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先生对学生的要求是严格的,如同当年老师教他那样,一丝一毫不许走样。就连夹琴也绝不允许使用肩托。因此,他教过的学生都留下了师徒相承的痕迹,左肩高右肩低。小珠珠这得意门生更甚,连脊椎骨也变了形。一位整形医生看了片子后,建议他今后拉琴一定要用肩托,这样,夹琴时肩膀就不会往上耸了。楚老先生听了后一笑问道:“这位‘蒙古大夫’他会拉小提琴吗?”他有一定之规。
老先生开始给学生范奏,让学生照葫芦画瓢。便拿出那把古琴,把这首新的练习曲范奏一遍。谁知这磨细了弦纽的古琴全跑了弦,得重新定音。楚思源老人对音准极为重视,一向是用音叉给琴定音的,他认为音叉比音笛更为精确。只是音叉的声音太弱了,仅能听到像蚊子那么小的嗡嗡声,很难辨出音的高低来。人老了,连耳朵也迟钝了。但老有老的办法,他将敲响的音叉往琴的共鸣箱上边一插,顿时声音就增大了几倍。
教师范奏的效果是直观的,可以让学生模拟。因此他在范奏时尽量做到动作规范,奏出应有的水平。只是他的手不听使唤,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尽管他拉得松香末在眼前腾起团团云雾,呛得他一劲儿咳嗽,但还是比节拍器的“嗒嗒”声慢半拍。连他自己也感到懊丧,为啥会跟不上呢?
楚思源在他年轻时,跟哈尔滨的一个白俄学的琴。那个流亡到我国东北的俄国贵族,算不上什么小提琴家,其水平在他们国家的乐队里只属于“客串”。但在当时只见过二胡三弦的中国人心目中,居然会拉这四根弦的乐器,着实让人感到高深莫测。当时他就是以这种敬仰的心情,跟那个老毛子学拉这“歪脖琴”的。那时只有十七岁的楚思源,在拜见那个大鼻子老师时,心里不免有些紧张,竟然将“外渥林”听成了“歪脖琴”。这琴他没有白学,头也没有白磕,出师后便在一个乐队里坐上了首席小提琴那把交椅。很自然,他这首席随着时间也就成为了过去。
为此,他后悔自己学琴太晚了。人们说:一日笙,百日箫,小提琴靠的是童子功。尽管他学琴时废寝忘食暑去寒来,也只能达到如此水平。这是他毕生的遗憾!就为这个,他才要把他的学生培养成像盛中国那样的神童。那时的盛中国就是戴着红领巾登台演奏的,为他伴奏的却是个极为庞大的交响乐队。那是何等气派!虽然他也深知自己没有盛雪教授教子成龙的那种水平,但他却坚信“秀才可以教出状元来”,功到自然成。
学小提琴是个苦功夫,一般都是按教科书一本本地拉,一首曲子一个阶梯。在这自古华山一条路上,那些跟他学琴的孩子,不是半途而废,就是另找门路跟别的老师学去了。小珠珠也就成为他最大的希望。让楚思源老人失望的是,他这得意门生近日来一反常态,留的练习曲不能好好完成,甚至连刚才听老师范奏,也不像过去那样洗耳恭听,竟然跟小猫逗了起来,用琴弓子上的马尾蹭猫的鼻子,把睡觉的小花猫给蹭醒了,跟人逗起来没完。这琴还怎么教呢?
老先生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他又想起老伴去世的那个夜晚。若不是因为他夜里抄谱子,腾腾烟雾和灯光刺激得她睡不好觉,也不会使她心脏病猝发离开人间的。而这不全是为了这颗希望的明珠吗?楚思源深感悲凉,但却没有责备他的学生,而是把那小花猫送进书橱关了禁闭。他用琴带着小珠珠拉这首练习曲,以防止他心猿意马再分散精力。
师生同拉一首曲子,本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一老一少,一高一低,人与人相伴,琴与琴相随,和谐悦耳其乐无穷。可是这种好景不长,刚拉了两遍便分道扬镳了。学生的琴声中出现了模仿猫叫的声音,跟书橱里的“喵喵”声形成了二重奏。老先生再也无法容忍学生的这种表现,“啪”地一声就把琴弦给拉断了。
学生一看老师拉断了琴弦,也愣了,心想今天楚爷爷怎么啦?干吗发这么大的火?
这些年来楚思源对他这个得意门生只发过两次脾气。一次是因为他参加了全市的中小学文艺汇演,在一个乐队里拉那不伦不类的中西乐合秦。这会把小提琴给拉歪了啊!另一次则是因为打篮球使他的弟子杵了手,让他这恩师大怒,并给学校校长写了封措辞严厉的信:“不要让孩子再去参加篮球比赛和文艺演出啦,这将会扼杀一个音乐天才!”
这会儿,楚老先生又在望着他那把断了弦的琴回忆往事。多年来,就是这把古琴伴着他远离松花江浪迹天涯的。后来又用它教过那么多琴门弟子。数年前,他对这把古琴的去处做过安排,打算有朝一日把它传给一个最遂他心愿的门生。可是教过的那么多学生却个个让他失望。而眼前的小珠珠更让他伤心。
经过一番思索之后,老先生端出那盘作为奖品的葡萄,往茶几上一摆说:“用心拉吧,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楚爷爷的葡萄是纯玫瑰香品种。刚结出果时是绿色的,像翡翠,长熟了像玛瑙,然后再由红变成紫色。这葡萄的味道小珠珠是知道的。甜里还带有一种特有的香味。过去,这葡萄他可没有少吃。在他第一次吃到这葡萄时,楚爷爷还这样问他:“这葡萄甜吗?”
