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这个指挥伴舞乐队的鼓手,也曲终人散离开了部队,更弦改道诲人不倦吃粉笔末去了。在我来北京不久,便听到有关这对舞伴结为革命终身伴侣的消息。并听说婚礼上的我们那位小秘书,春风得意打扮得非常漂亮,穿一身金丝绒礼服。人饰衣服马饰鞍,完全是一派贵夫人气派。其实那时她还不到当时法定的结婚年龄,才只有十七岁。
说起来这已是四十年前的事情,直至我到了耳顺之年再回想起来,才不像过去那样耿耿于怀了。甚至还有些后悔,如果当时不感情用事,好好打那卡斯鼓,就不会让人一脚给踢出来,不离开俱乐部自然也就学会了跳舞,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尴尬。
通过几天的观舞,终于观出点儿门道,发现找舞伴也有学问,不是拉过来一个就能跳的。我就见到这样一位,他看准一位女士作为目标,上前鞠个躬就跟人家跳起来。女士的舞伴说话了:“这人真不地道,也不打个招呼就把舞伴戗走了。”舞场有舞场的规矩,请人跳舞得先征得对方舞伴的认可。“先生,这位女士舞跳得很好。我能请您的舞伴跳个舞吗?”舞场上也讲专利。若是知道人家是夫妇,那你就更得敬而远之。因为舞场上的夫妻十对有九对闹不到一块儿。若是你再里边一掺乎,那可就成了真正的插足,舞场上的第三者。
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走上舞场的,目的很明确,跳舞只是为调节生活和锻炼身体,并无奢求。至于舞伴,反正是乾对坤天对地有个异性舞伴就行。
下舞场跟下浴池似乎有同样的感觉,开始看到那热腾腾的浴池,池那么深,水又那么热,心里不免有些发怵。可是当你跳下去之后则是另一番感受。先是烫得你皮肉生疼,不一会儿就适应了,便会感到舒服无比,既舒服又解乏,就再不想上来了。老北京人管洗澡叫烫澡,管去浴池叫泡澡塘子。妙在“烫”和“泡”上。
跳舞也如此。学跳舞一下就上瘾,每天必跳。可是随着跳舞兴趣的增加,便再不满足自己跳舞的初级阶段了,只好去提高,参加交谊舞辅导班。
前来参加提高班的人很多,大多是成双成对来的,人家是熟人,或是多年的舞伴。另一种则是像我这样的孤雁,既然雁落平沙也就只好自己去找伴了。就在我寻找舞伴而又羞于出口的时候,一位女士来到我面前,大大方方地问我:“有舞伴吗?”
没有。但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咱一起跳,好吗?”她的话里带有不容分说的语气。不等我回答,她已同我面对面站在一块儿了并摆出等待拦腰的姿式。
她姿式很美,脸微微向上仰起,头也微微扭向一侧,展胸收腹,标准的女士身体后仰十五度。离我最近的是两个胸乳和伸向前的尖下颏儿。她的下颏不仅尖而且还略微有点儿向上翘,显示出女人的高贵——妩媚和骄傲。
同这样一位女士在一起学舞,我求之不得。可是越求之不得越不敢去看。我依然是做出正人君子的样子,只能凭另一种感官去体验。她的手真软,热乎乎麻酥酥,似乎还带有静电。我那只拦腰的手也有相似的感觉,她的腰软而富有弹性,使我想到那揉好的面团。
我们学的是慢四步舞。按老师要求,在跳这舞时两腿必须绷直,两人的腿与腿之间是不能有缝隙的,就是夹一张纸也不许掉。只有这样才能跳好“慢四”特有的舞步,仰首阔步稳重大方。就如同一匹好马走出的那种顺拐的步子左右开弓。迈一起迈,停一起停。否则是跳不出这种舞步的。
我有些迟疑了,这不合适吧?真不好意思把腿伸过去。而对方对此却不屑一顾,并用带有命令的语气对我说:“靠近点,没听到刚才老师提的要求吗?”
