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洋兄是一九五九年开始发表小说的。在北京作家当中,他应该属于最早从事业余文学创作的作家之一。他的第一篇小说《泥鳅看瓜》在《北京文艺》(现在《北京文学》的前身)发表以后,引起了很大反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广播过这篇小说,可见他的起点之高。
但是,奇怪的是直到一九七八年他的另一篇小说《血书与铁链》才在《北京文学》上发表,这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篇小说从题目就可以看出来是写丙辰清明节天安门事件的。在这之前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里,却很少看见张洋兄的作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十年故且不说,因为这十年绝大多数作家或则受到“四人帮”的政治迫害,或则不满于“四人帮”的文艺思想与政策,都扔下了手里的笔。按一般规律,作家在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之后,紧接着会出现一个创作上的旺盛期。张洋兄不仅没有这个旺盛期,反倒干脆停了笔,专心致志于他的语文和音乐教学去了。
我记不清我们是怎样开始交往的了。我只记得大概是一九七三年前后吧,我们相识不久便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于是,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聊时政也聊文学。兴之所至,我们俩还曾经冒着深秋的严霜,夜里三点钟起来骑自行车去孙河撒网捕鱼,去顺义潮白河拉网捞虾。他是这方面的高手,我们都是满载而归。我们在一起说到文学的时候,对于时下的小说总是毫无兴趣,常常不肯一顾。对于被当做毒草批判过的右派小说,我们都由衷地喜欢。每每说起这些小说时,张洋兄常常是慷慨激昂,滔滔不绝,不容你有插嘴、置喙的机会。他的记忆力也好,不光能说出这些作品的具体情节和细节,还能脱口背出其中精彩的段落和一些人物的语言。我很佩服他对于文学的执著程度和他在文学上所下的工夫之深。
可是,为什么他刚刚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泥鳅看瓜》,正要开始迈步走向文坛的时候,又突然却步了呢?是他对后来文坛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感到了迷惑,失去了对文学的兴趣,还是他预感到了我们的文学早晚要遭逢一场灭顶之灾?我至今也不明白。只是回头看看,如果他当时没有停下手里的笔,而是继续写下去的话,不知道在后来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他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现在想想都不寒而栗。我真不知道是应该为他庆幸呢,还是为他惋惜?
从一九五九年算起,至今已经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在这半个世纪里,张洋兄一共写了二十来篇小说,还主要是短篇,二十余万字。这从作品的数量说确实不算多,好在衡量作家的标准不在于作品的数量多少。他的作品虽然不多,但是,他的小说分量是厚重的。我是说他的大部分小说拿在手里都觉得沉甸甸的。张洋兄很看重小说的立意和构思。他把一篇小说的新意和艺术构思的精巧,视为小说的灵魂。因此,他的小说就常常在这方面下工夫。一旦他对生活有了某些新的思考和构想以后,总喜欢先讲给朋友们听。他的不少小说在动笔之前,都讲给我听过。如果有不满意处,他就把它放置起来,继续酝酿。有的一放就是一两年,两三年,甚至更长。他从来不写那些时效性强的东西,也就不急于求成。所以,他的小说在腹中酝酿的时间都比较长。这也从一个方面看出来他对创作的认真负责态度。他的有些小说也确实有独到的新意,比如《狐疑》。狐狸是我们大家熟知的动物界的小精灵。它的精灵就在于它的多疑。怀疑一切是它的天性,也是它能够赖以生存的本能。正因为它把我们人类视为天敌,才得以在我们这个地球村里繁衍生息。一旦它在和我们人类相处的过程中失去了它的本性,把我们人类当成朋友,它就遭遇了灭顶之灾。还有《琴魂》,写的是一位衣食无着又在爱情方面有过精神创伤的盲艺人,在北京街头靠拉奏《二泉映月》卖艺求生。因为他技艺高超,博得了过往行人的赏识。有一天,当他突然知道他优美的琴声在给人们带来精神享受的同时,也在刺痛着和自己一样有精神创伤的人时,他放弃了卖艺的生涯,回到了老家。在老家,为了渲泻自己内心深处的抑郁和悲伤,他只能在三更半夜的时候,独自来到黄河岸上,面对滔滔东去的黄河水,自己给自己拉奏《二泉映月》。全篇只有三千字,却写得厚重、精道、耐人寻味。读起来就像在聆听一曲沉重、动人的乐章。看得出来,张洋兄是调动了他全部的激情和他在音乐艺术方面的才情来创作这篇小说的。小说自始至终营造了一种浓烈而沉重的艺术氛围,感人至深。
张洋兄的小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散文化倾向。好像他是有意在把小说和散文这两种不同的文体,往一块捏合。显然,这是他为了增加小说写作的随意性和可读性。比如《北京渔人》,这篇小说是他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写的。写之前他曾不止一次给我讲过要写这篇东西的想法。这篇东西你可以把它当小说来读,也可以把它当长篇散文来读,读起来还很轻松、愉悦。他写的是在“文化大革命”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里,渔人们只要把小渔筏子往沙河里一扔,人往小筏子上一站,立刻就进入了另外一个天地境界。他们一边撒着网,一边贫嘴斗舌,胡喊乱叫,高兴起来再把二锅头往嘴里灌上几口。于是,一个无忧无虑、坦心露肺、自得自乐的人间仙境,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篇小说张扬的是人的本性,展现给读者的是一幅人和大自然融而为一的风景画面。在“文化大革命”当中,张洋兄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可见他的创作思想之一斑和他的勇气。
老舍先生在讲小说的写作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小说就是写记忆。
张洋兄的这些小说,主要都是写他记忆中的人和事。他不赶时髦,不追潮流。他总是按照自己对小说的认识和理解,不慌不忙、我行我素地慢慢写着。他对小说除了爱好别无所求,没有功利目的。应该说他是属于玩儿文学的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