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坤老先生一生专注,专注在甲骨文的研究上。他没有妻室,以书斋为家,长年住在研究所小楼的一间居室里,书跟文字是他的伴侣。真可称得上是躲进一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多年来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使他不安的是近日里有了内患,一到夜深人静时书斋里就索索作响,吓得他直往被窝里钻。开始他还以为是室内潜入了窃贼,趁他入睡时来偷书的。况且有些书也跟他老先生一样是稀世珍宝。可是又一想这偷书人非同一般,一般人是看不懂这些书的,满纸跟天书一样的甲骨文。心想这窃贼可能是个知音,知音难觅。更何况窃书不为偷也,为何不打个招呼?于是他便把电灯给打开了,让这窃书人在光天化日下与之邂逅相遇。结果却连个人影也未发现。
老先生心里犯嘀咕了,莫非这是有什么东西在作崇?他想到橱柜里那些刻有文字的龟甲兽骨都是些出土文物,是从古墓里扒出来的。既然《西游记》里有白骨精一说,这些甲骨会不会也冥而复生成为一种精灵?想到这些,他顿时感到精神恍惚眼前一片迷离,看到的甲骨也磷光光闪闪跟鬼火似的,那千年龟壳这会儿似乎也活了起来在折饼翻个儿。幸亏这些龟甲是锁在玻璃柜子里,若不那可就水没金山了。
直到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才弄个水落石出,原来是老鼠与他为敌,打扰他进入梦乡。
宋儒坤对鼠类一向成见极深,而且这成见是从他幼年读《诗经》时就有的“硕鼠,硕鼠,勿食我黍。”今天居然食到自己头上来了。难怪留作夜宵的食物常常见少,原来是让老鼠给分而食之了。更让人憎恨的是啃他那些珍藏的线装书。尤其是撕了书去絮窝生儿育女,就更使他孰不可忍了,一个月一窝,一辈传一辈,子子孙孙无穷匮,简直是为所欲为!于是便想到了有关耗子娶媳妇的传说。
那时在他们乡下,每年到了那天晚上,家家户户都不许点灯,因为那是老鼠娶亲的日子,“正月初八,老鼠成家”。若是打扰了它们这一良辰吉日,在这一年里都不会让你安生。可是那会儿他年幼好奇,老想看一看老鼠抬轿子吹吹打打的场面,他刚一露头就让大人拿被给捂上了。捂了个严严实实连大气都不敢出,被窝里黑古隆冬,就如同耗子入了洞。
宋儒坤越想越觉得老鼠可憎,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不仁我也不义。
灭鼠的办法是很多的,用鼠匣子装,用夹子夹,拿碗扣,或者用胶粘和陷阱让老鼠自投罗网等。而最有效的办法是下毒饵。但这种灭鼠方法不能用,因为他听说过现在有一种从外国进口的鼠药药三代,猫吃了鼠,别的再吃了猫,也将一命呜乎。因此乡下有些地方老鼠成灾。由于猫全给药死了,而老鼠的繁殖力又极强,结果却成了老鼠的一统天下。他认为其他动物吃了猫倒不怎么值得害怕,反正世上的事都是弱肉强食,死也是自食其果。而人若是误吃了猫那就非同小可了。如今北京人也跟老广学了吃“龙虎斗”。龙就是蛇,虎就是猫。猫又是偷猫的人卖给各大饭店的,万一猫落到他们手里,自己岂不就成了罪魁祸首?想来想去还是采用碗扣的办法最为保险,既安全又能活捉。
这天晚上,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老先生便钻进被窝开始狩猎了。就在这捕鼠之夜,他体会到狩猎者的兴奋,同时也尝到了时间的难熬,并且认识到鼠之狡猾,一直等待了很久也不见愿者上钩。于是便对耗子出洞先掐算的说法给予确认,大概鼠类也有特异功能。
过去,为证实老鼠是否为“四害”之首,他曾从古文字里进行过考证。甲骨文的“鼠”字,生动地再现了鼠的形象:尖尖的嘴,两只竖着的耳朵,肚下边是四条腿,身后拖着一条尾巴。秦代竹简小篆里的这个鼠字就更形象了,狰狞地张着嘴凶相毕露,细长的尾巴像条蛇。马王堆出土文物“五十二病方”里也有这个字,同后来一直使用的这个字体极为相似。如今汉字改革几次简化,也未能将那带有劣迹的形象给抹了去。宋儒坤越想越觉得这鼠是非灭不可。
这一夜他总算没有白熬,此举终于大功告成,“啪”的一声便将鼠扣在这请君入瓮的碗里了。接着便听到“吱吱”的声音从里边传来,声音是那么尖利。他兴奋异常,蹲在那里守候着,品听着,听着听着便想到粤菜中的“叫叫菜”来了,就是那刚刚出生的小鼠仔。那“叫叫菜”是一种名贵佳肴,吃的时候餐桌上摆着一盆沸汤,旁边放着配料,现吃现下。当将活鼠剥下皮撒进热气腾腾的汤盆时,为了争相逃命它们便在里边游了起来,一边游还一边叫。广东人讲吃,吃的是鲜,听的是叫,因此把这称作“叫叫菜”。另一文明叫法叫“八仙过海”。从这名称里便可想象得出那种场面让人是何等兴高采烈,鼠在争游叫声切切千姿百态,人在边听边看边吃边评,借酒下肚其乐无穷。想到这里,宋儒坤再也按捺不住这“叫叫菜”的诱惑,有点儿垂涎三尺了。
谁知他面对这即将到嘴的鼠鲜佳肴却一筹莫展,扣在碗里的鼠无法去捉拿。后来他急中生智,将扣鼠的碗在地上转了几下,就把老鼠的尾巴给压住了。这是他从“抓住狐狸尾巴”那句话里受到启示的。老鼠再狡猾你还狡猾过万物之灵吗?只是他手下太不留情用劲大了,把鼠尾巴从根上切断,最后还是让它逃之夭夭了。
宋儒坤多年做学问养成了锲而不舍的精神,次日他又照方抓药,因为他坚信有志者事竟成这一信条。可是当他再次捕到老鼠一看,愣住了,怎么扣住的还是那只秃尾巴鼠?这真应了人们常说的“耗子放下爪就忘”那句话,怎么鼠的忘性也那么大?
尽管这只鼠已失去鼠尾巴的功能,在八仙过海时不会再游得那么畅然,头恐怕也仰不起来了,人们所要欣赏的那声尖叫也将不复存在。但他还是想领略一下鼠在汤里畅游的姿势,然后再去独享那被称作“叫叫菜”、“八仙过海”的鼠鲜佳肴。可是他却没有把它投入沸腾的汤盆,因为他想到精神享受胜于物质,当今他更需要得到另一种乐趣。
记得他在“五七”干校劳动时,曾亲眼目睹过猫捉老鼠的情景。那时妻子已经离开了他。因长年的孤独,“无期”劳动改造的难熬,他后来便在看场院时夜夜与猫为伴。那是一只老猫,老谋深算,不但捕鼠时每扑必中,而且逮到鼠后还同鼠玩耍,逮了放,放了逮,当尽情玩弄一番之后,才将奄奄一息的田鼠饱餐一顿。为此,他称这只猫为“诸葛猫”。
回想起这件事,身在书斋囹圄的宋儒坤今天也要效仿,他也要对这只秃鼠演出“捉放曹”。从这以后,这间只有甲骨相伴的居室,便成了欢快热闹的场所,顿时情趣横生其乐融融。“捉放曹”那出戏久演不衰一直演下去。若是真有老鼠抬轿子娶亲那么一说,说不定我们这位学者还会扮演其中某个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