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把犯疑心病比作“狐疑”。顾名思义,这个词是由狐狸生性多疑而来。其实狐狸的本性并非不能改变,当年我在团泊洼“改造”期间,就曾驯养过几只这样的野狐狸。
那是饥饿的一九六零年,我在劳改大队当饲养员,住在一个通往湖心的小岛上,岛上野草丛生荆棘遍地,四周被湖水和芦苇包围着。这地方虽然荒凉得让人想到鲁滨逊,却是个天然的饲养场。只要用篱笆把通道一拦,有些动物还可以撒出去放养呢。所饲养的动物全是劳改人员在出外干活时逮来的,有野兔、野鸭、山鸡、刺猥和草蛇什么的。在孤岛上当这饲养员可是个鬼差使,当时我一来就犯嘀咕了,为啥偏偏让我当这饲养员哪?是有意安排这种环境促使我低头认罪,还是用我这一技之长?不管怎样,我学过的知识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由于我饲养精心,成绩显著,所养的动物也越来越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有,因此获得“三军司令”这么个称号。不知怎么,就连监管我们的王队长,居然也叫起我这“官衔”来了。
“司令,我再交给你个重要任务,你得想办法把它们给我养好。”
我一听队长对我的称呼变了,不再叫我右派分子郑新生,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可是一瞧筐里的那三只小动物,顿时就愣住了:一个个嘴巴尖尖,两耳竖立,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心里说这不是几只狼崽子吗?我真猜不透让我饲养这种动物的动机何在,便在心里反复掂量着:人们都说狼是喂不熟的,若是养不活它们,岂不背上破坏生产的罪名?即使能把它们养熟了也是问题。我之所以被划为右派,就是因为在讨论帝国主义性质的时候,有人说美帝国主义侵略成性跟狼一样,是狼就要吃人。其实我也同意上述观点,但不同意拿狼吃人来作比,便说这种论断值得商榷。其根据是在印度发现过狼孩儿,对此又如何解释呢?结果引来烧身大祸,罪名是“立场观点反动,给美帝国主义涂脂抹粉”。连未婚妻也跟我划清了界线。哪能忘记这沉痛的教训?便在嘴里喃喃着:“这,这……”
队长一听,急了:“郑新生,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我是说……我是说狼行千里食肉本性难改,怕喂不熟。”
听我这么一说,队长的态度也变了,并带有鼓励和嘲讽的语气说:“你这几年总算没白改造,观点大有进步。可就是那几年大学白上了,这不是狼,是三只小狐狸。”
狐狸?听了这话,我便在心里告诫自己:对此可千万别轻易表态!我真怕再中“阳谋”之计。
可是从体态特征上,却怎么也看不出两者之间有明显差异,仅是在生性上有所不同。狼生性凶残,而这些小动物则胆小怕人,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农民跟狐狸叫臊狐狸。想到这里我便立即改口进行纠正:“狼跟狐狸的确是有区别,狼生性凶残,狐狸狡猾多疑——但都属于犬科。”
“没错儿!狼跟犬也同属一类,那破案的警犬不就是狼狗吗?”说到这儿,王队长自己也笑了。
我也笑了。尽管笑得很不自然,但心里还是很轻松的,在狼与狐的鉴别上,最后总算是让我给说对了。为了表明我有能力把这些小狐狸养好,便有点卖弄地说:“狐狸有好多品种,其中有玄狐、雪狐、赤狐、蓝狐……雪狐通称白狐,毛色洁白如雪,这种狐狸皮最值钱,国际市场的价钱是一千多美元。不,是数千元人民币!”
队长一听高兴了,也兴致勃勃地说:“过去有钱人穿皮袄,讲究‘一狐、二貂、三猞猁’。今天我可把这三只小狐狸交给你了,一定要给我养好,怎么样?”
将功折罪的机会是难遇的,于是我便立即动起手来,打扫卫生,清除粪便,喷药消毒。因为狐狸是这里的重点保护对象,便为它们腾出一间饲养室。其他动物则放到另一间饲养室去养。为了便于照料,也为的是使动物之间互不侵犯起到隔离作用,我就住在这两室之间。与禽兽共寝本是令人恐惧的事,可是我心里有底,它们谁也不会贸然向我进攻的,我是这里的万物之灵!
