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茶进入人们日常生活之中,是在唐以前。唐、宋及其以后,艺术的品茶,成为文人士大夫日常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有些人为茶的改良和提高,茶的普及和推广,为改粗放饮茶而为艺术的品茶,作出了很大贡献,陆羽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陆羽一生坎坷但又富于传奇色彩。他一来到人间,就被父母遗弃于竟陵(今湖北钟祥县)城下的河边,而被一位叫智积大师的和尚收养,教以识字,也为寺中做养牛、打柴的杂役。稍稍长大,仍然无名无姓,只好求助于《易》卦,卜筮的卦辞是:“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正好和他的出身合拍,于是,他就以陆为姓,以羽为名,以鸿渐为字了。后来,他不堪其苦,逃离佛寺,做过优伶,当过伶师,“作诙谐数千言”。史书记载他貌丑陋而性聪颖,“学赡辞逸,诙谐纵辩”,“聪俊多能”。与生俱来的不幸给他带来的心灵上的创伤,使他常常“独行野中,诵诗击木,徘徊不得意,或恸哭而归”。所结交多名人,如颜真卿、张志和之属。一生游踪不定,“于江湖称竟陵子,于南越称桑苎翁”。他逃离最初托身的佛寺以后,并没有忘记收养、抚育并给他以启蒙教育的恩师,唐代李肇《国史补》记载,“羽少事竟陵禅师智积,异日,在他处闻禅师去世,哭之甚哀,做诗寄情”,诗为:“不羡白玉盏,不羡黄金罍,亦不羡朝入省,亦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荣华富贵都不是自己所萦心的,只有西江之水,能朝夕流向竟陵城下,陪伴师父,这才是自己所歆羡的。
他一生游历天下,遍尝各地所产的茶,遍尝各地所出的水,著《茶经》三卷,“分其源,制其具,教其造,设其器,命其煮”(皮日休《茶中十咏序》)。常常亲身攀葛附藤,深入产地,采茶制茶,以改良茶叶,推广茶艺。皇甫曾有《送陆鸿渐山人采茶》诗:
千峰待逋客,春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幽期山寺远,野饭石泉清。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磬声。
皇甫冉有《送陆鸿渐栖霞寺采茶》诗:
采茶非采绿,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旧知山寺路,时宿野人家。借问王孙草,何时泛碗花。
都反映了他深山采茶的情景。他的生年已不可考,李肇说他故于贞元末,也就是公元八7四年左右。后人纪念他,奉他为茶神,并画像、塑像以肖其形。李肇《国史补》卷下记载,当时江南郡有一个管物资供应的官员,“以干事自任”,就是很能干,会办事,也很自信。一次,新来了一位刺史,他请这位长官视察他主管的各个库房存放物资的情况,“刺史乃往,初见一室,署云‘酒库’,诸醖毕熟,其外画一神,刺史问:‘何也?’答曰:‘杜康’,刺史曰:‘公有余也。’又一室,署云‘茶库’,诸茗毕具,复有一神,问曰:‘何?’曰:‘陆鸿渐也。’刺史益善之。又一室云‘菹库’,诸菹毕备,亦有一神,问曰:‘何?’吏曰:‘蔡伯喈’,刺史大笑,曰:‘不必置此!’”这位库官把陆羽奉为茶神,以镇茶库;把夏代的杜康奉为酒神,以镇酒库;蔡伯喈即蔡邕,是东汉末的大文学家,菹是菜制品,大概这位能干之吏取蔡伯喈之蔡和菜字谐音,所以奉为菹库之神,不伦不类,惹得刺史大笑,说:“不必置此!”李肇《国史补》还记载,陆羽“有文学,多意思”,即有文采,好深思,“耻一物不尽其妙,茶术尤著。”当时,“巩县陶者多为瓷偶人,号陆鸿渐”,而一般茶商多买而奉若神明。赵璘的《因话录》也记载,“陆羽性嗜茶,始创煎茶法,至今鬻茶之家,陶为其像”而奉养之,认为“可宜茶足利”,保佑发财。宋代也还是如此。欧阳修的《集古录跋尾》卷九,录有《陆文学传》一块石刻文字,碑文刻的是陆羽的自叙,旁边有李阳为陆羽所画的像和像赞,还有刘冥鸿的后叙。这块碑是唐懿宗咸通十五年(874)所立,宋时在复州,即今天的湖北沔阳县,现在已经佚失了。欧阳修在跋文中记述了这块石刻文字,并说:“至今俚俗卖茶肆中常置一偶人于灶侧,云此号陆鸿渐。”
陆羽做了对人们有益的事,人们纪念他,歌颂他,他是当之无愧的。明代冯时可《茶录》中说:“鸿渐伎俩磊块,著是《茶经》,盖以逃名也,示人以处其小,无忘于大也”,“不知者,乃谓其宿名。夫羽恶用名?彼用名者,且经六经,而经茶乎?”他是从“茶之为艺下矣”这一角度来评价陆羽的,虽嫌片面,不过也说出了陆羽视名利如浮云的个性,而陆羽的功绩,却要高于许许多多治“六经”者。
像陆羽那样,一生从事茶的品评、研究、推广的人,历史上留下记载的并不多见。有之,则是一些酷嗜品茶艺术的人,他们对品茶艺术的普及和提高也起了重要作用。如北宋的蔡襄,所著《茶录》,对当时流行的“斗茶”加以提高和系统化,从而发挥了品茶艺术的极致。苏东坡曾说,蔡襄对斗茶非常喜爱,斗而饮之,习以为常,到了晚年,“老病而不能饮,日烹而玩之”,可见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斗茶能给他带来多么大的乐趣!明代闻龙在《茶笺》中,记他的老朋友周文甫,“自少至老,茗碗熏炉,无时暂废。饮茶有定期:且明、晏食、禺中、□时、下舂、黄昏,凡六举”,这是他自烹自饮,而“其童仆烹点不与焉”。也是有深深茶癖的人。
在唐、宋以来的文人生活中,品茶给他们带来了无限的情趣,他们在其中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超脱感和心理上的愉悦。试看唐李德裕的《忆茗茶》诗:
