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爷子的后事,家人早有准备。寿材是用他亲手栽的那棵青二柳打的。这种被当地人称作青二柳的树,就是那青皮大叶杨。这种树具有青杨无节无疤木纹细的优点,同时还具有河柳的性质,就是在水里泡上十年八载也不会腐烂。寿衣是闺女跟儿媳妇们给做的,宽松肥大。用料也很讲究,布里绸子面,上边还印着一个个碗大的“福”字。它是圆形的图案,细看是字,若是离远里瞧,则是一簇簇锦绣花团。他们知道老人这一辈子不容易,过去的日子过得又那么艰难。孩子爪子又那么多,就跟他们乡下孩子玩“黄鼠狼拉鸡”那样,身后一大串,全靠他一个人在前边护着,既要护前又要顾后,好不容易才把他们给拉扯大。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为了对死了的老人尽一片孝心,这桩丧事本来是打算大办的。大办三天。没出五服的全部披麻戴孝,请全村人吃大豆干饭,有酒有菜猪肉炖粉条管够。再请上几个吹喇叭的热热闹闹吹上他三天三夜,既是驱鬼又是给老人安魂。然后再出殡下葬。可是事不逢时偏偏赶上农村进行殡葬改革。虽然还没有把立坟头这一项给铲了,但在埋葬之前必须先去火化。
关于死后的归宿问题,万福老爷子生前早有交代。他说庄稼人是泥做的,一辈子跟土坷拉打交道,土里生土里长,死后还得入土。他说的这入土就是土葬。他就是过去人们说的给老人“顶脚”,死后还得跟老祖宗埋在一起。可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去火化吧,老人生前就提出这一项要求,儿女们不能不照办。更何况如今的日子也都好过了,又不是发丧不起,哪能硬把老人送进炼人炉烧成灰一冒烟漫天乱飞,死后都没有个落脚之地?为此,他们想出了个先斩后奏的做法,等到晚上悄悄把死人装进棺材,趁着夜深人静神不知鬼不觉就给埋了。等被发现的时候,生米也做成了熟饭。是罚,是打,他们这些作儿女的认了,不就这么一回吗?就当是二十四孝里的“王祥卧冰”了。
不料,就在傍晚偷偷去刨坑的时候,被人发现举报到乡里去了。当即下了一道死令:若是不到火葬场去烧,就是装了棺材埋进坟墓,也得扒出来再去火化!
当时那个乡干部说的这话并非嗝人,在他们滦河边上就有这种事。结果闹得死人不安活人不宁。那家人一气之下连骨灰也都没要就回家了。传说那可神了,从那以后他家就再也没有安生过,一到半夜就听到有敲门的声音。可是开开门一看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关上门接着还敲。可把人给吓坏了,烧香许愿都不管用。就这样一边闹了很多日子,吓得一到天黑就把门关紧,并且整夜整夜不敢关灯……到底世上有没有半夜鬼叫门这种事哪?要说没有吧,在五八年平坟的那年月就平出过这种事来;要说有吧,那年唐山大地震死了那么多人,若是鬼魂都回家敲门,那谁家还睡得了觉?
想到这些,他那几个儿子就拿不定主意了,他们大都相信世上有神鬼那么一说,便越想越后怕。其中他那三儿子还是个响当当的无神论者。
这会儿,他的大儿子正在思忖怎样妥善处理好这件后事,因为他是长子,大主意还得他来拿。想来想去,便想起早年间在滦县曾发生过一起扒坟开棺的事,轰动了全国。那是杨三姐告状为了验尸不得已才这么做的,验完了尸又照样给埋上了。而今这事却是从棺材里扒出来再去火化,把死人烧成灰再去埋,这不是折腾死人吗?于是便决定非土葬不可,就是说出大天十八个点来也得这么办!事情越闹越僵,就这样僵了两天,老爷子在挺尸首的门板上挺了两天,天又有点儿热,尸体都有味了。后来庄里有个爱说和事的老汉,便拎着烟袋前来劝说。这个人驼背外号叫李罗锅。有人说他那罗锅是小时候干活压的,也有人说他没事就看古书,心太重,竟替古人担忧腰就直不起来了。他一来便开门见山地说:
“顶牛?你犄角再硬,还顶得过那推土机去?那年月平坟咱又不是没有看见,咱庄的老坟不就是那时候平的嘛,哪个孝子贤孙敢站在那儿拦着啦?”