为了给这些刚来的小狐狸压惊,我把一只半死的沙鸡扔给了它们。沙鸡又称“沙半斤”,不仅肉多,味道还特别鲜美,具有雉那种飞禽特有的野味儿。谁知这些小狐狸却没有一个上前。它们犯疑了:未经捕捉的猎物怎会到了嘴边?其中必有诈!便相继躲到饲养室的一角去了。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只小狐狸由于经不起食物的诱惑,还是壮着胆走了过去。先是用鼻子嗅嗅,拿爪子碰碰,等弄清确实不是诱饵的时侯,才走上前去准备饱餐一顿。就在这时那只奄奄一息的沙鸡突然伸腿儿了,把这小狐狸吓得“吱吱”叫着满屋乱跑。如不是窗子用铁网拦着,说不定就逃之夭夭了。
狐疑,是狐狸这种动物特有的天性。连走路也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路线,去无定向。狐狸怕人到窝里掏它们,不管风风雨雨长年在荒野上游荡,不到大雪纷飞的日子是不会钻洞的。因此,大狐狸很难逮。
这三只小狐狸,是在深翻土地时窝被扒了,在母狐狸带它们逃跑途中被抓住的,因此对人很有戒心。没出三天肚子就饿扁了,毛也扎扎了,从早到晚在地上趴着,像得了病似的。只好带它们到野外去放养。因为这些小狐狸在那种环境中生活惯了,又喜欢逮活食吃,也许会引起它们的食欲。
这些小狐狸一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顿时就精神起来,相互追逐一阵,便到芦苇丛生的湖边捕食去了。狐狸觅食也跟别的动物不一样,它们不是到处去找,而是伏在芦苇丛中守株待兔。并用翘起的扫帚尾巴掩起身子,尾梢还不停地动,很像风中颤动的芦花。果然使一只长脖鹳上当落在了身边。这可是到嘴的食物!我在心中默念着。可能是由于这些小狐狸实在是饿急了,不等鹳落稳就扑了上去,结果还是眼巴巴望着到嘴的猎物飞走了。
后来它们又到河边去捉青蛙,也是因体力不支一一扑空。
就在我为这些小狐狸担忧的时候,又发现了田鼠,也使它们空欢喜一场,一个个全都钻了洞。
田鼠也是颇有灵性的一种小动物,为了免遭捕捉,也是为了使叼来的粮食不被人挖走,便在地下粮仓周围设下许多洞口。有的洞口相通,有的洞则是假的,那是为了起迷惑作用。为了防止窝里的粮食腐烂,还留有气眼。因此,刨鼠窝里的粮食或是逮田鼠,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这些小狐狸却很有办法,它们不像獾捉田鼠靠扒洞,而是分头往几个洞口撒尿,然后再守在那个没有尿臊味儿的洞口等着,出来一个逮一个。
我不由得为它们这种做法暗自叫绝,同时又想到“除四害灭鼠保粮”,为啥就没想到利用狐狸这一精灵呢?
狐狸是世上最具灵性的一种动物,正因这样给喂养带来了困难,必须想办法解除它们的疑心。于是我便搬到养狐狸的屋子去住,想方设法接近它们。我坚信世上一切都能改造,对此我是深有体会的,绝不会放弃任何脱胎换骨的改造机会,才有勇气跟臊狐狸住在一起的。睡的是地铺,铺的是干草,苦是真苦,那就看你怎么对待了。
这些余惊未消的小狐狸,见人夜里跟它们同室而居,惊恐得连眼睛也放着绿光,这边也闪那边也闪……我便想起狐狸炼丹的传说。老百姓说狐狸成仙就是这么炼出来的。而书上说那是腐烂的骨头在发光,传说中狐狸炼丹吞吐的火球就是磷火,绿色。其实,那是狐狸的目光在闪烁!
就在我瞎想一气借此消磨时光时,一只狐狸来到我的身边,用来试探人对它们有没有恶意。开始我故作不理,依然靠着墙角坐着。这一来那只小狐狸胆子就更大了,当它再上前向我试探时,我便伸出手做出要捉的动作,但不是真捉,而是在它背上轻轻摩挲一下。经过多次抚摸这只小狐狸解除了疑心,便服服帖帖趴在我身边让我给它摩挲毛。那毛软极了,光滑滑,在我抚摸时,不时还爆散出一簇簇小火星……可是等我躺下入睡的时候,这些狐狸又变了性,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突然向我发起了进攻。撕我的被,叼我的枕头,掖我的头发,连内衣内裤也让它们给撕烂了——向我下逐客令。我的决心开始动摇了,打算立即从饲养室搬走,人有人的住所,何必自找苦吃呢?可是又一想,队长能把饲养狐狸的重任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于是我没有搬出饲养室,也没有驱散它们,而是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任其耍弄。后来,这些用挑衅向我试探的小狐狸终于得到了证实,人并非都是它们的天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