谷中春日暖,渐忆啜茶英。欲及清明火,能清醉客心。松花飘鼎泛,兰气入瓯轻。饮罢闲无事,扪萝溪上行。
作者本是官场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是“牛李党争”的代表者。但在这首诗中,作者的形象却是那么雍容闲逸,这是作者摄下的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镜头,在这里,也许才能发现深藏在他心中的对宦海风波的厌倦情绪。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饮茶诗中所明白表露的淡泊情趣,和他自己的处世哲学分不开。如他的《食后》咏茶诗:
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
快活的人叹惜一天天过得太快,忧伤的人却有日长如年的感觉,自己既无乐事,也无忧伤,“聊乘化以归尽兮,乐夫天命复奚疑?”按照自然法则走向生命的尽头。他的《睡后茶兴忆杨同州》同样表现了这种情趣:
昨晚饮太多,嵬峨连宵醉。今朝餐又饱,烂熳移时睡。睡足摩挲眼,眼前无一事。信脚绕池行,偶然得幽致。婆娑绿阴树,斑驳青苔地,此处置绳床,傍边洗茶器。白瓯瓷甚洁,红炉炭方炽。沫下麴尘香,花移鱼眼沸。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气。不见杨慕巢,谁人知此味。
上有绿影婆娑的大树,下有绳床可凭可依,素瓷红炉,器洁茶新,饮罢偶忆故人,以茶香寄诗情,置身于此情此景中的白居易,陶陶然自得其乐。
宋人诗中,这种于茶中求超脱的气氛也无处不有。如苏轼的《试院煎茶》诗: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我今贫病长苦饥,分为玉碗捧蛾眉。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相行随。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起。
苏辙《和子瞻煎茶》诗:
年来病懒百不堪,未废饮食求芳甘。煎茶旧法出西蜀,水声火候犹能谙。相传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君不见,闽中茶品天下高,倾身事茶不知劳;又不见,北方茗饮无不有,盐酪椒姜夸满口。我今倦游思故乡,不学南方与北方。铜铛得火蚯蚓叫,匙脚旋转秋萤光。何时茅檐归去炙背读文字,遣儿折取枯枝女煎汤。
美人伴酒,向来是文人骚客歌咏的题材,而美人伴茶,也常常出现在这些人描写日常生活的诗词中。苏轼有“从来佳茗似佳人”的诗句,把佳茗比做美人。唐代已有以美人春睡饮茶为题材的诗,如崔珏《美人尝茶行》:
云鬓枕落困春泥,玉郎为碾瑟瑟尘。闲教鹦鹉啄窗响,和娇扶起浓睡人。银瓶贮泉水一掬,松雨声来乳花熟。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明眸渐开横秋水,手拨丝篁醉心起。台前却坐推金筝,不语思量梦中事。
诗中,把美人春睡慵懒,品茗小坐的闺房情态刻画得惟妙惟肖。
明代的大学士王世贞,有《解语花·题美人捧茶》一词,把美人伴茶的情景写得纤细秾丽,绰约动人:
中泠乍汲,谷雨初收,宝鼎松声细。柳腰娇倚,熏笼畔,斗把碧旗碾试。兰芽玉蕊,勾引出清风一缕。颦翠娥斜捧金瓯,暗送春山意。
微袅露鬟云髻,瑞龙涎犹自沾恋纤指。流莺新脆低低道:卯酒可醉还起?双鬟小婢,越显得那人清丽。临饮时须索先尝,添取樱桃味。
明末清初的钱谦益和名妓柳如是的结合,是文坛上的一大风流艳事。钱谦益在《影梅庵忆语》中,有一段精彩的文字,谈他们品茗斗趣的日常生活: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片界。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炊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为玉碗捧娥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描写得真是柔情似水,蜜意如梦,怡情惬意,表现了作者对此的极大满足。
从明人开始,还喜欢焚香伴茶,这最先从江浙一带兴起。文震亨《长物志》卷十二有“香茗”一节,“香”是所焚之香,“茗”是茶。他记述了焚香伴炊的情趣:
香、茗之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初阳薄暝,兴味萧骚,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拓帖,挥麈闲吟,篝灯夜读,可以远辟睡魔;青衣红袖,密语谈私,可以助情热意;坐雨闭窗,饭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烦。醉筵醒客,夜雨蓬窗,长啸空楼,冰弦戛指,可以佐欢解渴。品之最优者以沉香、岕茶为首,第焚煮有法,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耳。
这一段文字,说名香和名茶能佐人清趣的作用有六:一是隐士羽客,谈玄论道,能清心悦神助人谈兴;二是晨曦薄暮,兴致索然时,可使人心胸开阔,长啸尽兴;三是或晴窗之下,读碑摹帖,或手执拂尘,有所吟咏;或烛台高笼,灯下夜读,可以祛除睡魔;四是家人相聚,儿女情长,喁喁私语,能助天伦之乐;五是雨窗紧闭,饭后小踱,焚香啜茗,能排烦恼,解寂寥;六是醉后初醒,或窗下夜话,或空楼长啸,或一曲挥洒,既佐欢而又解渴。茶与文人的生活,竟是如此的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