平坟,那是在“大跃进”那年平的,当时虽然没人敢吱声,但却平不了这场民愤,后来便又改为深埋了。老百姓跟这叫“死人身上种庄稼”。改来改去改成今天这种做法——火化。
老汉仍在接着往下说:
“上边的政策咱动不了,老祖宗的章程咱也不能动。”他的意思是先到火葬场去烧,然后再将骨灰盒装到棺材里去埋。接着李罗锅又打着比方说:“现在这种就是那拖拉机带斗儿——两凑合。”
听了李罗锅这番话,都认为他说的办法切实可行,不能硬顶,你让他过得去,他也让你过得去。这就跟两个羊过独木桥一样,若是各不相让准有一个掉进河里,倒霉的还不是你自己?但是李罗锅说的这种做法也使人感到后怕,自古以来老牛车都是顺着辙印走的,若是闹出越轨的事来,小鞭子在人家手里攥着,到时候有你好受的吗?有的儿子便问:
“四叔,你老刚才说的那主意倒是高见,可就是不清楚过去有没有这么办的?”
老汉想了想,说:
“据古书上记载,过去那些达官贵人,死后埋葬用的就是这柏木棺材楠木椁,那不就是在棺材外边又套了个大棺材吗?记得解放前石各庄刘家的老当家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埋的,人家老刘家可是京东第一家。”
其中一个儿子听了说:
“过去我就听我爹念叨过,棺材有底椁没底,是为了扣在棺材外边的。可这骨灰盒却有底,往棺材里一放,那不就成双棺材啦?双棺材不吉利。”
李罗锅巴嗒着烟说:
“若是细说起来,现在这事都不能较真儿,要是一较起真儿来,连坑都不许你扒,骨灰盒就让你放在家,你上哪儿去讲理?”接着他又犯了那搅死理的毛病,又讲起了这个“理”字的含意。他向着大伙说:“你们知道这个字的左半边是个啥字吗?过去我念书的时候说那是侧(zhāi)玉,现在可好,把金玉之言的‘玉’字那一点也给省了去了,念‘王’。当下的人们都这么念,世上也就没了理了。”
刚才李罗锅说的这是实话,虽然照他说的去办有点儿屈着老人,但又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几个儿子也就都认可了。而且这桩丧事还得大办。这样做,一是对老人的不孝在心理上是一种补偿,另外人们又喜欢通过办丧事对晚辈进行评价。常言说吐沫星子会淹死人的!
在他们邻村就发生过这种事。那家有三个儿子,对老人也都孝顺。他们在给老人送终时也不是舍不得破费,怕花钱为啥还为全庄人准备了酒肉大豆干饭?只是因为按政策办的丧事。将老人的骨灰往坟坑里一放就给埋了,既没有棺材也没装骨灰盒,连声下葬的喇叭也没吹,结果为大伙准备的那顿饭没有一个人吃,便是给“晾”了。
今天,万福老爷子的丧事办得那叫排场,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尤其是出殡那天,连外庄的人也来看热闹了。喇叭是从河东请来的,这是唐山地区最有名的一拨吹鼓手,会吹乐亭皮影调,还会吹京东莲花落,吹王二小放牛,吹小寡妇上坟,吹“天大地大”……只要有人点,没有他们不会吹的。他们还会用鼻子眼儿吹,同时一个人吹两杆喇叭。有时在吹奏时胳膊肘和头顶上还放上水碗,吹得摇头晃脑,可是那满碗的水就是一滴不洒。尽管这桩丧事办得还不尽如人意,但是八十高龄的人去世毕竟算得上是喜丧,喜丧就得办得高兴一些。一想到这个,家人们也就高兴了。于是便纷纷上前给赏钱。闺女儿子每人一份儿,少则三十四十,多的一掏就是百八十元。这钱不白花,接着喇叭便吹得更欢了,招的人也就更多,没有一个人不伸大拇指的。
抬棺材的杠木也很讲究,是一条龙的杠。这是花钱从杠房里租来的,用一次五十块人民币。这种大杠有两丈四尺长,由三十二个人抬,前边装有龙头,后边雕着龙尾,出殡时还拿绣有龙凤的绸缎盖着,一走乱颤,远比那十六个人抬的大杠气派。
有个没牙的老头看了一劲儿咂舌,然后说道:“早年间皇帝死了就是用这种杠抬出去的,跟这叫龙杠。谁会想到万福兄弟有这福气?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
