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走就走,范队长坐着牛子恒开来的侧三轮摩托来到公社。见到李书记,范队长先汇报了工程进度情况,接着转弯抹角谈到主题:“再有两个月主干线路就安装完了,接下来支线和低压线路都需要你们自己安装。你们该培养自己的电工了。我看当伙食长的那个夏风就挺好,是不是让他跟我们学呀?”
李书记在石桥大队蹲过点,也到办电学习班去看过几次,对夏风略知一二。他征询地看看牛子恒,沉吟着说:“那小伙子是不错,但家庭出身不好,让他学电工合适吗?”
范队长马上接过来:“这算什么呀,我们的副队长还是地主家庭出身呢。”
牛子恒接着说:“我看可以。反正就是个干活的,又不是当干部。现在时间太紧了,别人恐怕也学不会。”
“那好,具体事情由小牛安排吧。”
于是,改变夏风命运的决定就这样做出来了。也许是因为他有着虽非过人却也极佳的悟性,也许是因为他在学习上锲而不舍穷本溯源的劲头,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夏风基本上掌握了高低压线路的设计要求、施工规范与技巧等知识,按范队长的评价,已经具备独立承担线路勘测、设计和带队施工的能力。
到了11月份,公社下令最迟要在12月26日毛主席75周岁诞辰那一天,让公社机关和周边两个生产队全体社员家亮起电灯。牛子恒接下军令状又找夏风商量。夏风为难了:架设外线应该没有问题,可是安装变压器、社员家里配线等等,自己可完全没谱。
牛子恒想了一下说:
“这样吧,咱们公社还有一个去年下放回家的电工大拿,咱们把他请来,也算给你再找一个师傅。怎么样?”
“太好了。”夏风十分高兴。他不怕工期紧,只要有技术支持,其他都是小菜一碟。
“我们把办电学习班的20多个人全部调上来,人多力量大,也利用这个机会让大家学一学,不然将来各大队办电时就麻烦了。”
看来牛子恒早有准备。他拿起电话拨通交换台:“给我接蒋庄大队。”电话里吱吱啦啦响了一阵,传来一个女人接电话的声音。线路质量不好,声音显得很遥远。
“我是公社牛子恒,请找周书记接电话。”
不知对方说了一句什么,牛子恒用手捂着话筒,恨恨地骂了一句“妈的”。
过了一会儿,周书记回话了。牛子恒大声喊着:“我说啊,想跟你借个人用。”
“哈,你老人家发话,我坚决照办。借谁呀?但是借女的不行。”
“你们大队那些女的没一个能看上眼。”牛子恒哈哈一笑,“跟你借那个下放回乡的李同贤。”
“借他呀?”对方犹豫了一下,讲起条件来,“好吧。多长时间?他的工分怎么办?”
“三年!”牛子恒看了夏风一眼,“都是干革命,讲什么条件,工分你付,等你们大队办电时,我派人去,算是换工。”
“那不行,我们这个是技术人,工分高,你派来的都是力工,没法比。”对方嘻嘻哈哈地说。
牛子恒瞪起眼,仿佛对方就站在当面:“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们只给人家二等工分,以为我不知道啊。告诉你周大书记,咱们可讲好了,借他到公社,你们必须给他涨到一等。一天三角钱补助不用你管,我出。你通知他明天到公社找我。还有,你们准备培养的大队电工明天和他一起来。”
牛子恒拿出在人保组那种威势,不容对方再讨价还价,啪地挂断电话。夏风不放心地问:“人家还没答应啊,你怎么挂了?”
牛子恒微微笑着说:“他敢不答应。等着吧,你的师傅明天准到。”说着,他又挨个大队打电话,通知办电学习班那拨人到公社集中。最后跟夏风商量:“石桥大队怎么办?按我的想法,你们大队最好别再安排人,将来每个小队配一个小队电工就可以了。你兼任石桥大队电工,这样虽然辛苦一点,但也给你留条后路。你看怎么样?”