“甜,连牙都快给甜掉了。”
“为啥狐狸看到葡萄却说是酸的呢?”
“因为它够不着,狡猾的狐狸它没有说实话。”
可是今天见到这葡萄,却再也引不起该生的食欲。
学生一遍又一遍地拉着,教师在一旁指点,“再加快速度,不要拖泥带水,奏出的音符不要连骨碌带爬。要不停地拉下去!”
就这样,一口气拉了两课时零一刻钟,累得学生抬不起胳膊,腰拧得像那豆芽菜,腮下也因夹琴夹得一片红肿。要不是因为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今天这堂课是不会到此结束的。
楚老先生一边帮学生装谱子,一边嘱咐:“每天一定要练3个小时。像《无穷动》这种基本练习曲,就连那些成名的小提琴家,他一生也要从不间断地拉的。要没完没了地拉,无穷尽地动!”他见学生有些木然,又鼓励说:“回家好好练吧,什么时候拉得完全合乎要求再来回课。这盘葡萄还给你留着,没人动。怎么样?”
学生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然后向楚爷爷深深鞠了个大躬,什么也没说,便告别了他的老师——走了。
从那以后的这些日子里,楚思源老师还跟往常一样,期待着他的学生的到来。也不知一连等候了多少个礼拜,谁知他心上的那颗明珠什么时候再来回课呢?他一直在期待着……胡同棋圣离黄城根不远的地方,有个小细管胡同,胡同虽小却尽出名人,前有著名剧作家洪琛,今有棋圣。
棋圣原本并不会下棋,更不懂下棋的规矩,他的棋艺是在路灯下练出来的,并成为他人生一好。每天只要是路灯一亮,他就备好烟沏好茶,摆好棋子往电线杆子下一坐,等待棋友们前来厮杀。只是同他下棋的人越来越少了,让他有点儿扫兴。为了拢住对方同他下棋,有时让你个卒,或是让你个车。甚至故意把棋走错,让你高兴一时,最后你还得交棋。反正他这棋圣是不会输给你的。
这天他一等再等,终于等来了一个棋友。高兴得他又是递烟又是说吉利话:“今天你非赢不可。”可是下着下着他话就来了,不但大开杀戒,而且在吃对方子的时候,嘴里还拿腔拿调地唱着:“我要吃你的马呀,再吃你的车,吃车又吃炮哇,看你可怎么着?”这盘棋果然他赢了。
跟他下棋的是个老街坊,年岁虽然比他小一些,也算是棋坛上的老手,水平不相上下。只是他的嘴跟不上趟,因此输棋的常常是他。于是在下第二盘棋的时候,便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别跟他逗气。结果还是走了错步。幸亏有人给他支招儿,总算是下成和棋。
和棋对棋圣来说就是输。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便对那支招儿的人说:“小伙子,咱俩杀两盘怎么样?”结果他连输两盘。接着他又说:“事不过三,我要是再输给你,从今以后我不下棋了。”
在下这决定他命运的一盘棋时,棋圣把烟也掐了,话也不说了,歌也不唱了,一心扑在下棋上。这一来果然见效,开局便抢得先机,接着就展开攻势,双车齐下,马炮连环,就连小卒也过了河。对方只能是弃车杀卒,双马换一炮。
直到这会儿棋圣才直起腰来,乐呵呵地问着对方:“怎么样,见过这样下棋的吗?这叫‘三光政策’。你知道三光政策是咋回事吗?那会儿在我们乡下,最怕鬼子这一手啦:杀光、烧光、抢光。嘿嘿!今天让我给用上啦。这盘棋你算是输定了。下盘棋我让你俩子儿,咱接着杀。”
对方并没有认输,只是摆摆手说:“让我再好好瞧瞧,别急。”
“好,好,慢慢儿瞧,我正想抽口烟呢。”接着棋圣又以友善的语气告诫对方:“别看在这小胡同里下棋的人不起眼儿,虽不敢说是藏龙卧虎,也是高人上头有高人。往后看人下棋的时候可不能支招儿,常言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要是给人支招儿——‘河边有草’,下边的话我就不说了。我也瞧瞧你是怎么收拾这残局的。”
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最后交棋的还是他自己。
连输三盘的棋圣无话可说,收起棋子棋盘走了。
棋圣败走麦城,既是让跟他下过棋的人感到解气,同时又为这一结局感到惋惜。他们可是老街坊了,输掉的可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荣誉。
棋圣一转弯儿又回来啦,“来,咱俩再接着下!”
他没有重摆象棋,而是从墙缝里剜出块石灰,在洋灰地上画了三条横线,接着又横竖交叉画两条竖线。并在三条横线的一端画三个蛋形的圆圈儿。再将拣来的三个石子儿、三个瓦块儿对阵摆好,就算是一切准备就序了。
这是乡下人常下的一种棋。在棋圣他老家京东那地方,跟这叫“挤狗卵子”。走棋的时候你挤我,我挤你,挤来挤去挤得对方的子儿无处可走,最后也就只能是请君入瓮了。
谁知连胜三盘的年轻人,一见这气势不战自败,刚走了几步,就把自己的子儿走进那三个卵状的圈圈里去了。临走他只说了一句话:“今天我算是遇到高人啦!”
从那以后,这位路灯下的棋圣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