在他们滦河边,这种一条龙的杠的确是不多见。过去这一带由于年年发大水,很穷,死了人也就是用一根长扁担从卷死人的席筒一插,两个人一搭抬出去就埋了。倒也省事,用不着吹吹打打。
人们议论最多的还是那口与每个人都密切相关的棺材。别瞧这寿材没有那柏木棺材讲究,可在木材奇缺的当今也算是少有,外边涂的黑漆照人的亮,里边是白茬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儿,轻轻地一拍还嗡嗡地响。有人看了羡慕地说:“听说那棵青二柳,前些年让海上一个驶船的人相中过,一张口就给三千二百块。当时老爷子听了却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给多少钱咱也不卖。’今天给自己用上了,这树万福老爷子算是没有白栽。”
接着又有人说:“瞧这寿材有多结实。至少也得挺它百八十年。比那薄板攒的棺材可结实多了,那叫‘狗碰儿’!”
人们一听说那“狗碰儿”棺材,便想到野狗扒尸的骇人情景。据说野狗把坟扒开之后,只要拿脑袋一碰那棺材板就能撞出窟窿来。相比之下,万福老爷子这口棺材就更让人羡慕得嘬牙花子。接着又有人议论起当今正时兴的水泥棺材来了。
“那玩艺儿倒是省钱省事省木材,就花四袋水泥钱就把死人给打发了。那水泥棺材倒是万年牢永远不会烂,可就是不通气,若是死后往那里边一闷,那份儿憋得慌也够死人一受。”
“连坟地的蛐蛐儿叫也听不见了。”那个没牙的“棺材瓤子”老头说。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正吹着的喇叭,调子一下子变了,由快变得慢,由高到低,开始吹起了大悲调。人们一听就听出这是要出殡了。与死者告别自然是难过的事,一家人从男到女从老到小从儿到孙孙男弟女,全部哭得跟泪人似的。男人哭是在心里哭嘴上呜呜,女人哭则是声泪俱下。尤其是他那老闺女,拉着声调哭是连哭带嚎,哭了个惊天动地。
万福老人的骨灰盒,是在众人的哭声和召唤中,由大儿子抱着放进棺材里的。其他儿子都跟着说:“爹你老放心走吧,到时候忘不了给你烧香挂纸。”
“我妈你老也不用惦着,我们会伺候好她老人家的。”
老头的大闺女心更细,看到骨灰盒压在了寿衣上边,想到了那是尸体,马上说:
“不能这样放,会压得咱爹出不来气的。”
于是便忙着将寿衣的大襟放开,把骨灰盒放在里边,这才算安然就位。
这时,另一个儿子发现寿衣的袄袖里空着,便拿来了两块点心果子往里一塞,并且还说着:“爹,这是路上打狗的饽饽,若是遇到狗就扔给它。”
他的这一举动,感动得那些观看入殡的人眼圈儿也都红了。真是个孝子,连到阴间会遇到野狗的事都替老人想到了。这样的儿子现在上哪儿找去?
这时,他那三儿子又发现老人身边没有撒丰都城的鬼票子,便深表痛心地说:
“爹,我们对不起你老人家,现今那种阴间用的钱实在没地方找去了。”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钢蹦儿往骨灰盒周围一撒,棺材里顿时都是钱币银亮银亮的。
一个老婆儿看了当时就哭了起来,还一边哭一边说:“瞧人家这也是儿子,我家那几个也是儿子,当时在他爹去世的时候还让埋呢!却连块饽饽都没舍得往他爹手里塞。他爹到了阴间连野狗那道关卡都过不去,八成是变成野鬼了。”于是哭得更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
就在此时,从堂屋里也传来老妇人叫的声音,那声音让人听了感到更惨。是哭天叫地拉着长声带着韵调哭的,哭出了女人哭男人的那种特有的韵调:
“我的天——呐!你可真心狠——哪!丢下我,一个人你就走——啦!临走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怎么说——的!”
