而来,厚重的、隐秘的,那些被她所抛弃忘却的……
“为什么还不行?我不可以喜欢你吗?”
“我不要繁衍后嗣,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我对你是贪念,是嗔痴,是修行切忌的执念,是你没有也不需要的东西。”
“一寸情思一寸愁,好,真好,下辈子,我也不要这种垃圾了。”
“我才没有错,我……不要认错……”
太多她不想要的片段一股脑涌进她的脑海,连痛的记忆都那么清晰。
宛若一夜成人,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莲本不是属于师父的东西,而是她的一情一欲,她曾那么决绝把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统统抽离身体,像垃圾一般丢掉的东西,竟然被师父揣在胸口,附在他身。
难怪她永远也不明白何为****,难怪她永远懵懵懂懂不清不楚,少却了一情一欲,她是永远无法弄明白的……
为什么离开了九华霜曲山?
为什么不把一情一欲还给她?
为什么……愿意陪在她这只恶兽身边?
为了感悟她吗?
“现在,我已将炼华封印的东西还给你。”太平天女遥遥看向远方,“你本不必再受一次如此苦楚,但你若坚持要寻回你师父的身体,就必须去寻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收集他所有的记忆,天魔人三界,一点都不能错过。如果你收集到他全部的过往,再来找我。”
“多谢天女赐教。”
“想清楚了吗?”
“从来没这么清楚过……”
“哪怕那些记忆会让你痛不欲生?”
“是。”
“那……去吧。”
她要再度踏入尘世之旅,这一次,没有尘缘,没有纷扰,她要去寻师父所有的记忆。
把它们一点点寻回来。
3、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徒儿
雪色霜景,红莲池畔。
白亦白,红亦红。
一头垂青丝,一袭银锦织。
她仰躺着,伸手想触摸那随霜雪清扬的发丝,手却被冷漠地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