当时,夏风对牛子恒所说的“留条后路”,并没有明确的概念,但他相信自己可以承担起这个工作,也不怕辛苦,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原办电学习班的人都早早来到公社会议室,相互嬉闹着打招呼。按照以前的习惯,比夏风小的管他叫“四姐”,比他大的喊他“四妹”,夏风倒也欣然接受。刚到七点半,一位中年人走进来,问谁是牛子恒。
牛子恒马上站起来,笑容满面地答应一声,一边伸出手说:“你是李师傅吧?快坐。”
李师傅和牛子恒握握手坐下来。夏风打量着他,只见他年约四十,中等身材,眼睛大大的,一身精干之气。看起来不苟言笑微带倨傲,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牛子恒先向大家介绍李同贤:“认识一下。这位姓李,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大家的师傅。李师傅是建国后哈尔滨工业大学的第一批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天津电业局工作,去年下放回到我们公社蒋庄大队。来,夏风给李师傅鞠个躬,今天正式拜师。其他人我就不一一介绍了,反正以后天天滚在一起,很快就熟悉了。”
李师傅认真地看了夏风一眼。夏风觉得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能够看透人的五脏六腑。
牛子恒接着传达了公社的要求,最后说:“具体工作安排,等我们研究完了再做布置。我做总指挥,李师傅和夏风是哼哈二将,我们一起把这块骨头啃下来。弟兄们,俊话丑话我都说在前头,按期完成我给大伙儿庆功,完不成?完不成我们一起卷铺盖滚蛋!”
牛子恒读书不多,但在这种场合总是有相当的煽动力。大家群情激动,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决心提前完成任务。李师傅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些人对工作量根本没有概念,凭着这一群连外线、内线、进户线都分不清的人,要在40多天时间里完成这个任务,谈何容易!夏风注意到李师傅的表情,心里不禁一沉。牛子恒却似浑然不觉,对夏风和李师傅一摆手,把他们俩领进自己的办公室。待他们俩坐下来,牛子恒换了一副神情,挠着头严肃地说:“我知道时间紧任务重,但劲儿可鼓不可泄,我只能那样说。说归说,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我们研究一下,到底应该怎么干,李师傅多出出点子。”
夏风已经勘测过这两个生产队,并根据自己的想法画出了一张线路设计图。他觉得应该先向李师傅介绍一下情况,便从电工包里拿出图纸,铺在牛子恒的办公桌上,详细说了一遍情况。
李师傅看着那张用整张图画纸画出的图纸,见图纸画得不够规范,但也已经明明白白了,就问夏风:“图纸是你画的?”
夏风点点头,没有作声。
“不错呀,你当了几年电工?”
“三个多月。”
“三个月?”李师傅不相信似的抬起头看看夏风,“孺子可教,后生可畏啊。你今年多大?”
“你今年23虚岁吧?”牛子恒替他回答,夏风只点了点头。
李师傅再没说话,思量良久,说出自己的看法,最后问:“能不能不用我们的人挖电线杆坑?”
