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专家就坐在我的对面,他的身上散发着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性格特征——谨慎、内敛、坚毅……你说,你想听什么呢?做我这行,无非是医生、病人。
故事一
我知道您刚开完了一个会议,是专家鉴定会,您能谈谈吗?
丁专家点了一支烟,停顿了一会儿,似乎陷入某种氛围:其实,这种鉴定会并不稀奇。有一个青年男子,在车祸中腿被撞断了。为他接骨的医生是位专科毕业的骨科医生,因为他的学历曾受到质疑。这位医生为患者第一次接骨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拍片发现伤口处有裂纹。于是,进行第二次手术。
这时,病人的体质还比较虚弱,在二次手术过程中,病人突然血压骤降,心跳停止。接骨手术被迫中止,救命要紧!紧急抢救,输血、输氧、输液,病人脱离了危险,但接骨的手术是不能再继续了,就这样错过了最佳时机,年轻人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后遗症——拐了。他还没有结婚,按世俗的说法,他的条件大大降低,幸福也会掺水。
我不解,问,那这件事与专家鉴定会有什么联系呢?
下面就要说到最重要的问题。丁专家接着说,小伙子出院后,便认为第一次手术后的裂缝是医疗事故,一定要索赔并诉诸法律。这个专家鉴定会便必不可少了。
主治医生说,第一次接骨非常成功,裂纹是患者活动锻炼时摔跤造成。
会议现场十分激烈,患者的父亲和哥哥都来了,双方僵持着。
丁专家沉入一种审视状态:我与另外6位专家仔细看了第二次手术前拍的X片,在骨断处边缘出现裂缝——依我的经验,这种裂缝多数是由于医生的医术不过硬,在手术中慌乱、用力不当造成的,但是,麻烦就出在这里,也不能完全排除摔跤致伤。有力的判断只有找证据。
病人说,这个医生根本不够格,他不配做医生,我没摔跤。
病人的哥哥说,对,这个医生太差劲,就是他把手术做坏的。
病人的父亲说,这个医生根本不够格,这明明是医疗事故。
我们希望听到有力的证据,而病人一方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说实话,我心里很同情病人,很希望他能胜诉,也对工作不够努力认真的医生们敲个警钟。但是,话又说回来,几万元钱对于挣工资的医生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而且,医生面临这样的风险也太多了。
最后,7位到场的专家都投了票,裁定不属于医疗事故。
我走出门的时候,他们父子3人竟抱在一起痛哭,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无能为力了。
故事二
这次我还没有再说话,丁专家就主动地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因为医生面临的风险太大,而出了事故都要医生个人承担,所以有了疑难病症,很多医生就望而却步。
这次是我的亲身经历。
一个9岁的小男孩,腿上长了个恶性肿瘤,必须要做手术。但是我发现,要切除肿瘤实在不易,与膝盖处的健康组织与神经密切关系,剥离相当困难,十之八九是要瘫痪的。我知道这是非常棘手的问题,如果病人的父母不明白情况,加上爱子心切,见到儿子瘫痪一定会打官司。作为主治医生,没有不希望病人在自己手里恢复健康的。行医几十年,我对声誉看得很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探险。过去,病人把医生看成是救死扶伤的天使,可现在好多病人认为医生是“开了肚子要红包”的贪婪的“白狼”。社会上的确有那么一小部分医生在病人身上发财,败坏了医务人员的名声。
我把情况告诉了孩子的父亲,希望经济允许就去北京看看吧。
可怜的父子俩去了北京肿瘤医院、301医院,得出的都是动手术必然瘫痪的结论。考虑到在北京昂贵的吃住花销,他们又返回来让我治疗。
这时,由于时间的耽搁,恶性肿瘤又有了发展,连十分之一的站立希望也没有了。手术之后,那小小的身体陷入了轮椅之中。
这件事一直折磨我好长时间,我想当时我决定手术呢?那走出医院大门的说不定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退一步讲,至少也不会背上那么多金钱债务,全家陷入生活的困境。像这样的例子,医生们遇到的多了。
讲到这儿,丁专家又点燃了一支烟,神态愈加凝重。他缓缓说到,现在的医疗界,有两点弊病。第一,病人是绝对吃亏的一方,或耽搁了痊愈的微弱希望,或造成经济损失,使生活陷入困境;第二,在重大疑难病症之前,医生不敢探索冒险,缩手缩脚,丧失了获得宝贵的临床经验的机会,缺乏建树。从而使我国医疗科学成果的尖端探索步伐明显地迟缓下来。
这两个弊端让人想起来就不得不忧心忡忡啊!
一时间我们俩都没说话。
200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