她随手从裤兜掏出块手帕抖了抖,提着两角往我们两人的腿间一放。我这才恍然大悟,她是以手帕代纸来纠正我的腿使之靠近的。接着她又莞尔一笑补充道:“若是手绢掉地上踩了,可得给我洗。”
“当然,当然,一定注意。”
她这种别出心裁的做法果然有效,一块小小的手帕就把我给治了。虽然两人的腿与腿之间不再有空隙了,而上半身却越发向后闪得厉害。因为女人的前胸也是禁区,那里有两个小山包,是绝对不能贴近的。可是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并在心里默念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是灵,都有点胡思乱想了。
后来才知道她是某医院的大夫,因身体有病提前退休。结果退休后在家里一待病更严重了,才来这里求医的,跳舞也能治病。
她不仅学跳舞一丝不苟,还善于细心观察。通过她的介绍,我才知道这些人谁跟谁是舞伴,谁跟谁是伉俪。她还讲给我听舞伴有两种,一种是临时的跳完舞就散,另一种是固定舞伴,带有专利性质,你属于我,我属于你,总是两人在一起跳,形影不离。
我想到我家屋脊上那对总是嘴对嘴咕噜咕噜叫的楼鸽。
同时她还是个非常要强的女性。学跳舞她不仅对自己要求严格,连对方你也休想蒙混过关。说实在话,我也是很用心学的,每次学舞都一身汗。尽管这样,由于跳舞时间没有她长,有些舞步到时候还是跳不上来。而且跳交谊舞又是由男士领舞,跳不对对方那是感到很别扭的。每当我带不起来或是领舞领错了的时候,她便毫不客气地拉你的胳膊踹你的腿,硬带着你跳。舞场上典型的阴盛阳衰,闹得我很不好意思。尤其是一生教学生教惯了,哪受得了她这一通揉搓?但也知道她这也是出于无奈才这样做的,便也就自找台阶说:“事不过三,事不过三。”甚至还以夸某一位男士跳得如何好,以显示自己的大度,并不为她刚才的不礼貌而计较,还带有自责的意思。
谁知她听了之后,却说:“光说人家跳得如何如何好,你自己也学着点儿呀!”
甚至还有一次因踩了她的脚而对人不尊。她没有说伤人的话,但她那做法比说伤人的话还让人难以接受。她掏出了一卷纸在手里揉了揉,揉平了皱褶,同时也揉碎了我的心。她二话没说,一个人到旁边用女人专用的那种纸擦皮鞋去了。揭人莫揭短,打人莫打脸。这比那厉害多了,是拿刀子捅你的心窝。
好不容易才熬过这三十分钟的学舞时间,并决定一走了之,天高任鸟飞,我不相信找不到合作的舞伴。
就在我从小院走出另寻舞伴的时候,遇到了我三十年前的一个姓冯的同事。那时年轻精力充沛,没课的时候,我们二人便一对一到篮球场上去“斗牛”。谁输了谁用脑袋顶球。他在上大学时就是师院校队的队员,当然是他投篮投得准。我也不示弱,个高,猛张飞一个。斗起牛来自然是龙争虎斗,并斗出个绰号“斗牛士”。
过去人们常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说明变化巨大。三十年的变化的确是很大的,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洗礼后,我们都由青年步入了老年。尽管他比我小那么几岁,如今也年过半百。可是不显老,满头黑发依然是那么浓密,而且梳理得很好,还带有自然弯。头发黑但不像拿染发水染过的样子,黑,但不刺眼。
更难得的是他的性格,仍然像过去那样热情,同我见面先击掌。“真没想到会在舞场上见到你。”
我一眼便看了出来,他这番举动不仅仅是向我表示热情,也是让他身边那个舞伴看的。那位女士的性格则与他形成鲜明的对照,人长得很清秀,戴一副普通眼镜,举止也稳重,是个很有教养的女知识分子形象。他先向那位女士介绍了我同他的关系。介绍我时他句句带着夸奖,说我是文工团出身,会拉小提琴,还写过小说等等,足足替我吹嘘了一通,弄得我晕头晕脑,只好礼貌地向他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夫人。”
什么?夫人?我有些茫然。他的夫人我是见过的。那时他称爱人为“仇人”,并领略过他那仇人的厉害,为劝架亲眼见到他让妻子挠了个满脸花。怎么能同眼前的他这位夫人对得上号呢?大概也是受离婚风潮的影响,他原来的夫人,也被更新换代了?