牛子恒灵机一动,说:“我们可以不去挖杆坑,让各个生产队自己组织人挖,我们测量好用白灰画出线就行。架高压线用不了这些人不是吗?把剩下的人抽出来,专门检查挖坑质量。等高压线架完,杆坑也挖好了。”
这个办法好,夏风和李师傅一致赞同。他们接着分析了各种细节,商量出一套施工方案。
工程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一条条线路在两个生产队大街小巷平地而起,虽然大家起早贪黑累得东倒西歪,但那种成就感还是让每个人都很兴奋。这个期间收获最大的是夏风,李师傅对他一点就透的悟性十分欣赏,可说是倾囊相授绝无保留。到12月22日,终于完成了所有工作任务。当晚,当公社大院和两个生产队社员家的电灯都在同一瞬间亮起、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也播出《东方红》乐曲的时候,夏风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成熟起来,终于成了一名真正的电工。李师傅却很淡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拍拍夏风的肩头,拉着他向公社走去。
等所有电工(现在他们都相信自己是电工了)都回到公社的时候,牛子恒大声宣布:“今晚公社食堂为我们准备了六菜一汤,我老牛说话算数,今晚庆功,我请客!明天放假,过完阳历年,2号再集中。”
再次集中以后,牛子恒和夏风、李同贤一起制订出一份全公社各个大队的办电规划。
这份规划,仅测量、绘图和文字说明就费去夏风和李师傅两个人1个月时间。经过前期准备,到开始施工时已经是山花烂漫百鸟回归的仲春季节。牛子恒请示过李书记,决定由夏风和李师傅各带一拨人,分东西两片开始架设高压分支线路,先解决几个重点大队的用电问题,并约定每个月1号到公社开一次碰头会,汇报进度,解决存在的问题。
夏风分在西片,第一个办电的就是石桥大队。现在的夏风,虽然还是那副稚气未脱的圆脸,文静中略带羞怯的神态,但在业务技术上却已经成竹在胸了。他带领8个大队电工和从5个生产队调集来的十几个社员,从勘测挖坑开始,到全大队三条高压支线和变压器安装完毕的时候,已到金风送爽的秋季。乡亲们发现,夏风干起活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性子很急,而且很挑剔,绝不凑合将就。村里几个儿时伙伴有点奇怪,这小子小时候连树都不敢爬,如今在高达三丈光秃秃的水泥杆上徒手爬上爬下,竟然敏捷得宛如狸猫爬树。他们不免有点后悔:早知这样,当初不如自己报名去做水泥杆了。三两个老人闲着没事,差不多天天跟着看热闹,议论夏风:这人哪,要是好样的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几个邻居家的嫂子也当着夏风妈妈的面夸夏风,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问她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儿媳妇。夏风妈妈倒很务实:只要没病没灾知老知少就行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哪能挑挑拣拣啊。按理说,这事儿应该直接问夏风,但夏风脸皮太薄,一说起这事就会脸红脖子粗,搞得那些嫂子们反而无法跟他说了。
夏风却毫不倨傲,依然寡言少语见人先笑。只要离开工作岗位,他就沉到最底层,绝不轻易出头露面。每天晚饭后,和社员一样到队里开会,参加学习毛主席语录,学习“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社论,跳“忠字舞”,完全没有高人一等的姿态。
石桥大队通电以后,接下来就是相邻的吴庄大队了。从挖坑、备料开始,直至立杆结束,到架设高压线时,已是当年的12月初。吴庄大队的领导们为了保证能在春节前让全大队每家都亮起电灯,调动了60多名青年男女社员,全部交给夏风,任他分配。
60多人天天围着夏风,反而让夏风手忙脚乱头眼发胀。他从未指挥过这么多人,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在他带领的这几名电工当中,还没有人可以独立承担一个生产队的高低压线施工任务,因此也无法将人员分成几拨。没办法,夏风只好找到大队的吴书记说明情况,让他撤回全部女社员,最多留下15名男青年就可以了。吴书记听夏风说得有理,同意按他的意见办。那时,连夏风在内共有9名电工,来到吴庄大队以后,一直由大队安排派饭,三个人一组,分到三家吃饭。夏风知道,架设外线时,有时吃午饭时间会拖得很晚,到社员家吃饭十分不便,于是建议吴书记建立一个临时食堂,食堂地点不固定,效仿当年夏风当伙食长那时的办法,跟着工程进度随时变动。