人们一听就听出这是他家老太太在哭。可不嘛,两人相依为命在一块过了六十年,如今先走了一个,就跟剩下的那只孤雁似的,还有个不哀鸣的?哭着哭着拄着拐棍儿还就从屋里出来了,两只小脚颤颤微微边哭边往灵堂里走。有两个儿媳妇是一边拦着一边劝说:
“妈,你老身子骨不好,又有病,就别去看了。”
“妈,我爹的后事由他四个儿子办了,你老人家放心,回屋里去吧!”
可是怎么劝也不行,老太太是非要看死人一眼不可,你是越不让她看她是越想看,便发了疯似的往前扑,几个人都拦不住,一下便扒住了棺材帮,嘴里还说着:“我不哭,我不哭,让我看他一眼也就放心了。”
刚才老太太说这话时情绪还是很平静的,可是当她探着身往棺材里一瞧,炸了,巴掌拍得棺材山响,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我的天——呐!你到底躺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哟!你到哪去了——呀!”
那声音惨极了,在一旁的人没有一个不流泪的。尤其是那些妇道人家,你哭我也哭,全都跟哭丧似的。
儿女们看到老母亲要哭瘫在棺材旁边,心里更难过得不行,生怕老妈再出事。过去人们就常说,老夫老妻有一个去世,剩下的老伴过不了一年半载也就跟着走了。若是老太太再这么一哭一叫,说不定就跟老头一块去。那就真应了“双棺材”不吉利的说法。儿女们哪有个不着急?
这会儿已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那些劳忙帮着办丧事的人们心里也急得火烧火燎,若是过了这下葬的时辰,可就连坟坑也瞧不见了。还是那会说话的李罗锅有办法,他上前劝说道:
“老嫂子,我万福大哥是个有福之人,这么一火化就是上了天堂了。若是哭得他恋家不走,出殡的时候这棺材可就抬不出门去啦!”
老太太的大儿子也说:
“妈!你老松开手,就是把我爹埋进土里,我们还会照样孝敬你的,等你百年之后,也这样埋葬,好跟我爹并骨呀!”
谁知一听死后并骨老太太更哭得死去活来,还是拍打着棺材哭:“你已经化成了灰——哟,连人都不在了,这骨可怎么并——呀?我——的——天——哪!”结果老太太哭得更厉害了。谁劝也不行。
大执宾的一见这事这么下去不好办了,便向劳忙的人们使了眼色,并下着命令说:
“时辰已到,出殡下葬!”
上去几个小伙子便强行把老太太拉到一旁,接着便盖上了棺盖,钉了棺钉。一声让人心碎的摔盆声响过后,出殡的喇叭跟着也就响起来了。这喜丧出殡的喇叭也跟一般人家办丧事吹得不一样,吹的是“解放区的天”。
本来在起灵的时候是最痛心的,这是与死者最后诀别的时刻。可是一听这支熟悉的调子,就把那种痛心的情绪给冲淡了。年轻人只知道这调子听了欢快,带有喜丧的味道。而深知其味的却是那些与死者同龄的老人们,一下又把他们带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那时候唐山、北平还没有解放。当时他们就是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这支歌,跟万福兄弟一块儿送公粮抬担架支援解放军去打老蒋的。那时候的口号是:“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万福老人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出殡走的时候也让庄里乡亲们恋恋不舍,灵柩到哪个门口都得停下来受人一拜,家家户户都烧纸磕头。就这样两个钟头也没走出村去,等出村上了路天也不早了,喇叭声也有点儿哑了。但出殡时在半路上是不许停的,便飞快地走了起来。连搭在龙杠上的那块绣着游龙的红绸子也在抖动。这会儿,正是开春刮大风的季节,一到日头偏西的时候风就刮起来了。风很大,把地上的沙土也卷了起来,天也给刮黄了。
就在这漫天黄沙笼罩一切的喜丧日子,万福老人跟乘龙西去一样被抬进祖坟。他们依旧按先人的做法掩埋了死者,同时也掩埋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