这时的斗牛士老友,似乎看出我的困惑,便补充说:“这是我第二夫人。”
我在听这话时,感到很不自在,因为这话是当着当事人的面说的,真有点儿不留情面。出人意料的是,这位第二夫人不仅不恼,依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很从容地站在我面前,就像某些大人物向来访的国宾介绍夫人时那样泰然自若。
原来是他在舞场上相识的情人。情人的丈夫到海南岛炒房地产去了,长年不归,便找了他这个“临时代课”的。
如今我们这位斗牛士,也因经商挣了俩钱牛起来了。穿名牌.戴名牌,手上的戒指足有半两重,闪闪发光。为了说明他落落大方不拘小节,还一再让他那第二夫人跟我跳舞。盛情难却跳是跳了,却跳不到一块儿,方知自己落了伍。人家跳的是维也纳华尔兹,旋转如风车。我只会跳波士顿华尔兹,那是慢三步。
次日我去学舞,是强捏着鼻子去的。心里很矛盾,当时心里是这样想的:再找个舞伴吧,也不那么好找。不来吧半途而废又感到可惜。也许她自知无趣不再来学舞更好,一个人照样可以学,下边请别人带带也就会了。
结果又是判断上的错误,到教舞的时候她踩着钟点来了。打扮得那叫人眼亮。头发也剪短了,更加精神焕发。脚上的鞋也换了,比原来那双还尖,跟比那双更高,使她那两只脚往下戳着,上身就更显得展胸收腹,婷婷玉立。她那身衣服更为耀眼,一身姜黄色的时装。上衣短,而下身却显得比往常长了很多,裤线锋利跟刀刃似的。
我没有理她。她也没有理我。学舞时也跟例行公事一样,老师让合位,她就面对面往我跟前一站,面无表情。全然像那为帝王殉葬灌了水银的宫女。我对她敬而远之,她对我也远而敬之。可是当老师要求做造型时,两人的身体必须相依相靠时,她也照办。要什么姿式有什么姿式,绝不偷工减料。尽管两个人的组合并非天衣无缝,但也获得好评。教舞的老师还特意让我俩站出来当众表演一番。结果却出了差错。不知是我腿支撑的力量不够,还是她向外展体时用力过大,险些出人身事故。多亏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她笑了,我呆了。呆得竟然忘了把手松开,就连我那只手都握出汗来了。同时还发现她手上戴有两个戒指。一个普通戒指,细而光滑。另一个则感到疙疙瘩瘩硌手。不用看也能猜出,那上边镶有宝石。我想,不论是红宝石、蓝宝石,还是紫晶、祖母绿,一到夜里就会放光的。
散场后,我怀着无边的遐想从学舞的小院走出来,走得很慢。这时,在外边场地跳舞的人们也在渐渐散了。显得很空旷。
“还生我的气吗?”
我正在踏着花坛中的甬道慢慢走着,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当我反应过来回头去看时,她已站在我面前了。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便对她说:“其实那点事算不了啥,早就该握手言和。”
听了我这番话她也笑了,“你刚才握人家手的时间还短吗,还想再握一次怎么着?”