当时,农村电工的地位是比较高的,有所谓“九级电工”之称──实为“酒鸡”的谐音。夏风的意思,伙食水平以能吃饱为原则,并不需要当作客人来招待。吴书记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安排两名姑娘为他们做饭,即大队的妇女大队长和团支部书记。好在只需要做一顿午饭,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开始架设高压线的第一天,就碰上一个大阴天。时值严冬,人站在光秃秃的电线杆顶上,刀子一样的北风从领口、袖头、裤脚肆无忌惮地灌进棉衣里,只消一会儿就冻得四肢发僵。但是,既然已经开始放线上杆,就不可能中途停下来。那一天,他们坚持着干到下午1点才算完工。从杆上下来时,无一不是浑身发抖,连嘴唇都变成了紫色。
临时食堂恰在那一天开张。吴书记派来带路的那个小伙子已经等得着急了,当夏风带着8个电工跟他来到位于妇女大队长家的食堂时,室内热气腾腾的气氛让他们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惬意。炕上并排放着两张饭桌,刚刚开始摆放饭菜。大家争先恐后爬到炕上坐下来,把两只手压在屁股底下热着,恨不能平躺下来让热炕暖遍冻僵的身子。几个人七嘴八舌咒骂着这鬼天气,语言粗俗得不堪入耳,完全无视正在忙活的两位大姑娘。
夏风认识那位姓周的团支部书记。当年,夏风向全公社的团支部书记介绍办黑板报经验的时候,她就是团支书之一,以后也偶尔见面打招呼。今天在这种场合见到,只是相互点头会心一笑。夏风不认识那位多话的妇女大队长,这里是她的家,她显得分外热情。
夏风没有上炕,站在炕前使劲搓着已经麻木的两只手,偷偷瞅了两个姑娘一眼,为那几个人的脏话感到脸红。
饭菜摆完,大家雀跃着拿起筷子,刚要开始吃饭,那位妇女大队长突然喊了一声:“等一等,请大家都下来,我们先做‘三忠于’才能吃饭。”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甚至把筷子重重拍到桌子上。
饭前举行“三忠于”仪式,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个创举,以此表达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和崇拜。所谓“三忠于”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不知道这是不是演变过来的,也不管宣誓者心里怀有几分虔诚,形式总是需要的,不如此不足以表示自己是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者。
夏风也觉得她的表演有些过分了。大家刚从冰天雪地里回到屋里,身子还没暖过来,到了这个时候,连冻带饿,早就难以忍受了。他淡淡地说:“我们都没带《毛主席语录》,今天就算了吧。”说着,他带头坐到炕沿边上,拿起筷子。
妇女大队长还要说些什么,小周捅了她一下,这才作罢。吃饭间,有人还在就此发牢骚:“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冻得半死饿得半昏……”
“吃饭吃饭,吃完饭还要干活呢。”夏风制止道。
这本是一个可以“过后不思量”的小小插曲。然而真的应了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夏风完全没有料到,这个不合拍的插曲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祸根。
那个月的碰头会刚过去没几天,有一天吃晚饭时,石桥大队出纳员高雪梅捎口信给夏风,说是公社来电话,不管工程进行到什么程度一律暂停,全体电工后天都到公社开会,不准缺席。
到了开会的日子,夏风来到牛子恒的办公室,发现气氛有点异常。牛子恒正在收拾文件资料,见面时的笑容也怪怪的。没等夏风问话,他就主动说:“我被调去管水利,换李佩忠接管办电这一摊,一会儿就开会宣布。”
牛子恒看着一脸诧异的夏风,犹豫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接着说:“你和李同贤可能有变化。你不要灰心丧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学好技术,总有用到的那一天。你把这份办电规划和图纸拿回去,别白白浪费了,将来说不定还会用到。我不参加今天的会,你到会议室去吧。”
夏风毫无思想准备,忐忑不安地走进会议室。电工们都在里边嬉闹着,看样子大家都不知道今天的会议内容。夏风坐到李师傅身边。李师傅问了一下他们的进度情况,刚要说什么,见李佩忠陪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走进来,面对大家坐到前面,又噤住了。