我只好笑笑。真让人哭笑不得。
来公园跳舞和遛早儿的人,逐渐散去了,而前来游园参观的人还未到来,整个公园显现出原来固有的幽静。我们便在花坛边的铁栏上坐了下来。
还是她先开的口。她没有向我表示歉意,而是讲起来这儿跳舞的事。她说她曾有过一个舞伴,但后来俩人掰了。原因是对方约她到舞厅去跳舞,同时还约了别人,有时四五个,跟皇帝身边的妃子似的。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对我解释说:“其实我这个人很好交,日子一长你就知道了。”
我无言以对。说实在话,像她这样的女人我还是头一次碰到。她心直口快,跟水那么透亮,也不乏多情。可是也够人一受。就像跳舞时人们嘴里含的那种口香糖。这种糖虽然不怎么甜,但伴着慢慢咀嚼那淡淡的清香就会随之而出,而且越嚼味越浓,余味久长。可是嚼不烂,也咽不下,最后还得吐出去。
我也坦率地把这话讲给了她。
她说我不愧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比那一针见血的刀子嘴还厉害,旁敲侧击。她在说这话的语气虽然多少带有一点嗔怪,但还是笑着说的,并且对口香糖这个比喻很感兴趣。她说:“口香糖是舞人之友,跳舞时,口里必不可少的除臭剂。”
这话把我也给说乐了,心里说她默许了。
口香糖此人不苟言笑,但很健谈。而且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又说起舞场上的事来了。她说凡是夫妻在一起跳舞闹别扭,都是夫人闹脾气,丈夫没脾气,俯首甘为孺子牛,任人宰割。她说到宰割二字时,不知是同情弱者,还是出于当今女人那种女权主义的特有心理.还伸出手掌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我问她为啥会造成这种不平等的状况时,她解释说这是女人的天性、女性的劣根性。总是希望自己的男人比别人家的男人强,比别人家的男人高,高又高不上去,可不就发脾气嘛。再发脾气也是弱者的表现,有能耐你自己去独当一面?
关于夫妇跳舞那种不正常的现象,我也见过,至少见过两对。一对两人都在六十岁上下,另一对两个人加在一起也只有我这个年岁。其共同的地方是,男的都是红脸汉,而且两个人还都仪表堂堂,长得很出众。而两位女士那可就得另说着了,脸发黄,眼圈发黑,体弱。我说真让人不解,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为啥那样怕老婆?
她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也是一种病态心理,愿打愿挨。”
“能不能给我也咨询咨询,我多年来患有肠痉挛症,只要一工作紧张或是情绪不好肚子就疼,怎样对待这种病哪?”
“属于神经系统的这种病很顽固,是很难根除的,可用输导法把它引到别处去。输导,你懂吧?”
“我们搞教育的人叫诱导,循循善诱。”
“据不少患者给我讲,只要一犯脚气,别的病就好,或是轻了好多,等到脚气一不痒了,那病还就立马就到。”
我听得入了神,“夏大夫您真了不起,您这套理论在医学上可是一大贡献——脚气治愈法。说不定还会获得专利哪!往后你就不会再来这公园跳舞了,到各大舞厅去跳,光一张门票得一百多。”
“对不起,咱没那瘾。”接着她又补充说,“像咱这一代人,这辈子就够亏的了,为了俩臭钱再把老本儿搭上,犯得上吗?咱这一代人得大补。”
我问她怎么个补法,她说:“亏血的输血,亏营养的输液,要自寻其乐。光说不练假把势,走,咱们跳去,俩人跳,把咱学过的舞都复习复习。”
她把我给拉起来后,又掏出那块手帕抖了抖问我:“还用得着它吗?”
我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
她说,“那就用它擦汗吧。”
我们便在公园一角跳起舞来。正如跳五步曲中说的那样,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跳得那叫痛快。
在我们练完舞从公园出来的路上,她对教师的蜡烛精神给予赞美,还说她是怎样在老师的帮助下戴上红领巾的。并且还学着当年那些淘气的学生唱的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师到我家。
我对穿白大褂的人也表示了赞美,说医生是人间的啄木鸟,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我提到了林巧稚。她说人们只知道林巧稚如何如何好,获得什么荣誉,而她所失掉的却无人所知。今后像白求恩那样的人可能还有,那就看有没有战争了,但是却不会再有第二个林巧稚。
在分手告别的时候,我们又做出了联手合作参加今秋交谊舞大赛的决定。从此我们便成了固定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